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笙歌未盈紫微宫，谁道野旷无战声

    延和六年腊月，南诏大军兵分两路，先后攻破黔州、梓州，梓州守城将领不战而降。

    “国师，杨将军又来请命出征了，折子扣在中书省，暂未上报。”

    “扣下干什么？”

    “您不是说，陛下不会让天策府任何一人领命出征吗？”

    令狐伤放下笔，反问道：“如果真的不用天策府，大燕能用的将领还剩几个？”

    “这……”

    “李承恩怎么样了。”

    “在与朱剑秋排查名单和紫微宫御前侍卫轮值记录簿。”

    “宋森雪还没有消息？”

    “没有，倒是月泉丞相近日天天入宫见贵妃，不知道是不是另有图谋。”

    月泉贵妃斜躺在软塌上昏昏欲睡，先皇后的灵堂还在东宫摆着，又不许在宫中奏乐歌舞，她整日没什么乐子，月泉淮时常来，也要请上两道旨，就算来了也只谈正事。若不是念在月泉淮还是她兄长，她早就将人赶出宫去。

    “容仪，你今日睡了几个时辰。”

    “兄长贵为丞相，三省六部事务冗杂，如今战事愈加紧急，本宫以为兄长必然忙得夜不能寐，竟然还有闲心来问本宫这个闲人一日睡了几个时辰，”月泉容仪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陛下已经半个月没来我这儿了，您往这儿跑图个什么。”

    “说话注意点分寸，还嫌宫里的流言蜚语不够多是不是。”

    “你对后宫女人的事儿怎么这么上心。”

    “谁成为下一任大燕皇后事关国运，我为何不能关心。”

    “你——”

    月泉淮挪开了月泉容仪身前的香炉，才算止住一室烟雾缭绕，月泉贵妃这才坐起身，差人拿外袍来：“兄长真是爱扰人清静。”

    四周仆从会意退下，月泉淮坐在贵妃旁边，难得面露倦意。贵妃不由叹气，亲手斟茶递给他：“这是何苦，你我皆知如今南诏李氏势不可挡，谁不是得过一天是一天，倒不如劝劝陛下，早日下令让天策府领命出征，或许还能得几夕安寝，我做了皇后又如何，便真能扭转这衰局不成。”

    月泉淮咽下一口茶，苦味让他皱了皱眉：“你怎么净爱喝这些苦茶，先前送来的紫阳普洱都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兄长……”

    “你当真不知道谢采这些日子入宫都做了什么？”

    月泉贵妃也跟着微微蹙眉，放下才端起来的蜜枣果盘：“谢采已经好些日子没入宫了，所以我才说，你来了也是徒劳。他四天前请命要李承恩戴罪出征，惹得龙颜大怒，兄长竟然不知道？”

    “什么？”

    祁进抚平不合身的衣服褶皱，将被他打晕的太监藏在假山后绑住手脚堵住嘴。他从前不喜欢这些不入流的法子，冷天锋教他时他尚在犹豫，真要他做起来，倒也没心慈手软。

    他进洛阳城第八天，才摸清了行宫当值的破绽。这些日子他也算风餐露宿，只回祁府住了一日，还是不及天亮就出来，不敢叫旁人发现。李承恩和朱剑秋被软禁在行宫深处，整日做着筛查名单之类的无用功，无非就是因为李林甫忌惮天策府，加上南诏李氏手中只有一半“虎符”，这另一半便有人猜测是在天策府中，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强行搜查天策府，又会闹得军心不稳，怕是要逼天策府先一步造反，如此至少还能逼迫天策府护住洛阳。祁进想想就觉得可笑，他若是只能忠于这样的君主，倒不如早日让南诏李氏执掌天下。

    祁进抱着拂尘，行宫路线图早被他烂熟于心，快近子时，李承恩房中的灯还亮着，他趁人不备翻进窗户，再小心翼翼地关上，回身却见李承恩站在他身后。

    “统领！”

    李承恩熄灭了一盏灯，轻声问：“你来干什么。”

    “府中弟兄都在担忧您和军师的安危，我来打探消息。”

    “想救我和军师出去？”

    “是。”

    “回去吧，告诉杨宁和雪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策府不是拿来韬光养晦的。”

    祁进一怔：“难道府主和军师，也站在了南诏李氏那一边吗？”

