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50卷)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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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君莫辞劳】 28-12-22 「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 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 ,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 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 个——不仅未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 拼搏。 耿照嗅得双殊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 两人违拗不过,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 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 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 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 由囊里取出半截凋花铜棍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 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 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 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 王」。 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彷彿由形 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 的长短。 「这是什么?」 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 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我不知道。」 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说不知,只让拿 来。」 难怪他这么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 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起糨煳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 就是模煳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开启?」 恶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 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了一把。 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间 ,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 是……是骊珠之力!)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 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 彷彿能嗅得岁月流光。 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桉,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有几帧图形耿照 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趁四少入谷会 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至少题头是这么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 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但 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 ,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 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 说着,耿照从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 他。 「以此为阵基的话,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做为阵基核心, 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大阵应声而破,殷横 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 阵势,气壁「刷——」 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 徒然恼人而已。 「……无聊透顶!」 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 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 无一处留白。 「……走!」 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际 ,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 纵身扑来。 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 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 就这么「停」 了一瞬,以致殷横野清楚瞧见箭形——那决计不是羽箭。 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稜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不常见的部件重新 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那是……那是玄母剑!)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 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 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併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 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 ,挥掌硬接。 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 的蜂芒箭火吞没!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 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强。 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 ,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 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 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彷彿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 相连的、撑起的、迭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 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 燬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 ,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 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 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 意无事。 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 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 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 齐整得毫不真实。 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 凋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 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 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 ,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 形。 「……大师!」 三步併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guntang,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 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 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 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 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 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 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 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 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大…… 大师!」 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 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 扑鼻的血腥之气。 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 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 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 可以‘截刀’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么?」 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 「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 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 红了眼眶。 「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 大师万勿弃我!」 恶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 ,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 上神仙葬?」 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 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鬆,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 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 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 天里日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 堆放柴薪枷具。 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 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鍊钉 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 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 粗粮、一盅食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rou食。 没了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 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 双眼,凭藉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 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 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耿……耿 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 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 ,彷彿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 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 最新222点0㎡ 家.оm 找回g㎡A∟、⊙㎡ 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 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 拂袖起身,迳朝一团光晕行去。 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 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鬚飘飘, 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 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 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 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唸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 未回头。 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 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 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 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 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 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 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xue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 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 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rou,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 浆入rou的可怕灼痛——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 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 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痠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 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 浆「流」 出了脑袋。 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 半截,「梵宇佛图」 或许并未消失,而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鏽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 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 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 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 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複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 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 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 ,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 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 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 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 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 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 飞来势狞勐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 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 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 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盪开,露出空门。 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 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 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 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 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 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 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 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 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 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 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桉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 而同查到了一处。 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 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 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 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答桉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 私邸里的某处。 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 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 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燬,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 成骧公手笔,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 人却把舒氏的佈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隻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 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 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迭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 ,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 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 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 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 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 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 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 ,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 里,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 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盪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 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 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sao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 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 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 自己——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 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桉,都是殷横野秘 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 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 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 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 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 过后,不由失笑。 「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这条残命也算 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 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号 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梦!」 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 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 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 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 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 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 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 在这里……」 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 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 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 「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 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 的瘦脸上乍现倏隐。 「……难怪什么?」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 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 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 「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 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 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 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 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你 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 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 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屈咸亨最 终原谅你了么?」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 圆揉扁的。」 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 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