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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5

    孟虹本来也觉得,有些事,是肯定不可能再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了。可是,它们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各个不同的环境中,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反复重现。

    那个傍晚开始的时候,就和近一年中的每一个傍晚完全一样。虹抱着自己的腿坐在芒河的边缘,看着河水发呆。在她眼睛前面的河滩上,铺满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铁青色的岩石碎块,而苍黄的河水从山群的缝隙中盘绕出来,撞击在碎石坡岸的边缘上,光滑的水流表面破裂成一片浪花水雾。芒河在山体的压迫下左右冲突,在偏转出几个大的弧线之后,最终湍急地向下游流淌而去。在虹脚底下的回水区中,留下了成串时隐时现的漩涡。

    她看到江对面的山岭像一道古城的高墙一样,遮挡掉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墨绿色的松林松散地生长在山脚的地方,而在稍高些的山腰以上,放眼望去,就完全是大片深颜色的石壁了,它们裸露褶皱的样子,就像是她自己赤裸的胸脯上,黝黑粗裂的皮肤一样。

    在那之后另有一条在更高的薄云中,像白色绸带一样蜿蜒着的山峰的轮廓。

    那就是整个北部高原从南到北,次第上抬了好几个层级之后,终于到达的积雪的顶端了。

    虹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同样巨大的岩石山岭的山脚。在她的身后,广阔的坡面倾斜着伸展朝上,寂静,遥远,在几千公尺高的锯齿形的山脊下面,那些顺坡生长着的山地丛林,还有更高更远处的高寒草场,全都在人们的视线范围以内,但是如果赶上骡子和马,要走到它们的边缘恐怕需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和这个广阔荒芜的场景形成对比的,是坡岸与河边交界地带的一小片杂乱,密集的人工建筑。在坡岸的低处,用木柱支撑着搭起了许多层层叠叠的长方形的盐田。这些简陋的制盐设施由木制的结构支撑着,悬空在陡坡的外侧。它们是用木板打底,再铺上红土,然后倒进薄薄的盐水。在太阳照射和渗透的双重作用下,水面会渐渐下降,最终隐没到了盐和土层以下。结晶的盐粉在土层上积累起来。

    人们这时可以用木刮板把它们拢成堆,装进麻编的口袋里。在远离海岸线的内陆山区,盐一直是十分难得的物品。

    在这个芒河转弯的地方,大山山根的漫坡处,有一口盐井。它是一个在风化的岩壁上裂开的缝隙,很浅,在地表以下十多步的地方,清澈寒冷的水从山岩深处渗透出来,积聚成一个小水坑。而这些水是咸的,咸得发苦。这是地下水渗透过深埋的盐层,自然产生的盐卤水。

    虹现在就坐在这个天然生成的盐井的口子上。除了手和脚以外,她的颈和腰也环绕着铁链,这些金属环圈用复杂的方式互相连接在一起。在这之前和以后的许多年中,她都一直拖带着这副刑具,即使到了最后,到她临死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实际上的情况是,谁都没有办法能够改变。虹也没有穿着衣服,从上到下,她的身体什幺遮掩也没有。她已经注定了要这样一丝不挂地生活下去,同样只能是至死为止了。

    这两件事,倒是几乎真的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什幺改变了。虽然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显得荒唐。虹平淡地想。反正她自己已经那幺荒唐地活到现在了。

    就让这些事都照样继续下去好了。

    虹松开环抱的手,把酸痛的腿脚顺着坡地慢慢地伸直。

    她做这件事时受到很大的限制。在她的脚腕旁边,堆积着一长串盘过来绕过去的铁环,那是一直跟随着她的脚镣的环链。而除了这些以外,另有一道更加粗砺,更加沉重的黑铁长链,经过她的身边伸向江边的水中。它几乎有人的小臂那幺粗,在虹身前和身后的坡地上伸展得像一条巨大的蟒蛇。虹的右脚,一直跟这条东西锁在一起。

    在虹的脚镣上,靠近她右脚踝的第五个铁环加锁了一副老式铜锁,这副锁的长锁舌里除了穿进一节脚镣的链环之外,还把一个粗糙笨重的的铁制圆环闭合在一起。这个差不多跟人两手拇指食指合围一样大小的金属圈本来是敞口的,它被套在虹身边的长链条上,合上锁舌。当虹前后行走的时候圆环可以沿着长链滑动,但是很明显,要是不打开锁,虹没有办法离开比一个锁加上五节链环更远的距离,往左或者往右。

    铁索的向下的一头匍匐着经过乱石堆积的河滩,一直伸进芒河河边的浅水里。

    虹经常到那一头去,它的顶端是一个生满了黄锈的铁锚,现在就可以看到,有两个朝上的锚爪暴露在水面以上。而在虹的身后,这个黑铁铸造的怪物绕进盐井,它在那里边搭在岩洞向下的反斜面上绕过了半个圆,再从岩洞的另一边盘旋出来,沿着一条带石头台阶的小路,转到高出盐洞顶端几十公尺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用石头砌出来的卤水池。从盐井里打出的盐水,先要倾倒在这个卤池中沉淀一段时间以后,再均匀地分配到各个盐田中去晾晒。铁链的另一个头,深深地埋进卤水池的石壁中。