    李承恩扶着膝盖在一旁坐下来，抬头看看祁进，沉声道：“入府之时，你的誓言是什么？”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大燕是天下万民的天下，天策府也只忠于天下人的君主，你说，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祁进不知如何回答，不合时宜，他却偏在这时想起姬别情的脸。李承恩看出他思绪混乱，也不强求他回答，只示意他往后院走。后院看守夜间总是疏忽，原本是李林甫为了试探他和朱剑秋，几次下来发现二人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便真的疏忽起来。祁进溜出宫外，将太监的衣服裹在石头上丢入护城河，冷风吹得他有点哆嗦，却也清醒不少。

    他只是想不明白，姬别情究竟站在了哪一边，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站队？

    姬别情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恰逢叶未晓进来通报，说祁进安然无恙地回了天策府，但朝中传来消息，说是祁进已经申请回洛阳当值了。姬别情揉揉鼻尖，接过叶未晓递来的热毛巾擦脸：“谢采到了吗？”

    “还没到，侯爷，这都快午时了，还要等？”

    “不对。”

    “侯爷？”

    姬别情脸色骤然铁青：“差吴钩台的人去御史府看看，谢采到底在干什么，得了消息不要声张，如果被御史府的人看见了，清理掉。”

    延和六年腊月十七，大燕御史谢采暴毙于御史府，未设灵堂，火速下葬，死因不明。同月二十三，完整的虎符出现在南诏李氏大军统帅、建宁王李倓手中，南诏大军激增至四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欲直取西京长安。

    延和七年元月，李倓“奉上天之命，应天下公理”，奉深陷牢狱的广平王李俶为帝，改国号为唐；国师令狐伤手下重臣、原御前羽林郎将宋森雪，率部归顺唐军，领唐军先锋营包围马嵬驿，城外横尸遍野，野旷战声不息，至马嵬驿粮草用尽，仅余三百人归降。

    “为什么杀谢采。”

    “让知情人越少越好，不是王爷所愿吗。”

    “从前你在姬别情面前可不是这样，”李俶盘腿坐在稻草上，望向浑身血迹的祁进，“虎符是你送的，这个功劳我会记下。”

    “我不在乎功劳，但我确实有个请求。”

    “说。”

    “把姬别情交给我处置。”

    “谢采曾想杀姬别情，所以我曾对谢采说，让他给我看看他的好本事，可他如今丧命在你手里，这誓言便做不得数了。战事未歇，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你想让本王再做一次毁约人吗。”

    “王爷可以选择守约，也可以选择把今日所言都留在天牢里。姬别情要成为大唐的奠基人还是要成为千古罪人，王爷也可以选。府中前辈曾经告诉我，选择固然痛苦，但总好过没有选择。”

    “你还不回去复命吗？”

    “还不到时候，”祁进转身抽剑摘掉官帽，剑身上还残留着未曾擦净的血，“祁某这一次是奉命来护王爷周全的，统领说了，有人会狗急跳墙，大唐的开国皇帝，不能死在前朝的天牢里。”

    一个时辰前，天策府“为开国良臣请命”，宣威将军曹雪阳率全府三千五百人分别从洛阳四大城门入城，与杨宁分别包围紫微宫和洛阳行宫，救出被软禁的天策府大都统李承恩和军师朱剑秋。李林甫紧急下旨诛杀被唐军奉为开国皇帝的废广平王李俶，祁进一己之力清理天牢守卫四十二人、凌雪楼暗杀刺客八人，一身白衣早被鲜血染成褐色。

    “平日里天牢不会有这么多人看守，所以他们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李林甫和令狐伤是早有图谋，你这样撑不住的，”李俶叹气道，“去叫援军吧，把他们的武器给我，我有自保之力。”

    “祁某奉命行事。”

    “你不是还要处置姬别情吗，你若是命陨于此，我交给谁处置？”

    祁进略有动容，却只是用衣袖抹掉剑上的血迹，坚持挡在李俶身前：“祁某得到的命令，是要力保王爷从天牢出去时就是入主紫微宫的大唐皇帝，要我退，除非——”

    外面忽然传来厮杀声，祁进心生疑惑，就算曹雪阳和杨宁当真一切顺利，也不可能这么快派遣援军来迎接李俶。天牢密道暗布，他不知凌雪楼的刺客会从什么地方出来，只能死守在牢房门口不敢挪动半步。

    “臣定海侯姬别情，前来迎接大唐天子入主紫微宫，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厮杀声渐息，脚步声愈近，姬别情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凌雪楼刺客首领岳寒衣血淋淋的头颅，率定海侯府中人在李俶身前齐齐跪下。祁进抿唇不语，反手砍断牢房锁链，也跟着跪在一旁。

    东方号角声划破黎明，破晓之时，紫微宫内外已遍布灭字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