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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唯诚给大轿车送回来,轰动一时。

    看没看见,还提老大一袋炸鱼块,又吃又拿。原来老鳖日的孩子这样金贵,城里要认他呢。话传开后,梁唯诚的腰杆终于挺直了。

    他过苦日子过够了,够够的。

    梁家不吃粥皮,给梁家做狗也成。

    所以别人问城里老爹是不是要认他,梁唯诚心里没底,装也装出架势。是,对,没错,要认他,老鳖日的又怎样,你们有做大先生的老鳖老爹吗?没有!

    女人从不打孩子。

    孩子这么在外头说,她没话,好像又变成小媳妇,一脸老实相。

    豆腐嫂对着这张老实脸蛋,问有没有实惠,女人没说话,她不知道说啥。豆腐嫂却从几秒沉默里领悟,用手拍她。

    “咋的,没实惠?那他们家不领你上城做夫人啊?”

    “啥夫人。”

    “老婆嘛,大先生的老婆不就是夫人。”

    女人没吭声,帮豆腐嫂挑热豆浆上的腐皮,灶前来来回回几趟,突然说,她这辈子只给程长鹏做老婆,到死都是他的人。

    豆腐嫂急得像丢了粮票。

    “你咋回事嘛,让个老仇家进到那里,又生出个冤家,孩子要把你撇了去过好日子,你以后咋办?看吧,不把好底下那扇门,白做一回荡,做出了啥,啥都没有,荡出啥实惠,啥实惠也没有!”

    话有些难听。

    豆腐嫂心是好的,为她不值。

    一样当妈的,一样死了丈夫,孩子养半大便宜别人家,哪个甘心哦。

    豆腐嫂叮嘱她看好孩子,城里敢来抢孩子,喊一嗓子,她指定到。

    这天晚上,母子俩的晚饭有荤。

    孩子筷子总在rou沫豌豆边上打转,转着转着转到霉豆腐头上,夹来下饭。已经不常吃早白了,偶尔能吃像样的饭了,rou还紧缺,计划着吃。

    梁唯诚把rou沫推给女人。

    表示他不吃。

    也表示苦日子他过够了,他要读书,要做大先生,说话的口吻,很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豆腐嫂十五的大儿子还为一块冰糖和弟弟干仗呢。

    孩子用大人的口吻说,割苜蓿很累,苜蓿又高又密,他要蹲着割。挑粪到地里,最怕刮风天,风一大,满头满身,有时脖子上都是,特别是马粪,沾上很刺很疼。

    拉重车上坡,两手紧紧抓住车辕杆子,拉绳会陷进肩膀rou里,他很疼,背朝天,头几乎贴地,完全是牲口才会有的姿态。

    他不想再做牲口。

    他说:“妈,你放我去过好日子。”

    “等我有钱,接你进城过。”

    是什么让他坚持跪在雪里,英雄一把,冻到要死。为了啥?为的是不吃早白,不吃拌豆腐霉豆腐,能顿顿吃rou,天天读书。这种日子,梁家狗都过得起。

    他也想做大先生。

    做大先生好,有的是人上赶子追着认爹。

    女人没话。老虎灶烧着,母子俩图凉快在门边打桌吃饭,一样是汗如雨下的脸,又不一样。

    孩子生得好看。

    走出去,穿打补丁的衣服也是体面孩子。

    真像她偷来的孩子。

    半个月后,一辆好派头的车停在村头,别人赶来报信,女人才知道儿子和梁家真搭上线了,还有主意没和她说。孩子背着她收拾行李,没把她纳的新布底鞋带走。

    咋把鞋落下了,妈给你新做的,不是一直要双合脚的新鞋吗?

    她揣着鞋追出去,跑啊跑。

    孩子看见她了,应该是看见了。

    有一段路,隔着田垄,女人几乎和小汽车跑个齐平,后来她不跑了,眼看车屁股消失。她追的不是小汽车,而是梁大先生能给娃儿的好日子,不吃早白,不吃拌豆腐,能顿顿吃rou,天天上学的好日子。

    意识到这点,她就不追了。一脸识趣地慢下来。

    村里人赶到,她说谎,说她知道的,不是抢孩子。围腰里掖的新鞋垫掉了,她弯腰去捡,又说不是抢孩子,孩子愿意去城里生活。

    这些事,是后来梁唯诚出国前由上海回村,豆腐嫂告诉他的。

    豆腐嫂已经不是豆腐嫂,是豆腐奶,怀里抱着个大胖孙女,问他是不是有钱了,来接妈进城过?咋才来,他妈和他爸埋一块儿了。

    梁唯诚纠正,程长鹏可不是他爸。

    回上海的火车上,看见个佝偻老太太,他突然对邻座王喜春说起头回进梁家的事。梁家允许他挑名字,几个名字写在毛边纸上,叫他挑。

    这是梁唯诚接触的头一份民主。

    在这之后,在梁家,再没他的民主。

    他以为自己识字,表现乖巧,一定可以讨梁老太太喜欢。老太太那么大岁数,骂起他中气十足,“滚出去”骂得年轻有活力,戴玉镯的枯手颤出来,指着他鼻子骂,骂乡下女人把他好儿子勾引坏了。梁家下人背地叫他乡下狗母下的崽。

    骂就骂吧。

    别忘了主动滚到乡下狗母身上,把他弄出来的人是谁。

    梁唯诚的卑鄙市侩里不乏一种天真,另类的天真。长成男人后,那股中式美更强烈,正人君子的皮相,情绪经雪霰般的眼睛作出诗性表达,配合唇梢一扬,满不在乎。

    顶着这样的表情,说这篇话,有的是人为他难过。

    比如王喜春。

    77年,陈家坝。

    麦收在望,开镰在即。

    两人溜号赶去太原火车站,向来尽责的梁队长把责任、先进、成绩抛在脑后。终于等到杜蘅出现,梁唯诚远远看着,露出的表情和现下是一样的。

    唇梢一扬,满不在乎,安静地在自己营造出的不在乎中破碎。

    王喜春知道,杜蘅是梁唯诚的心脉。也永远记得,当年在太原火车站,梁唯诚站在广场风口,落寞地说,她聪明绝顶他也不蠢,他们才是天生一对,在她身边该是他,陈顺配不上她。

    更多的话,梁唯诚没对王喜春说。

    把一群大教授耍得团团转。

    他知道她的脑力有多惊人,她是彻头彻尾的天才。

    写信、提议钢铁丢弃点、考古队、可教子女证明、探亲假。事件一点点串联起来,梁唯诚浑身过电,再一次被杜蘅的脑力震骇。

    她的高智商总能诱发强烈性吸引。

    他的欲望高涨,迫切想告诉她,生产六队不是无缘无故来陈家坝和七队合并,他推拒过多少次上大学的机会,为的就是来见她。

    他爱她,爱得贱。

    贱是他认为去伪存真的爱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