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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清醒加深,消毒水和医用器材混合的特殊气味在他意识中逐渐放大,相比之下,梦境的温和使现实更像是个噩梦。

    余光一条微微泛黄的滴管,延伸而上。

    他无法往上看得更多,但知道这些管子正费事地输液,不肯放弃。

    经历爆炸后身体有多残破,从老少军医以及换药护士关切同情的眼神中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眼神比语言丰富,那里面什么都有。

    严冬从小读。

    左手掌心握着没能送出去的中子书签,那里皮rou还好,没裹纱布,比起镇痛针,它也有不错的镇痛效果。

    野战医院年轻护士心是好的,把他看成英雄,为每一位英雄难过,人道地温柔,轻声细语,几乎动用到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腔调,夸伤员耐疼,是大英雄。

    这间朝南的病房是最宽敞的病房,只隔成六间,外头一条走廊。

    月光凄惶,惨白一片。

    同房伤员很安静,安静地靠近生命终点。

    严冬不清楚自己凭什么吊着一口气不肯松脱,外头是他乡山水,与云南相邻,进入云南,换几程火车就能到太原,再由太原去到陈家坝,路途不算远。

    严冬并不知道,此时距离班师凯旋不远了。

    就算有个后来人告诉他,他也只会沉默。他和父亲一样,都是等不到天时的人,无法得到时机的眷顾,没有天时,是谈不上地利与人和的。

    什么都晚了一步。

    他晚了。

    人对最后的机会原来是这样欠缺认识,总以为还有以后。

    可是没有以后了。

    想起那天傍晚,胡同里不算见面的见面,严冬很后悔没有走进去告诉她,他学会拉琴了,《国际歌》,愿意赏光一听吗?

    《三国》偷偷看过,德文没有放弃学习,这几年生活还算不错,能挑出不少安稳日子来说说。讲故事的能力也比以前强了吧,至少不像说起童年一样,给她听个干巴巴的故事。

    拿不出手,像是乡下土产的中子书签,他应该在陈家坝时亲手交给她。

    上头刻的图样,还记得吗?是你画在纸头的中子。

    金子坚固,不会打皱,用来做书签比纸头强些,应该是耐用的。

    可惜过去回不去。

    他回不到那个霞光璀璨的傍晚,回不到陈家坝造纸厂古墓附近搭建的帐篷。

    都到了这一步,神经和他还是各说各的,神经说疼,他说知道了,仍然不采取措施。痛是好知觉,人靠痛觉感受活着,哪怕微弱地活着。

    外科手术室那位二十出头的医生姓秦,也是重庆人。还没看透生死,先领教了无数张军人置生死度外的面孔,导致小秦医生嘴唇成天绷得紧紧的,薄薄的,口罩上方的眼睛没一天不在泛红。

    面对严冬,小秦医生就是用这张脸,挤出充满鼓励的笑容。

    并不告诉他事实真相。

    无救的真相。

    但严冬很清楚,不用人讲也清楚。下午换药查房,他请小秦医生帮个忙,他的随身行李里有本笔记本,最后一页皮面夹缝里有张残损的照片,能不能帮忙取出来,他希望能够贴着胸口安放。

    小秦医生立马摆出冲锋姿态。

    很当一回事地去照办。

    年轻的生命肢体健康,肌rou有力。小秦医生有时也说笑话,拿自己取笑,从前在重庆,平均一天嘴唇少说得生产二十个“龟儿子”,用来骂人,和同学打嘴仗。随军以后,他半个也说不出来,哪里还有龟儿子,只有他是龟儿子,红眼眶,没出息,还哭呢。

    小秦医生按吩咐办好一切,又替严冬将洗白的军用棉被盖上,检查过输液瓶的剩余药量,各类管子是否通畅。

    然后他开始说谎。

    “今天气色比昨天好嘛。”

    “严冬哥,挺好的,准能好起来!”

    他说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眼眶又红了。

    下午发生的事,入夜后播放在严冬眼前,病房很安静,六个人凑不出一道强劲的鼾声。严冬睡觉不打鼾,从小到大一直很安分,各方面的安分。

    他呼吸,胸膛刻意鼓起几分,感受老照片的存在。

    吐出气,胸膛先一步塌陷,预备承接老照片。

    照片有火烧的痕迹,上面有半个杜蘅,只有半个她。被火烧去的那半边,他会用记忆补全,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完整的。

    夜色还不够深刻。

    会深刻的。

    深刻到黑暗包容他,包容他在哥哥的心情下长出的爱慕。这一次应该可以做个长梦,终于不用再被理智打断。他可以抛弃理智,不要廉耻,好好地梦她了。

    他是以别人口中英雄的身份去见的她。

    虽然做不成夏侯惇,但应该不算辜负她那句“晚安,夏侯惇”吧?

    军人的天职是捍卫国家,保卫人民,她就在人民里,在人民的一撇一捺里。笔记本上压着他画的玫瑰,他的玫瑰不可能属于他,也不该属于他。她有更广的前路,更好的爱人。

    出发前几夜,薛鼐教授到访,西头那间是会客屋,老首长在那里见客。

    在门口警卫的他,听屋里传出笑声,也听屋里对眉眉儿的夸奖,薛鼐教授说完一段话后,老首长哈哈大笑,山东腔拿了出来。

    “……小妮儿好人才嘛。”

    现在的她,应该在北京。

    外头风吹过一段,严冬意识收紧,坠进黑暗前再次捞自己一把。

    一步步咽气的生命此刻是平静的,等不到天时的人,清楚自己不能再说以后,他和父亲一样,不计较,因为自有同志者在。

    起码吵闹的疼痛终于可以停止,他可以去找她。灰白的眼皮孤独地闭上,心门外的重锁可以卸下了,他的梦不用再受遏制。

    门开了,巴赫《小步舞曲》响起。

    轻快乐章像一贯春风,吹拂过脸颊,让他生出干净整洁的衣着打扮。

    门厅里,她拎着黄河教授送的提琴,在钢琴边等他,他会鼓起勇气,走上前,拿出练习过的好笑容,问一句:没有让你失望吧?眉眉儿。

    不必再惊醒,不用再叫醒自己。

    那里有能吃一生一世的枣花馍,能挂一生一世的圣诞树,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从哪里开始呢?就从夏侯惇开始。他看过了,滚瓜烂熟。

    左手的残缺已经不算什么。

    他见识过自身更巨大的残缺。

    但在这场长梦里,他会是完整的,她就是他的完整。

    廊外的野草干枯发白,抢救呼喊声很远很远,都在严冬身后。那扇门正在闭合,前方是温暖,洁净,舒适,完整。只有一丝残留在现实的意识还没来得及走到这头。

    他用这份意识,在别人的慌乱中最后一次完成呼吸,感受老照片在胸膛前最深重的一次起落,贴合。

    晚安,

    眉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