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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旧事重提皆作恨,烟雨南望雾中村

    “这位公子,您打哪儿来?口音不像是我们宣城人。”

    “自洛阳来。”

    “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和咱们这些乡野村夫就是不一样,”面馆掌柜端上面来,回头招呼人,“老婆子,再端一碟葱花!哎,人呢!”

    见无人应答,掌柜颇有些不满,抱怨着往后厨走,脚下一滑,却是踩进血泊里,眼前便是老板娘死不瞑目的尸体。尖叫声还未出口,面馆掌柜也被割断了脖子,鲜血喷涌出来。

    月泉淮摘掉斗笠,从尸体上踏过去,舀起一勺锅里翻滚着的高汤。

    “兄长为何执意要来宣州。”

    “谢大人用命保住的二十万两银子,我既然要保你在高句丽的后半生衣食无忧,这笔钱必须要拿。”

    “我是说,本可以差人——”

    月泉容仪说到一半便住了嘴,她已经不是与皇后争辉的月泉贵妃,她的兄长也不再是权势滔天的大燕丞相。她女扮男装随月泉淮从洛阳一路来到宣州城外,没有听说李俶悬赏她兄妹二人的消息,反让月泉淮更起疑心,一路接触之人皆被月泉淮毁尸灭迹。她原想阻止,后来又麻木。

    人命本如草芥,只是有些生来长在高处,有些却低到尘埃里去。

    “歇一晚,明日便可入城。”

    “线人究竟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要管了。”

    月泉淮吹熄了灯,月泉容仪坐在窗前,能听到细雨里也不曾停歇的蝉鸣。她忽然想起年少时与李林甫的初次相见,彼时意气风发的荣王李林甫在白雪覆盖的长白山许下一生之诺,到头来竟是连一声叹息也留不下了。

    “进哥儿?”

    祁进呆坐在床上,抬手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姬别情被惊醒,紧张又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擦汗,被浸湿的衣领稍稍敞开,露出先前保护李俶时留下的一道浅伤疤来。

    “噩梦而已,”祁进故作镇定道,“睡吧。”

    “什么噩梦能让你吓成这样,”姬别情翻身下床去给他找换洗的衣裳——不能叫高剑进来,不然他不被赶出去也要受几次白眼,“你最近都睡不安稳。”

    “……”

    “嗯?”

    “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谢采。”

    姬别情脸色微变,知道是祁进杀了谢采时他并不知道所为何故,祁进固然容易冲动行事,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激怒的人,何况彼时谢采一直想拉拢他,怎么想也不会口出恶言。祁进却换了衣服便缩在姬别情怀里不动,明摆着不想说。姬别情抚摸着他的后背,祁进轻哼一声,犹豫道:“等我想清楚了,就告诉你。”

    “好,”姬别情低头吻他的头发,“你什么时候说,我都听。”

    祁进重新闭上眼睛,听着姬别情的呼吸声沉沉睡去,梦里却仍是洛阳城御史府,外头的寒风猎猎叫炭火挡在门外。他站在谢采身前,仿佛他依旧是御史府的座上宾。

    “祁大人,别来无恙。”

    “还好,至少现在无恙,”祁进道,“谢大人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什么交代,”谢采笑道,“莫不是祁大人也认为,让姬别情被下狱是我的圈套?”

    祁进微微皱眉:“他杀了皇后与否,都与我无关,下官想知道的只是天策府的问题。”

    “不如先来聊聊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好聊的。”

    “比如那场宣州大水。”

    祁进果然猛地一抬头,发觉谢采好笑似的神情才深感受骗,谢采却全然不顾他眼中怒意,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宣州桃花村人,因为两年多以前那场大水让你失去了父母双亲,你才到洛阳来投奔徐长海,是也不是?”

    “此事有什么好稀奇,本就众人皆知。”

    “不想知道令尊令堂是怎么去世的?”

    见祁进愣住,谢采竟不紧不慢地起身倒茶去了,茶水guntang流淌的声音,包裹着谢采的几分嘲讽:“月泉丞相曾经做过宣州刺史,后来才被陛下提拔做了高官,想来那时你还小,应当没有印象。然而令狐伤为赢得陛下信任,提出要与丞相制衡,月泉淮堂堂丞相,却连俸禄都要经过令狐伤的审核,恰逢宣州大水一发不可收拾,他主动请求拨放赈灾银,可你们桃花村的人,知道那天应当去救你们的官兵,都去做了什么吗?”

