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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兴对于严冬来说是很烫手的情绪,他处理得少,手很生。

    常年不笑的脸,已经挂不上笑容。

    行李简单,最重要的身家无非老照片、笔记本、前年用金子打的一枚中子书签。现在好东西、好手艺用钱是买不到的,好的东西只有通过“待遇”获得,这是他积攒下的“待遇”。

    这么多年,德文学习并没落下。

    创造机会也要学,坚持和一个遥遥不可见的人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杜家老宅,她教他念的第一首德文诗,诗人说孩提天真如金子般珍贵,他跟念,明白了金子可以用来表达珍贵。

    临行前夜,严冬把笔记本摊在膝上。

    一阵后起身,拉开行李包链条,再次检查行装,总觉得有必要再添身干净衣服,鞋也是。好在他的东西从小就少,空间总是富富有余。

    后半夜用来担心礼物太轻。

    有没有什么是她正需要的?她喜欢什么?

    机会突然,三个小时前他才接到老首长的任务,随行保护薛鼐教授,由于工作性质,没有时间给他去准备更好的礼物。

    这枚书签,还是太轻了。

    严冬很能接受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需要经历各种波折,在进陈家坝县城的公路上,薛教授乘坐的专车出故障。

    他下车,两名汽车兵跑上来,向他汇报情况,讨主意。

    “冬哥,咋办?”

    军人识途的本事在严冬身上数一数二的精确,最近哪里有道班房,班里人员配置大致如何,两地间距,全部说得清楚明白。

    周文棠大步上前,很认同严冬的方案,表示要不这样,薛教授先用他的车,你们先走。

    他和周文棠,一个是秘书,一个警卫员,围绕老首长工作几年,都清楚双方作风。短短十几秒,把事敲定,处理完备。

    再次上路,薛鼐教授心情更是迫切,越接近陈家坝,老小孩似的笑容越是深刻,提出想再看看杜蘅同志的信稿,江秀丽教授立刻响应。

    纸稿一页页翻动。

    严冬的心也在翻搅。

    天气很好,事实客观地好。

    哪怕是个雨天,哪怕甩冰雹,他也会觉得天好。路越开越崎岖,车开成飓风里的船,颠簸颤抖,没关系,再崎岖,再颠簸也是好的,事实客观地好。

    旷野无垠,太阳的光似乎在抽缩。

    像一只孤独受惊动的瞳孔。

    黑马还没走远,几名汽车兵在主帐附近钉橛子,撑几个帐篷。严冬望着马背上女人渐渐缩小的身影,连扛枪跑回来的勤奋也没发现。

    “冬哥,你咋换了身衣服,呃,鞋也换啦?”勤奋问。

    “有些泥垢。”

    “嘿,这儿哪不是泥,坡上泥更大呢。你换啥鞋嘛,没多久又脏了。”

    “没关系。”

    没关系,她喜欢的男人,一定是好的。

    她变了。不再是圣诞树下,杜家老宅里的她,为什么不是了,严冬很清楚。血可以静静地流,没有外在伤口,并不会造成血量流失,在他身体里冰冷地进行内部循环。

    好在她肯认他。

    “严冬哥?”

    面对面听见她喊他。

    严冬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笑,担心自己笑得不好,可是笑容自己生成了。一声严冬哥,证明她肯认他。

    为她去拿枣花馍的路上,严冬先回帐篷,摊开笔记本扯出一页纸,哎,扯得有点急,边角不大好看。然而奔向她的每一步,都是有奔头的。

    真好,事实客观地好。

    哪怕昨夜下过雨,泥泞污了他预备见她的新鞋。

    她吃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兔子嚼草的吃法。

    严冬节俭地看她。

    盼望能看得久一点,长一些。

    严冬的梦,是在帐篷那顿饭后增多的。

    杜老先生对他的惩罚提前了六年,现在开始,包括以后的他,才应该代替从前尽心尽责做哥哥,不敢有杂念的自己承受驱逐。

    那天她离他很近。

    也许还想多劝他几句,眼罩脏了,别执着戴它,但她没说,话变成气,一缕缕从柔粉唇缝呼出,无声潜入他衬衣第一颗纽扣封锁的禁区。

    清凉,温馨。

    他浑身用来紧张,无意识深呼吸,含着舍不得咽下。

    所以罪名成立。

    现在的他,才该受六年前的驱逐。

    在未来无数个夜晚,严冬一次次梦到这个场景,一次次从紧要关头警醒,为保持清醒和梦境的纯洁,保持对她的尊重,索性整夜不睡,生怕梦被续上,吻也被续上。

    哪怕一个吻。

    哪怕在梦中。

    也是对她的不尊重。

    但凡往前多迈半步,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把自己归类成墙那头问梅花糕卖不卖的杜家司机。他不知道梦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他一样,越是压抑越是长势凶猛。

    回北京,周文棠生日那天,他喝多了,没能及时从梦里醒来,梦把被遏制的生长后果展示给他看。温馨美好,足滋足味。

    她的眼睛,好亮。

    梦里也能感受痛觉,一个吻,把他吻痛了,满足又惭愧。

    他喜欢痛的感觉,人生所有好境遇都和痛有关。

    《小步舞曲》、晚安,夏侯惇将军、独眼布偶、那个送客的夜晚,眼睁睁看她走远,心口复苏的痛觉,是热的。

    醒来后,严冬决定再不喝酒。

    78年春节前夕,北京飘雪,没有亲人,假期里的严冬从来一个人过节,今年也不例外。一个人,无论吃什么,什么时候吃,都可以是团圆饭。

    夜深人静,路灯随时随地要断气的样子,不知怎么走到长途电话间。

    电话间里中年男人在瞌睡,听见踩雪声,隔着起雾的玻璃打哈欠,问了句:“同志,打减价长途?”

    十二点后,长途减价。

    临近年关,打减价长途的人多了。等男人揉完眼睛,看清窗外青年军人的形貌,热情地把脸贴近小窗口,问大雪天,大半夜,是不是有什么公干?

    严冬摇头。

    没有公干,是私事。

    这话他放在心里说,又为把她归为私事,徇了份越界的私而紧张。好在面孔冷漠惯了,铁铸的严肃不会把紧张浮在面上。

    动身参战前,严冬什么都不想,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长途最终没打成。

    也没给严冬梦成的机会。

    陆续梦境间隙他醒了,周边消毒水气味很重,一起苏醒的还有身体各处剧烈炎症反应带来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