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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雨霖铃(二)

    

第十四章 雨霖铃(二)



    “所以,之前整天郁郁寡欢,就是因为程凛那小孩看出我们的关系,又对你讲了很重的话?”他问。

    “她说很多人都知道了。”

    他坦率地点头承认,“七夕去温泉别墅,有人发现我是带着你一起。”

    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意义。她不禁陷入沉默。

    手臂盈盈然绕上她,下颌轻蹭眉边,他继续安慰,“别往心里去。一个人闷在心里承受这些,太辛苦了。”

    “你不也是?”

    轻笑化去她的反问,四条腿像水生动物的软体肢节,不分彼此地相互缠叠。他向她怀中钻得更深,勾咬着她的发丝,枕边香风似的柔声言语:“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好弃我而去,才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我也不敢提,怕讨你嫌。下次不许再这么吓我。”

    “知道了。”

    她被撩得怔然,最后竟用最不解风情的方式回应。

    自生病的半个月来,他早已做惯借病邀宠的事,将这半真半假的媚好当成自己的本色。连哄带劝逼她定下回校上学的最后期限,在家也不许无所事事、荒废时光,不许她多吃酒,不许吃太多不健康的烧烤、炸物……她被他揉得顺毛,就稀里糊涂不好回绝,转念又觉都是容易做到的小事,也就一概应允下。现在回望,才知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日积月累让步了太多。他若生在古时君王之侧,定是最讨怜爱的妙人。她日日夜夜抱着他入眠,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冬至一过,冬天就到了最冷的时节。室内长日未歇的空调依旧温暖如春。谁都不问家外的事。淡如流水的晚景越发像做梦。

    外面的变化没有放过他们。

    公司里的血雨腥风愈演愈烈,钤病得正是时候,竟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局面。等他们斗得撕破脸,再来拉拢,他轻而易举就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比较好的隐退待遇,也没得罪圈子里的任何人。她第一次见识到他用长袖善舞的权术,或许也是最后了。

    老狐狸。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想骂他,还是服气到赞许。如若没有她,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龙困浅滩?四十岁的人生也大有可为。

    只是所有的事再也容不得假设。他说她不去学校是在逃避,他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未尝不是。

    学校的期末将近,班主任不得不为钟杳异常的出勤状况前来家访。

    眼下正值高三最关键的一轮复习阶段。就算是家庭情况特殊,杳为照顾他不去上学,无异于放弃自己的前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孩子的未来就是家庭的未来。再大的事情,有什么能比孩子的将来更重要?她教书多年知道的,即便是家中大人去世,许多家长也会选择将讣闻瞒到孩子高考之后,以防影响考试的发挥。礼丧诚然是头一等的大事,但时代不同,总该有夺情之变。更何况,钟杳的成绩不差,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杳没有说话。所有的话都有钤来说,还是他所擅长的那套糊弄,没有像独处时劝她返校,反而一个劲护着她说话。她在学校精神压力太大,没法专心,老师的授课进度照顾大部分学生,对她帮助不大,还不如在家复习有针对性,她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并未下滑,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借口说得头头是道,反而是班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委婉承认学校的制度,的确有如他所言的种种弊端。

    可三个人心下都明白,长期不在学校,错过的会更多,这并非久远的办法。

    最后,钤在学校近旁租下一间一居室的公寓,供杳走读居住。想来不是整天关在笼子里不得自由,厌学的心情就能缓解许多。他原只打算住到将杳安顿好,可三天两头的,总能新想起先前忘记的事,又跑回来,渐渐也变成长居在这。

    没有了工作的牵绊,他更是毫无顾忌地粘人。下晚修回来九点半,他总会做好夜宵等着,她不知不觉又被养胖一圈。后来为控制饮食,只好没有了在学校吃晚餐的习惯,而是跑去图书馆僻静的角落补觉,有时实在太累,连晚修也一并睡过去。每天回家以后总还要陪他闹好一会,他与她说今日买菜、在公园下棋或钓鱼的见闻,再是零碎的小事一堆,不到十二点总没法上床睡觉。第二日六点又醒。他做早饭。

    公寓的空间小,放齐家具以后,只有过路的空余。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就变近,仿佛只要同时待在客厅,额头就会撞到一起。她们的关系也变得大不相同,比起往日的云遮雾障更能看清,却更道不分明。

    因为地近高中,这小区里住着不少陪读家庭。就像班主任所说,孩子变成家庭的中心。这些天的他就像家庭主夫,为她料理好家中琐碎,一切都绕着她转。然而,能为这个家做决定的人依然是他,这点毫无变化。倒错的权位让她很不习惯。

    有天躺在床上,她故意学着他的姿态,趁放松警惕的梦醒之际,提出要紧的事。她说,她觉得现在的关系有些怪,家里不该是由主外的人为大事做决定吗?太直白的话教他一下看穿她的目的。他问她,想要决定去做什么。她想了想,对未来的模样一无所知,却娇嗔说:是不是又被你骗了?

