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四)
童承锋母亲的病情恶化得突然,快得连照顾母亲多年的童承锋都反应不及。 元贞红从童承锋那边片面得知,童阿姨的病情在一夜之间忽然爆发,前一晚童阿姨虽然较为虚弱疲倦而提早进房休息,但与其它日子并无特别不同之处,谁晓得隔了一晚,上学前童承锋进房探视母亲状况,才赫然发觉童阿姨不知从夜里何时开始,昏睡着发起高烧。 当日童承锋请假没去学校,急急将母亲送到市里的综合医院,从此自元贞红眼前失去了踪影,若非元贞红在他消失之后故态萌发,有空便坐在祠堂外头眺望,几次趁着童承锋回来收拾衣物的时候找去童家,否则还见不着几次童承锋的面。 此后,曾经坐在祠堂外头,枯等父母回来的元贞红又出现了,只不过这回她盼望的对象已从父母转变到另一人身上。 「承锋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阿姨的病情真的那么不好吗?」因週末不用上学,在祠堂外头空等一天的元贞红回想起上次听说童阿姨已转院到都市里的大型医院里进行治疗,心情愈发沉重。 童阿姨刚发病时她还没有感觉,但随着童阿姨待在医院的时间愈久,元贞红心底渐渐萌生一种恐惧,她愈发害怕这样平静、充满幸福的生活会因此被打破。毕竟打从童家搬来,所有邻里都知道童家搬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让童阿姨在乡间养病,倘若童阿姨的病真的起了变化,非得到都市才能接受治疗,承锋哥会不会就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这几年间,因为有童承锋的陪伴而安定下的灵魂受到扰乱,再次不安浮躁了起来,元贞红心里不由得蒙上一层无法与旁人说明的阴霾。 像是回应她的问题,柏油路上一辆房车飞快驶来,两道明亮的车头灯掠过逐渐昏暗的田野,顺畅的在通往三合院后房的小路路口转了进来,奔向那栋久无人居的红瓦洋房。 「是承锋哥回来了吗?」元贞红倏地起身,拔腿穿过三合院,以她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果不期然在红瓦洋房亮起久违的灯光里,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面容。 「承锋哥!」她激动的望着那个正弯腰摆放行李的背影,吶吶喊出声音。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脸色比上回见面时又憔悴了几分,但幸好那张脸没有透出任何负面情绪。 「就知道是你,你也来得太快了吧。」童承锋为元贞红这般牵掛自己感到欣慰,但他晓得她能来得这般快,多半是因为她又像个小可怜一般守在祠堂外头了吧!如此一想,浅浅喜悦里也多了点心疼。 「呵呵。」元贞红傻笑几声,焦急的关心:「童阿姨病情如何?有好转吗?」 「嗯……病情已经稳住了。」童承锋沉吟一会儿才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童阿姨会好起来的。」元贞红喜出望外,这个消息总算稍微镇住了她心里的恐惧。「童阿姨现在回来市里了吗?我能去探望她吗?」 「你急什么,我妈过阵子就会回来的。」看着元贞红激动的模样,童承锋温柔拍了拍她的头。 「阿姨要回来了?」元贞红语气一颤,对于这突如期来的好消息是既惊又喜。 童承锋含笑点点头,据实以告:「等观察期过去后,她就能出院回家自行疗养。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预先回来整理环境的,你看,这段时间没人在这里,房里都积了层灰,怎么适合病人居住?」 他顺手滑过家具,指尖顿时蒙上一层脏污。 「这么说之后你不会再去医院了?」元贞红从他的话里抓到一丝端倪,急切追问。 「怎么可能。」回身撞见她写在脸上的焦急,童承锋忽然想捉弄她一番,于是理所当然的开口否认,然后在她露出失望的同时慢条斯理的抖出他暗藏起的后话。「起码我还得和我爸一起去接mama出院的。」 「承锋哥!」被这番峰回路转的变化刺激到,元贞红气得咬牙切齿。 「干嘛。」懒洋洋的贪看着她染上嫣红而更形娇俏的脸蛋,这一刻童承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已经离开那栋竖立在生与死交界的冰冷建筑物。 真庆幸经歷母亲这回病发,回来还是一切如故!童承锋暗忖,估量着等到母亲出院返家后,他们应该又能重回之前的平静生活。 