    “想说什么。”

    “把真相告诉你罢了。那时月泉淮调拨的赈灾银,本就不是给你们准备的,”谢采终于倒完了茶,将其中一杯推到祁进面前,“本该去解救你们的官兵,被月泉淮临时调拨去给他转移官银,早就忘了你们桃花村的事情。若非大水因着暴雨上涨,官兵又迟迟不来,令尊令堂,也不会亲自下水去救人吧。”

    “我以为御史大人和月泉丞相是一条船上的人。”

    “船到了码头就是终点,难道还能开到路上去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患有疑心病,平日里更是暴虐成性,宫中哪个嫔妃身上没几道伤,月泉贵妃亦然,月泉淮想杀他很久了,所以才有天策勇士擂的那一出,可你偏偏出来救驾。他本想借此打击李林甫的亲兵神策军,再设计逼死姜皇后,随便找一个李氏宗族子弟收为月泉贵妃养子,做一个他手中的傀儡皇帝,是你打破了所有计划,我才会与他分道扬镳,”谢采放下茶杯站起身,绕到祁进身前,“你一手将天策府重新抬进紫微宫大殿,再让定海侯府成了你的后盾,如果不是你,姬别情的杀父之仇也早就被月泉淮解决,又何至于铤而走险?”

    祁进几乎捏碎茶杯,抑制不住怒意:“是你和月泉淮早有计划要反,与我何干!”

    “错了,你没有资格指责我,祁将军,”谢采弯下腰来,轻笑道,“还听不懂吗,从头到尾,你都是帮凶。”

    “谢采……”

    “我知道你来是想打听陛下对天策府究竟意欲何为,说威胁也好,说谈判也罢,”谢采转身背着手往门边走,“但请祁将军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事态发展至此你亦是推手,无能的愤怒,便只是愤怒而已。”

    未及谢采的手碰到门,剑已出鞘,待到祁进反应过来,只见鲜血溅在门窗,眼前是谢采被他一剑刺穿喉咙的尸体,伤口还汨汨地流着血。他拄着剑跪在地上,血沿着脸滑下来浸湿了衣角。

    “侯爷,打听过了,当年的赈灾官兵有许多都被调往了北边,前任宣州刺史也因陛下登基辞官还乡,现任刺史到宣州没比祁将军早几天,一问三不知,还在各处考察民情,”叶未晓擦擦汗,宣州是比洛阳热得早些,“您说不能暴露身份,也不能让您同刺史一路,这要怎么办?”

    “你今天不跟高剑打架了?”

    “正事要紧,”叶未晓轻咳一声,“还有个消息,吴钩台确实没找到月泉淮的踪迹,只是自洛阳到宣州,时常发现不知名的无头尸体,又不像是劫财。”

    “那就叫人去查,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即便不是月泉淮,也是大案,还是要落到吴钩台手里,大不了先斩后奏。”

    “苏老来了封信。”

    “说什么?”

    “属下没看。”

    “现在看。”

    叶未晓看看姬别情手里的笔又看看信,祁进的剑和他的焚海剑都放在旁边,他正挽着袖子照着剑身画图纸,这么久也没抬头看他一眼。信就一张纸,叶未晓看完又清清嗓子:“苏老说,侯爷短时间内不要回太白山,事务交给了江大人,苏老出门了。”

    姬别情还在描线:“原话怎么说的?”

    “……小兔崽子年前别回来气我,太白山诸事已交由采萍,为师云游去了,勿念。”

    姬别情终于描完了最后一条线,拣起画纸挂起来,左看右看,总算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才卷起来丢给叶未晓:“去找先前那家铺子,要快,进哥儿生辰马上就到,不许耽搁。”

    “不是,侯爷,这,”叶未晓一时无语,“那刚才属下说的话您到底听进去没有啊?”

    “让你去你就去,哦对,把高剑那小子也捎带上,我管你用什么招,总之我和进哥儿查完案子之前,不许让他留在将军府。”

    “侯爷和祁将军另有安排?”

    “嗯。”

    “要不要吴钩台……”

    “我陪他回老家看看。”

    叶未晓憋到拿着图纸出门才骂了一句什么,走到马厩旁边才看见高剑正在铡马草,满脸不爽,看到他时像是要把铡刀扳起来甩到他头上,半点好气也没有。叶未晓后退半步摸摸鼻子:“高管家,这么早就忙着呢。”

    “巳时都过了,还早,”高剑没正眼瞧他,铡刀“唰”地落下,眼看着叶未晓脸色一青,才觉得心里舒坦些,“你家侯爷的马不在这,去旁边找。”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有屁快放。”

    “虽说跟着侯爷到了宣城,可整日都在城外跑腿,要替侯爷置办路上用的东西也找不到地方去买,可否请高总管带带路?”

    “置办什么路上用的东西?侯爷要走了?”

    眼珠一转编出来的瞎话,叶未晓倒是答应得斩钉截铁,高剑也没做多想,只要姬别情不在将军府晃悠,别说带路,亲自牵马送姬别情出城都行,于是二话不说跟着叶未晓出了院子。里飞沙在马厩里悠闲地嚼着马草,时而抬头望望宣城春夏之交难得出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