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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这年仲夏,「sherman创厨」的店主兼主厨大腿外侧缝了五针,从肩头到屁股伤痕累累,任何姿势维持久了也会全身酸痛,缠着纱布的手掌连洗菜也洗不了,整个人成了三分之一残废,指骨没受伤已是万幸。小棋和ivy吓死了,新加入不久的二名助理阿梁和joe也愣住。

    「这是我戏弄『唐太太』的代价。」我单腿站立,冷汗直流,表情从容,向两位同为男性的助手说,「阿梁、joe,朋友妻不可戏,这句铭言要谨记。」

    小棋私下问我:「所以你和唐先生现在没事啦?」我答以:「从来也没试过『有事』,现在当然还是没事。」

    可是整家餐厅只有我一个能煮,小本生意一旦休息,马上会被客人遗忘,我只得每天身残心不残地去上工,只是在晚上九点提前下班,委託小棋独力支撑下半场。养伤期间的公休日清晨,是最对不起她的时候,惯例的渔市採买进行不了,货物运到时也少了一个主要劳力。我也很感激两位新助手,上班不久便见店东掛彩、生意滑落,竟然待得下去。

    小棋的隐藏本领在非常时期大放惊人异彩。她自谦不擅长品嚐,我也总觉她是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曾几何时,她竟然将准备用料的步骤记了个烂熟,手势练到极为滑溜。残废店东坐在板凳上调酱汁时,那些该片的该剁的该刮该捆的各色食材,已在她手中条理不紊地魔幻变出。

    我大叹:「陈可棋女士,本店主身体有恙,能力欠缺,今考虑顶让餐厅,请问您是否愿意接手?」

    依旧是大捲发如夏日热浪的陈可棋女士,白我一眼之后,也依旧是直来直往:「我回家偷偷练习很久了,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助手。没道理我干了这么久,还不能当备选二厨吧?」

    我爱她,真的爱,这种爱与我对唐家祥的情感全不一样,但千真万确,是一个「爱」字。我将薄沾香草醋的parma火腿薄片放到碟子里,轻推回去给切好了酪梨和苹果的她,好捆扎起来做一道前菜。她的手指在碟子那端抵住了,彷彿知道我在想甚么,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容是罕见的温婉。

    那手指……我和她曾手指交缠,在我的破陋居室里,让彼此最羞耻的地方紧密嵌合,做一对表面上的深宵爱侣。正因这般渊源,才能心照不宣,当真是「地球上死剩对方一个也不谈恋爱」的完美默契。如果这时有谁问我,唐家祥和陈可棋只能选一个,我要谁长久陪伴?我的答案是小棋,绝对之中的绝对。

    恋人终有一日会选择别人的餐桌,朋友却会和你窝在逼仄湿热的厨房,对你说,我一直都在练习,我想称职地帮助你。

    至于连恋人都不算的唐家祥,对此非常时期的说法是:「你要是早点让我入伙,顺便帮你的店理财,一早已经帮你请多两位厨师,也就不必一受伤就弄得差点停摆。」

    然而他并未趁虚而入。我们都还记着我给他的建议,儘管不提,他到底是谭倩仪未来餐厅的人马了,不会再来打我餐厅的主意。养伤期间,他只是担任着店主的司机,还有私人厨子。

    对,他进驻了我的小小出租套房,掠夺了我的厨房地盘自主权,每晚耍弄我的锅碗瓢盆。

    我看着他煎牛腰,一边用锅铲死死压着牛rou,一边很享受地闻着不断上腾的香味,便问他:「你在干甚么?」

    唐家祥被rou香逗得像个小孩,乐陶陶地答:「我学你啊,把rou汁封住。」

    我在沙发里挪动发疼四肢,笨拙地伸展筋骨,像哪个小孩的中风祖父。「错了,错了,你刚刚把它太快速翻来翻去,已经糊里糊涂弄成炒牛rou,四面熟,来不及了。而且从头到尾用中火煎,能漏的都漏光了。失败!」

