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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雨霖铃(一)

    

第十四章 雨霖铃(一)



    黎明以前,天色最暗的那段光景,钤胃病发作,被痛醒。

    类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只字未提,她见他白日精神还好,也不曾多嘴戳破。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相互瞒着。

    这次看起来尤其严重。

    他偷偷爬起来找药,没有出声,也没开灯。她像是在梦中就预感不妙,满怀悲伤地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就开始泪流不止,摸下床去客厅找人,才出房间就被绊了一跤,又险些踩在什么细长支架的小东西上。

    两边的灯打开。她看见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脑袋后仰抵着墙面,发丝凌乱的额头遍是冷汗。唇色惨白,半张着嘴极力喘息。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抓住地面,又使不上劲。

    眼镜歪斜着掉在地上,被她方才绊的那一脚踢出好远。

    突然开灯将他吓得不轻。瞳孔剧烈收缩,含着泪光的眼瞳逐渐黯淡。他将眼深深阖上,痛苦地空咽一口,喉结抽紧。

    药不够一次的量了。他不遵医嘱吃得太凶。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重病,用药也无法解决。

    “我该怎么做?扶着你,能起来吗?地上冷。”

    她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试图将他背起,失败了。他依然靠回原处,不说话,缓缓地眨眼,又摇头。

    这份冷静教她自己也颇感意外。冷静得有些淡漠,除了解决问题,似乎就不再考虑别的。

    此时此刻,如果她不能为他撑下去,这个家就完了。她不能遇到事情只会哭。

    “暖宝宝。”他用气声幽幽地道。

    东西偏是到用的时候就找不到。灌热水袋,热水也不够。还好最后瞥见放在台子上的蒸汽眼罩,姑且算是能暖。她顺手抄了个垫子,回去却发现他已自己挪回床上。

    “还要什么?”她问,“给你倒点热水?煮粥……煮粥可能来不及。”

    她忽然对自己的无知很是懊恼。明知他有胃病,自己对照顾病人的理解,还停留在浅薄的煮粥一点。

    “我什么都不想吃。”

    眼神涣散得令人绝望。

    她上网找寻对策,按照指示泡红糖水,把苏打饼干也和在里面泡软。最后是浸热毛巾。为此她来到卫生间,才知他吐得厉害。

    备好所有东西回来,他的痛苦丝毫不见好转。

    “去医院吧。”她对他道。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他还是生无可恋的一无所谓。

    “你给我去医院。”

    他本想说很长的话,因而顿了很久,但最后只是道:“白天再去。”

    “现在去。等你可以起来就去。”

    他像故意赌气一样即刻起身,又为这番逞强痛得缩起来,倒回床上缓了好久,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额头烧得guntang。她后来才意识到,这并非睡着而是昏迷。好在没到半小时,他又醒过来,说自己好多了,可以跟她去医院。

    她为他穿上冬天最厚实的衣服,裹成一只大企鹅。厚毛衣、羽绒衣裤、围巾、帽子,一个都没落下。出门时分,天空一片深黑。明星低垂,街市无人,路灯孤独。

    运气很好。她们到小区门口,三个醉鬼正勾肩搭背地下了出租车,两人正好搭他们来时的车去医院。

    他满脸写着不情愿。明明是为他看病,弄得倒像是哄她安心。

    一下车,他又在路边吐了。该吐的早已吐完,只有清稀的酸水。

    她知道他很痛,却没法猜出强撑的伪装下究竟有多痛。

    外面的天气比想象中更冷。天气降至零度以下,水面结了薄冰,冰上又覆着落叶。往年只有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有这般光景。反常。她光顾着为他添衣,自己还是室内开空调时的着装,不过在外面套了件棉袄。姨妈初来,身子本就畏寒,在室外吹了会冷风,她更是冻得举步维艰。

    他裹在圆滚滚的厚衣服里,脸红扑扑的,见她不舒服,主动就勾起她的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第一回他的手比她温。