    他笑,说他知道许多妻子做全职太太的家庭,家中大事,无一例外是交给太太决定。一心一意谋划未来,总比分心做其他事的另一个人思虑更深。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也觉他说得有道理,却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场面话的忽悠。

    学期的最后半个月,再到年关,她们一直以这样的关系住在公寓。比起原来的家,两个人都更喜欢这里,留恋于蜜月般自然流露的yin靡气质,像浮萍与涟漪相撞,手脚一不小心就勾在一起,像风雨缠绕柳丝缱绻接吻,像醉酒时面红耳赤。轻垂的长睫依旧太多情。

    很少再zuoai。无人提起此事。她们也不再需要去证明什么,或大费周章承诺什么。信任化成结晶积淀下来,在历经所有的风浪以后,平平淡淡地水落石出,就像每个清晨无比平凡的日光。无论到怎样的境况,她们都不会放弃彼此,没法放弃。世间的确有一种坚比金石的关系。找到了。

    期末考试的前夜,她又翻开一年前未曾看懂的《孽海花》,这次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射现实的暗语全对上了。相处的一年间,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史事,日积月累,她也懂了不少。她越发感觉到两人正渐渐地化归于一体。

    这个年却过得不甚太平。先前就被激怒过的程凛一直还耿耿于怀,趁着年节上亲戚走动,跑去老爷子面前告状,非要揭破她们的luanlun。老爷子在妻子去世以后,性子比往日阴郁不少,听闻此事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钤预感到气氛不对,让杳一个人先回家。老爷子将钤单独叫去书房说了好久。她回到家蹲在客厅,抱着长耳兔心神不宁。到深夜,钤才满身疲惫地归来。一如去年的除夕时,新开一瓶白葡萄酒,坐在沙发上,像抱小孩一般,将她抱进怀里。

    “没事的。老爷子一直说:‘钟杳是你的孩子。’但也没法真的干预,只是一再警告我,不许做有辱家门的事,在别家人面前难看。”他将对话的内容概括得轻描淡写,给她一个交代。嘴唇犹是难掩苍白。

    她几乎又想起他病倒的时候,将他的酒夺了,换成一大牛奶杯的温开水,道:“酒越喝越渴。”

    他的眼神幽怨,“自从年底生病,我再也没沾过酒。”

    “那正好彻底戒了。”

    “今天……过节。”

    话间一顿,似是故意改口。

    她忽然禁不住想要流泪的心情,却强颜欢笑说,自己在去年的贺岁烟花里,曾许下愿望,想要与他zuoai,想要与他的一生一世。

    他问她:晚上的年夜饭没吃几口,现在是不是要再吃点?

    开春后的生活照旧。她们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一起生活,过一点少一点地享受蜜月,盼望时间停下。高中生涯的结束,像一柄末日审判的剑悬在头顶。

    三月份,老爷子去世。自杀,没有留下遗书,带着他年轻时所有的秘密入土,也不知道是否与得知钤与杳的事有所关联——想来很难没有。

    杳在葬礼上又遇着跟随若筠而来的程凛。两家人已彻底是两家人,相逢也作不相识。

    看起来,就像老爷子最终以死来沉默,凛也对生前向他私下告密的事守口如瓶。

    倒是杳很想将她揪出来好好质问:横生事端究竟是想报复谁?难道真是为了正义感,像Jump周刊少年男主的热血,以为世界上的邪恶都需要由自己纠正?既然自恃正义,事后又为何怕人知道?是否还坚持以前那些大言不惭的骂?女性但凡愿意跟生理男沾上关系,就是伥,就是驴,活该低人一等。“恋父”更是一种最不加粉饰的yinjing崇拜,以男人为世界的中心,自愿配合他们剥削自己。可恨钟杳读了这么多书,却连自己的立场都分不清。白读了。叫不醒的人永远叫不醒。

    最后这句话,杳看凛也是完全一样。既然仇视yinjing如此,自诩进步、自诩“女权”的她,是不是也要像最保守迂腐的老辈人,见到跨性别女性的yinjing,就要剁之而后快,也要将此人开除女籍?她所谓的“女权”,究竟是为那些被她踩在脚底辱骂却真实存在的女性,还是为自己指点江山高人一等的权欲?

    但她对所有的答案感到绝望,一句都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