    或者是,他把竹笙鸡汤送到我面前,要我进补,脸上却有点做了坏事的良心不安表情。我闻到气味不大对劲:「两个问题:第一,你竹笙是不是没有焯过水?一阵臭泥味。第二,你加了甚么人工东西到鸡汤里?」

    唐家祥忸怩着说:「第一,你答对了。第二,我下班的时候全鸡已经卖完,只得几块鸡胸rou可以用,我怕不够香,加了两个高汤罐头,可是,可是……我买了全超市最贵的罐头呀!」又逼迫我:「我是想你早点喝到汤,才会这样赶工,有总好过没有,快喝!」

    更惨的是连煮也煮不出。唐家祥认为病人容易上火,某日要煮白木耳海带绿豆沙给我吃。我说,到便利商店买现成的就好了,他坚持道:「不行不行,工厂货用的是白砂糖,对身体有害无益,」很兴奋地扬一扬手上两个塑胶袋,「看,我从家里带了很好的冰片糖和陈皮来,都是古法製造,没有添加物,对身体最好了!」

    结果,那夜我等呀等的,一直没见到厨房端出甚么绿豆沙。终于唐家祥很委屈地跑过来:「你家这包绿豆很奇怪啊,煮得软却怎么也煮不烂。白木耳和海带都煮得快看不见了,绿豆还是一粒一粒的,压它们,明明又会烂?」

    「煮之前浸水过夜没有?」

    「……浸水?」唐家祥恍然大悟,然后搔着头踱下楼去,从便利商店买了一罐添加白砂糖的绿豆沙糖水来给我。

    他也进驻我身体了。他对这事,也有一项说词:他说这叫做帮助伤患入眠。不过,那是他的版本。

    从医院回家的那一晚,早已不是说好的凌晨两点而是四点半。唐家祥在电梯口说:「我送你上楼。」

    上到我的套房门口,他又说:「我送你进去。」

    我想证明自己还有独立生活能力,拖着身体进了家门,倒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只觉全身骨骼都要散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说:「我送你上牀……咦,你家真的好整齐!」他现出邀功的模样:「你看,我很早已猜到了,你的住处果然是洁癖患者住的。」

    「这有甚么。我们不是早就有了共识?你是在外面人模人样,回家睡在垃圾坑。我和你相反。一个人出外再怎么不体面,还是个人。睡狗窝的,我就不知道是甚么。」

    斗嘴的模式没变,我永远是说最后一句刻薄话的那一个,唐家祥则还是一脸君子不与小人相争的道貌岸然。我们明明甚么都没变,明明还是这两个人。

    唐家祥甩了一下手,有些心不在焉。「你留点力气,不要都花在一张嘴上。」

    「没问题。我要留力气洗澡。」我说着就从躺椅翻身下地,不要脸地向淋浴间爬行。不幸的是,膝盖受伤,连爬行都痛,大腿肌rou更是一切动作的枢纽,爬两下便痛到我几乎浑身抽筋。我爬也不是,躺也不是,像被带到陌生城市遗弃的小狗一样,无助地僵在现场。

    唐家祥站到我面前,「你的洁癖也太过份,自来水多脏,伤口感染怎么办?」

    「这么热的天气,至少擦一擦身体。我是靠劳力赚钱的,不是你们吹冷气的白领啊!」我毫无尊严地对着他的深灰色西装裤管说话。

    唐家祥拍了一下手:「好,准你洗。睡衣放在哪里?我替你拿过来。」

    「不是吧唐老闆,你要服侍我更衣?」

    「我先服侍你脱衣擦身。」唐家祥很冷静地说完,再度将失去抗拒之力的我打横抬起,迈向浴室。若不是将我抬起时他很不唯美地吆喝了一声,只怕电影里新婚入洞房也不过如此。我大叫:「我不要人服侍,你快放我下来!快回家睡觉!」

    「现在还不行。」唐家祥打开花洒,在淋浴间的玻璃门前解开我皮带。说真的,两条裤管被剪烂了,皮带还好好地系着,这种打扮实在很逗趣。我虽能直立,却无法抗拒他的进袭,残缺的长裤很快分崩离析,有甚么暖暖的东西探到我内裤里,迟疑着探索一下,又规矩地退开了,试图扯下我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