「哼,你还装,你明明就知道我紧张的是什么。」元贞红鼓起双腮,两眼直勾勾的瞪向童承锋,恨不得将他瞪出两个孔,只是当她瞧见他憔悴的神色与显露暗色的眼圈时,因逗弄而起的气愤却是不翼而飞。「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吶。」 她软软糯糯的声音成功勾起了童承锋的愧疚,他轻叹一声将她拉入怀里哄着:「……你在怕什么,我都明白,抱歉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让你马上知道我们的去向,承锋哥下次不会这样了。」 儘管童承锋年纪也不大,但因为他自身的成长背景,让他格外早熟而敏感,加上他对元贞红的了解,当然明白他与母亲双双失去消息的事会让元贞红有多害怕。可惜他儘管是知道这样做不妥当,当时急着送母亲去医院也无法考虑到这么多事情。 「这是你说的,以后不能无声无息就失踪,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元贞红将不慎流出的泪珠猛往童承锋身上擦。 「一定会的。」童承锋怎么看不出她的小动作,看在这回确实是他做得不厚道,没做抵抗任由元贞红糟蹋身上衣服,直到她止住动作,他才开口提议,试着冲淡这份哀伤。「既然承锋哥都答应你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宽宏大量的原谅承锋哥,并且帮个小忙呢?」 「什么忙?」她不解的抬头。 「喏,刚刚不是说过,承锋哥是回来打扫房子的,不过你看光一楼就这么大,更何况还有上面的二、三楼要打扫,承锋哥一个人不知道要忙多久……」童承锋双掌合十,难得俏皮的朝元贞红眨眨眼。「不知道红红能不能好心帮帮忙。」 「哼,谁要帮你这个关键时刻就会忘了我的人。」元贞红猛然推开方才她还眷恋的怀抱,昂起下巴,斜眼瞧着童承锋嘀咕。 「喔?你不是说不帮我吗?你往后阳台走去干嘛?」童承锋被她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逗乐了,跟在她身后往后阳台走去。 「谁说要帮你打扫了?我不过是可怜你刚回来,连个乾净床舖都没得睡,找块抹布给你抹抹而已。」元贞红口是心非的解释着,手脚倒是很勤快的拿起抹布,打了桶水逕自往童承锋房间走去。 「是,那真是多谢红红了,红红心地真善良。」童承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完全没有收敛脸上窃笑的意思。「真希望明天红红还能来帮忙。」 「想都没想。」她叱道。 即使元贞红还是一口咬死不帮忙,但最后她究竟帮了童承锋这个忙没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至少三週后童承锋母亲回来时,迎接她的是一间乾净整齐的红瓦洋房,再没有当初人去楼空时的落魄样。 「你就是红红吧!我一直听小锋提到你。」为了迎接童阿姨出院,元贞红在向阿婆死皮赖脸哀求下,总算得到一天假期,不用上课,可以专程在童家等候就要回来的童阿姨,也因此有机会与分居两地的童叔叔见到面。 「童叔叔好。」第一次见到童承锋的爸爸,元贞红略显靦覥,不过她的怯意在瞧见被童承锋搀扶下下车的童阿姨后,很快就消失了。「童阿姨你……」 本来她是想用笑容迎接许久没见的童阿姨,然而声音却在她看清童阿姨的改变后哽在喉咙,虽然她一直都知道童阿姨这次病发得很严重,也从童承锋日渐憔悴的神色里隐约得到证实,但她从未想过童阿姨的病,竟会让她整个人都变了。 从前的童阿姨体弱多病,外表看来也较一般人来的弱不禁风,但完全不是眼前这般的……瘦骨嶙峋,彷彿整个人都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似的。 「是吓着红红了吗?」童阿姨温柔的望向元贞红,有气无力的说着。 元贞红猛摇头,心虚的低着头解释:「我……只是没想到阿姨的病这么严重……」 「呵,没事,都过去了。」不介意她的反应,童母在儿子协助下慢慢来到元贞红面前,包容的伸手摸了摸她低垂的头。 「阿姨……」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暖,元贞红孺慕地抬起头来。「究竟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红红,阿姨才刚出院,还得多多休息,我先带阿姨回房休息,你和小锋在楼下说说话好吗?」童叔叔出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不容拒绝的取代了儿子的位置,小心翼翼呵护着妻子回房休息。 