    在这一年中,虹的几乎全部活动空间,就是在盐井下给木桶装满卤水,背上它,登上坡地走到卤水池边,她往那里边倒下盐水。然后,她要把自己的右脚脚踝在脚镣铁箍中转上一个圈,再迈左脚跨过地下的长链。经过这样的程序之后,她才能够调转过自己的方向,能够背着空水桶,顺着地下的长链给她规定好的路线,再走回来。

    而这条黑铁道路另外的一

    头是留给虹的一个优惠。让她在晚上有空的时候,可以走到河边的浅水中,喝水……还有方便。要不事情会变得更麻烦些。不过,除此之外就什幺都没有了,这条路上没有树,没有草木的棚子挡雨。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女人一直被串在这个多少有点像一个大S字形一样,蔓延过整片坡地的粗铁链上,除非有什幺特别的事情要做,比方说,在需要把制成的土盐背运出去的时候,她才很少有地,能从那上面解开几天时间。

    这里几乎已经是北部山区有人定居的最高处了。大多数的时候,这里很冷。

    在降温的晚上,女人可以沿着铁链下到盐井里边,试着避开刺骨的高山寒风直接吹拂过她赤露的身体。只是,盐井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xue,实际上,它只是一个陷入地表以下的,略有些倾斜的凹坑。连遮雨都有问题。女人在那里边紧抱着自己的胸脯,把腿蜷缩起来遮掩着肚子,全身各处陈旧的刑伤受寒发作起来,感觉就像是有成千上万根钢针正在刺穿她的身体。在那些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放声大哭。

    等到白天她就没有时间哭了。她要哭一定会挨揍。在这一整年中,她的工作非常单调:从井里背出盐水来,运送到山坡上的沉淀池里去,周而复始,但是那也非常、非常的累人——如果始终在人的监视之下,片刻也不能停歇。

    从井口沿着芒河走出一里多路就会遇到一个很小的山村——如果一共五户的居民也可以叫做村的话。从虹现在所在的盐井,望向稍远些的同侧河岸,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河湾另一边的一些聚集的树丛,还有在那些朴树和杨树底下,用石头碎块垒砌起来的零星的房屋。他们居住在这里完全只是为了这个盐井。依照一直以来的传统,村民们自认是高原上的大族,楠族一个家支的奴仆。他们为主人采盐,制盐,将成品盐运送到位于芒河更下游一些,也更大一些的村子萨结因,交给那里的主人,再带回必要的粮食和日用品。

    从盐井到萨结因需要一天一夜的步行路程。以萨节因为中心管理着这一带山地的统治者夏家与孟虹的家同属楠族,不过是另外的一个家族支系。即使是从萨结因出发,距离芒市也仍然相当的遥远,这里地处的海拔,也要比芒市所在的山间平地高出很多。如果朝向另一个方向,渡过芒河,翻越过对岸那道现在正横桓在虹眼前的山岭,接下去出现的更加广阔也更加高耸的,顶端积雪的山脉,就是这个国家的边界了。

    中国就在它的后边。

    在反殖民战争后期,政府军队占领过萨节因,那也是他们曾经到达过的,距离高原中心芒市最远的地点。由当地军人组成的前锋部队尽可能隐蔽、快速地包围了萨节因,在一些激烈的战斗之后,大部分民阵武装突围离开,政府方面逮捕了一些零星的掉队人员和伤兵。

    后续支援的印度雇佣军部队把虹带到了萨节因。虹现在还记得,她自己拖带着脚上的铁镣,沿着山路赤身走在成群的军人中间的样子。虽然他们有时也让她坐在马上,但是还有很多时候,他们是用皮带抽打着她,要她步行着,尽可能快地跟上队伍的行进速度。因为那时她还在哺乳期,因此每一次行动她还得带上她的儿子。她的不到一岁的儿子被放进一个浅平的竹筐里,竹筐两边系上从铁丝网上绞下来的,带刺的铁丝,然后把这个长满了倒刺的竹筐系带挂到她的脖子上。

    为了加重她的负担,兵们还会往里边放进两个手榴弹。有那样的重量压着,她真的是很难抬头了,铁丝上的尖刺会慢慢地卡进她后脖颈的皮rou里去。她全部能看到的,只有在眼睛下面伴随着她每一次艰难地迈步,而晃动着的竹筐里睡着的孩子,他把自己裹在一些破布片中间,抱着一颗铁做的炸弹露出微笑。虹低头看着自己额上的汗水,一滴一滴的落到他的脸上。

    在到达萨节因以后一切都是老样子。集合全部村民,赤身的女人被手脚分开绑在树干上,点起了火堆,用火烫,皮带抽。从村民中随意地找出|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ㄈòМ男人来,让他们当众与虹性交。这些结束之后再要她指出民阵的支持者,她一年多以前待在这里的时候,在谁家住过,找谁家要过粮食,谁家有人参加了民阵部队,等等。

    孟虹很快就承认了当地的楠族土司夏家和民阵武装的关系。不过这些她早在K的房子里就说过,现在只是当众再重复一遍。因为萨节因即使对于芒市也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所以,那里很长时间是民阵武装的重要活动地区。在那时,孟虹和夏家的长女夏瑞瑞玛是以姐妹相称的。

    夏瑞瑞玛的父母亲和两个弟弟当时就被军队处决了。玛在自己的族人面前经受了酷刑折磨和轮jian,她以后被带回龙翔。玛很幸运地没有死在那里,直到殖民统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