    门诊大门未开,面前已然排起长队。一半是想挂专家号救命的人,一半是高价倒卖专家号的黄牛。她想起奶奶病时不好的回忆,拉着他加快脚步。但他突然就痛得走不动,扶着路边的树蜷缩在地。霎时间,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和在家里时一模一样。

    万幸是来医院了。

    进急诊,等他的朋友赶来帮衬,忙上忙下做检查,零零碎碎的一堆事忙完,忙碌的护士长终于舍得路面,过来问她:“你是患者的什么人?他需要进行手术,配偶才可以签字。”

    手术?她还全然没搞清状况,“签字……他刚才不是还醒着,自己不能签吗?”

    “家属也需要签字。”

    “让他的配偶过来吧。患者需要尽快手术。”护士长皱着眉催促,一副“这种事情见多了”的倦怠神态。

    她第一次对这见不得人的关系感到可怜,“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别的亲人了。”

    手术耗时不久,人出来的时候却大变样了。全身上下插满管子。麻药的药效没过,要过一会才能醒。

    病因是胃溃疡引起的穿孔,胃上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好在就医及时,没有引发太麻烦的并发症,把洞补上,有望痊愈。管子需要插一周,期间不能进食,营养全靠输液。

    他动完手术平安无事,就轮到她痛得死去活来,趴在他的床边,有一会没一会地小睡。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回忆和未曾发生的事搅缠在一起,她不再能分清现实,一会还停留在十二岁,一会又见到素未谋面的mama。她看见钟杳睡在他怀间,衣衫不整,对他说:我是来见女儿,不是你和你的小情人。他没答话。她沉默着明白了一切。

    台风夜里停电,就像与世隔绝。无事可做,她们用一种世人未知的规则玩棋。分不出胜负,却罚了太多酒。襟怀半解,春山隐约。她第一次理解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人趁着酒意装作糊涂,心照不宣滚到床上,做干柴烈火的男女该做的事。她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对世界的报复,她对未来的野望——但都不开心。她以为偶然的差错一生只会有一次,然而一错再错。

    他在cao她。他cao了她。

    ——她并不想像世人习惯的那样,用性缘定义自己的存在。失贞。性本无关于人身依附,谁高谁卑,谁占便宜、谁又吃亏,只是一场寻欢作乐的游戏。比起性,她对世界还有更多别样的野心。她与昨日的自己并无不同。

    爱他却是认真的。

    江天浩渺,洪水让她们几乎失散,只有梦醒之际的手指一直寻向彼此。他插着针管的手又变得冰凉,似捂不热的蛇鳞。

    “我不想再相信你了。”

    犹是万无一失撑到最后,在他终于出院的那天,她还是没克制住积压已久的怨气,忍泪嗔道。

    大病一场,他又清瘦不少,深陷的眼窝直教愧疚无处可藏。平白多出来的沧桑,更教他愿意包容她的小性子。

    “我还有什么能给你?财产都转到你的名下。如你所愿,我娶你为妻?说白了,也只是改户口本上的一个身份。想做总是有办法。”

    他认真思索这些事的可行性,她听一句,就觉心碎开一瓣。

    命运若想夺走他,并非她拼尽全力去拴就拴得住。所谓名分,在不可预知的世事面前显得太轻。曾经她计较的那些忠贞与情爱,患得患失,也都不值一提。

    只有生命的重量足够将他绑住。像是这回,若不是她在身边,他连自己病得有多重都弄不清,又要如何求救?如何不延误救治的时机?

    与他相守至死,除外并无别的选择。

    为照顾生病的他,她又从学校请了很长的假。每日生活平淡。她出门觅食,他来做饭。渐渐习惯清淡的口味。每天拉着买菜的小车,走过相同的路,她就能望见久远的以后,自己变成一模一样的小老太太。

    她的人生就在这里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