「承锋哥?童叔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的问题?」从童叔叔的强制介入,元贞红察觉一点刻意,于是转头问起留下来陪她说话的童承锋。 「你想多了。」童承锋摇头。「我妈她这次就是感冒没调理好,变成肺炎,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吗?」元贞红面露怀疑。 「当然。」童承锋一边说着,一边将医院收拾回来的盥洗用具与衣物一袋袋搬入家里,一包包打开来做整理。 她有听说过肺炎这种病,似乎是门挺严重的疾病,但光一个肺炎就能让原本好好的人变成像骷髏头一样吗? 望着埋首忙碌的童承锋,元贞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见他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只好打住好奇,不敢继续追问。 过了半晌,童叔叔下了楼,见两个小的勤快的整理物品,暗暗点了点头。 「小锋。」他咳了咳嗽,两个小的立刻停下手里动作。「爸爸这就回去工作了,mama就交给你了。」 「好。」童承锋一口答应,没有为父亲这么快又要离开他们母子有任何不满。 见儿子如此懂事,童父不住感慨。「再过一阵子就要过年了,那个时候mama身体也该更好了,我们一家人那时候再好好聚聚。」 「好。路上开车小心。」 送走童叔叔,元贞红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道:「童叔叔就这么离开了,你难道不会不开心吗?明明童阿姨才刚回来的。」 听见她的质问,童承锋这才发觉元贞红正摆出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像是在指责他没有为母亲多留父亲下来一阵子,想到这点,他不住暗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使童家不像元家的经难念,但也有属于童家的苦衷。 「爸爸已经请了很多假在医院照顾mama,他要是再不回去工作,我们家就没钱过日子了,所以我不怪他拋下我和mama,他一个人在城市打拼,一定比我们在这里过生活辛苦得很多。」他淡淡的说。 这些话他本不想告诉红红,因为他认为红红就该无忧无虑的,不该这么小就体会人生有这么多无奈。 「原来承锋哥也这么可怜。」果不期然,元贞红一听完两眼马上开始泛红,用她那对闪着泪光的双眼怜悯的盯着童承锋。 「喂。谁说我可怜的,能这么早就独立,我好得很。」即使童承锋也常为了家里的困难而落寞,但在元贞红面前,他可不允许自己露出半点不属于男子汉的气概。 是吗?元贞红狐疑的看向童承锋,看着他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隐隐约约,她似乎也有些理解他不示弱的原因。 「这次过年就由我和阿婆来帮你们吧!我们两家一起过。」她话锋一转,欢快提议。 「喂,你也跳太快了吧……」童承锋臊红着脸吶道。 「嘿嘿?怎么样?」元贞红撒娇的笑问。 「什么怎么样?」他彆扭的退开一步。 「帮你和阿姨准备过年啊,我还记得几年前你也曾经到我家过年,两家人一起过不是更热闹吗?」她说。 一心想着今年过年要怎么准备,元贞红完全忘记童承锋到元家过年后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忘记了,童承锋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个在她熟睡时偷走的颊面吻、一整夜的相偎而眠,以及隔天早上被元家阿婆揪着耳朵叫醒的糗事。 「是挺好的。」童承锋语带怀念的接受元贞红的提议。 取得两家家长首肯后,两个小的便趁着週末与放学后的时间一起讨论过年前该怎么打扫、怎么佈置、又该准备什么吃的喝的,才能让大家都尽兴的度过这个新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寒假开始才两天,一通电话、两张来回机票便让两人期待已久一起过年的愿望成为空谈。 经不起多年没见的爸妈声声呼唤,元贞红与阿婆满怀歉意与童家人道别,一路舟车劳顿的飞往美国,与明明有着血缘关係,却比童家人还要令他们陌生的亲人共度整个寒假与新年。 团圆,也不再是纯然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