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
沉溺自醒后跟泡进药罐子里没什么区别,一日三次汤药不曾落下过,可他咽多少吐多少,这昏沉间更像是命不久矣。 他睡眠更是较从前差,前日是昏睡不醒,如今是忍痛睡下,不出半个时辰惊醒又睡下,这反反复复,不过三更便再睡不下了。 沉溺一贯是不折腾人的性子,这么仓促醒了也不吭声,直到阴如愿偏头来看他时才会发觉,沉溺根本不曾安睡。这由内而外的虚弱,药味都快盖过沉溺身上那股浅香。 “很疼?”阴如愿问他。 “……还好。”沉溺一怔,不觉低了视线,他从前以为失去这个孩子他会很痛,由身至心的疲痛,如今看来,也没他从前想的那么可怖。 平坦如初的小腹,身边人的缄默,都在无声带过这地方曾经有一条生命。如果不是腹部阵阵抽疼会提醒他,沉溺自己都快忘了,快忘了,他曾为阴如愿如何痴疯。 “疼就说,谷里有一味药草,止痛极佳。”阴如愿微蹙眉,他只见沉溺愣愣摇了摇头,应他一句:“真的还好……” 才怪,脑子里是抽痛神经的疼,腹部也要不甘示弱地让他一次尝够疼痛的滋味,沉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睡下又被惊醒一次次。止痛的药草多有成瘾性,沉溺是宁肯硬抗也绝不会碰的。 他想见师傅,想见师兄,阴如愿不松口,他也只得强装不在意,以防适得其反。 从前最奢望的阴如愿怀抱,沉溺现在却感觉不到温暖,他甚至不敢想,捉住阴如愿衣角时惦念的是另一人怀抱。 那个雨夜里紧紧抱着他不放的,那个他被推搡时总能及时护住他的宽阔胸膛;又或抱着他说些下流话,可最后他总会低头凑近,认真道句:我很爱你,小溺。 封疆,从他少年时便占据他所有记忆的剑客。 封疆…… 沉溺深吸了口气,阴如愿却误认成他忍不住痛了,捉住沉溺手腕时他察觉了沉溺的闪躲和克制,克制着不去闪躲他的动作。 好奇怪,他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会有这种闪躲性的动作。 阴如愿略过异样不谈,只道:“又疼了?” “我只是……有点想,师傅,师兄,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阴如愿沉默片刻,轻拥住沉溺肩头,淡道:“这样,你好好吃饭喝药,等你好些,我带你去见他们。” “真的?”沉溺有些惊喜,他没想到阴如愿竟然松口了。 “真的。”阴如愿捏了捏沉溺脸,似无奈般叹了口气,“又瘦了。” “我会努力吃饭的,如愿。”沉溺无措眨了眨眼,他不是不想吃,他是真吃了就吐,胃部一阵阵痉挛,根本没有条件容许他好好吃饭和喝药。 可他真的好想见师傅师兄,他没忘记昏过去之前冲天的火光,他也没放下对自己在阴如愿这儿的疑虑,可现今寄人篱下,他又敢要求什么。 沉溺连喝粥都尽可能细嚼慢咽,努力克制着每一次咽下食物时反胃到快作呕的冲动,阴如愿往往是看着他,偶尔也会心血来潮投食,看沉溺乖乖张口咽下,最后评价一句。 真乖。 那不乖呢,会被丢掉吗,像你从前抛弃我一样。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时,沉溺不觉失笑,他已经有了答案,听话也是会被阴如愿抛下的。 这温热汤药沉溺几乎是闭眼咽下,却还是没忍住吐出大半,侍女递了他一方帕子,沉溺虚弱道了声谢后又是无言。他才发觉,他真是不喜欢药味,从小便不喜欢。 连云梦让他吃药都是要哄着些的。 可师傅疼他,后来就改成药膳慢慢温补了。 现在这么靠自己喝药,还要硬吞,倒是头一遭。 沉溺走神到阴如愿来时,来人伸手捂住他眼,那微凉掌心很好地驱散了沉溺眼前几分热度,是阴如愿发问:“发烧了?” “还好?”沉溺闭了闭眼,细密眼睫扫过阴如愿掌心,倒让人一时不忍松手。 艳阳天发起了低热,沉溺这身体底子,真是难捱。阴如愿将人抱起,示意下人撤了屋中暖香,病人闻这个,只会更难受,不如抱些果蔬来,驱散药味。 “别开药了……我咽不下了……”沉溺虚虚捉着他袖,拦了又要出门去的阴如愿,阴如愿如他所愿地停了步子,颇有几分无奈地叹道:“等你自己好这得多久。” “或许明日就好……” 莫名的,阴如愿喜欢沉溺这份天真,索性也就纵容了,“嗯,那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看雪……” 他想起华山凌冽风雪,料峭寒意中沁人霜风袭来,总能让人在昏沉中催起一分清明来。 “这春日过半,哪来的雪。”阴如愿的笑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沉溺想,他大抵真是痴人说梦,才能说出这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