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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唯诚纠正自己。

    也许王喜春本就该是这种人,而不是贼坯惯偷,躺在沟渠底下口角流血,一边流血一边笑,一副不入流的坚强相。

    那不是王喜春。

    眉目清爽,谈吐温雅,知识分子相,现在的王喜春才是王喜春。

    毕业后由上海去到英国,获英国东英格兰大学分子微生物学博士学位,从事放线菌遗传学及抗生素生物合成的研究,再也低贱不起来了。

    王喜春和他不一样。

    他比他更像中国男人,且是无比忠贞的中国男人,没家室,没女友,却守贞,心思全在学术上,对一夜风流,几夜风流都缺乏兴趣。

    王喜春把他看成好人,盲目相信他是好人。

    相信了很多年。

    当年梁家出事,王喜春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诚哥,你是好人。”

    每次叫他划清界限,他只有这句话。

    多说几次,梁唯诚觉得好笑,你的好人门槛未免太低。

    王喜春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诚哥就是好人。梁家出事后不再主动靠近杜蘅是不想连累她,对陈宝路说难听话是绝了小姑娘的幻想,答应夏守亮教授去上海,并且呆足四年,为的是报恩,报答夏教授的庇护恩情。

    对此,梁唯诚不置可否。

    他都够得上是个好人了,王喜春心里有恶人吗?

    应该没有。

    非但没有,还可以既往不咎。在英国期间,他们偶遇过当年往王喜春身上射门的刘胜以及许蔓蔓,事后梁唯诚问起,王喜春表示当然认得。认得是刘胜,问候的手还伸得出去。

    两次应邀回国,在山东某大学生命科技与技术学院进行演讲。

    吴丰义的邀请,王喜春总会买账,别人一点好,他涌泉以报。还在关心水根近况,插队岁月,除了诚哥,水根是唯一肯借茶缸给他喝水的人。

    梁唯诚颇为无奈,自己居然成了这等好人眼里的好人。

    后来他不再反驳,你说是就是吧。

    今天是王昭芸抵达芝加哥的日子。

    来了就不走了。

    兄妹俩往后会在一起生活。

    去往奥黑尔机场的路上,车换梁唯诚开,王喜春心情紧张,手掌不断在空中孔雀开屏,散汗气。口头嘀咕,新家家具前几天重新添置过一轮,冰箱昨夜补的食材,可惜没能弄到新鲜黄鳝,做不成响油鳝糊。

    这么多年,刻苦的王喜春已经锻炼成地道苏州厨子。

    梁唯诚吃他做的苏州菜,也快吃出个苏州胃。

    兄妹俩断联多年,王喜春回国两次,meimei都不肯见他,两年前才算联系上。王昭芸返城后的人生际遇,几次与王喜春喝酒夜谈,零星拼凑,梁唯诚知道了个大概。

    返城的第二年,王昭芸结婚了,嫁的是位南下干部的孙子。为追求她写了两年求爱信,错的是他们不是你,险些写到入魔。

    说是南下干部,家里只剩空壳子,没关系,昭芸图的是这个人。

    有手有脚,还愁日子过不起来吗。

    昭芸有毅力,肯吃苦,盘下面馆慢慢做,倒手几回,到邓丽君不再是靡靡之音,可以满大街唱的时候,终于在苏州赚下两家旅店。

    丈夫便给昭芸露一手,很大的一手。

    让她看看,南下干部爷爷分配来的家财是怎么变成空壳的。他爸比他还能耐呢,挖的是老革命的家财,他顶多挖自家婆娘的,没欺负老英雄。

    丈夫酒品差,一喝酒,人品差的部分也跟着差酒品一起暴露。

    “你王昭芸别跟我作怪,花点钱怎么了,不能花啊?!……多少年啦,母狗都生十轮了,你呢!”

    结婚这些年,两人还没孩子。

    “你什么东西,你就一破鞋!”

    “老子肯要,花你点钱怎么了!”

    丈夫大着舌头,用从前说“错的是他们不是你”的嗓子骂她是破鞋,给地方上的男人搞坏了,搞得没了搞头,轮到他,吃人嘬剩的鱼骨头。

    昭芸突然不心疼钱了。

    钱没了再赚就是,她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

    花这点钱,看清身边人嘴脸,划得来。

    丈夫比她以为的还要下贱呢,她打了他一顿,连本带利。

    离婚后昭芸继续做生意,东山再起没那么容易,好在这些年老板没白做,手头上还是有好伙计,苦日子之后总有好日子过,她不信自己站不起来。

    所以飞来芝加哥的昭芸不是日子凄惨,特来投奔哥哥的meimei。

    王喜春发狠练习meimei爱吃的几道菜。

    忙得不亦乐乎。

    梁唯诚是他的试吃对象。临近机场,心理治疗师的职业素养被梁唯诚拿出来,宽慰副驾驶位上慌兮兮的王喜春。

    王喜春紧张起来话会多。

    芸芸长,芸芸短。

    “诚哥,我看起来怎样,会不会不新鲜?”

    “新鲜?”

    还想着做菜的王喜春连忙改口:“我是说我看起来还成吧?”

    “怎么不成,一身新,拿去微生物科学院做受聘打扮都成。”

    王喜春错以为自己穿得太正式,太呆板,连忙把西装外套脱掉,里头套了件米色毛衣,他是越素越好看的男人,和故乡苏州一样,根本不用费劲打扮。

    外套还是穿了脱,脱了穿。

    挺够折腾。

    看来今天非把慌劲带到多年没见的meimei面前。

    梁唯诚停好车,刻意逗留一阵才绕到航班出口通道,隔着来往人潮,无数西方面孔,远远地,见着了王喜春。

    他并没慌乱,也没有像说起meimei人生际遇那样抹眼泪。

    王昭芸也变样了,相貌成熟,手边是个饱经磨难,凹凹凸凸的拉杆行李箱。

    稠浊的人潮来来往往,周围说的是全是异乡话,叽里呱啦,兄妹俩熟悉的语言是苏州话,软软绵绵的苏州话。接下来的画面,在梁唯诚看来是无声的。

    对兄妹俩而言,却不是默剧。

    “阿哥。”

    昭芸先开的口。

    苏州话多好听啊。

    meimei一喊,还是小时候的调子。

    西装外套放在车上是明智决定,王喜春感谢梁唯诚的建议。他转身,背对昭芸,颤抖的手扶住膝头,慢慢矮下来,另一只拍拍背脊,也和小时候一样。

    让她慢点上来。

    昭芸说,阿哥不怕难为情啊,多大人了。王喜春别着温雅的脸,笑容灿烂。不难为情,哥哥说过的,哥哥背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