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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她还有救

    

【回忆篇】她还有救



    樱招没有用刑天来捅斩苍,事实上,自她入魔之后,便唤不出来那柄剑了。那柄与她同心相连的神剑安静地躺在她的气海中,似乎读懂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挣扎,因此不愿意臣服于现在这个被心魔支配的主人。

    她是用的灵气化刃,灵活锋利的剑刃从斩苍背后穿胸而过。他心中对于她蓦然出现的欣喜还未兜上脸庞,血水便已浸透他的衣裳。

    已经有许多年,他未尝到过受伤的滋味,因为从来都没人能伤到他。

    斩苍神色茫然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凝聚成实体的刀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

    纯金的飞刃当中夹杂着一丝黑气,他皱起眉头,听见樱招缓缓开口:

    “去死。”

    她的声音里一丝情绪也无,见一击即中,并未收手,而是驱动灵力唤出数百道飞刃一齐朝斩苍攻过来。

    殿内的烛火无声亮起,下一瞬,鼓涨的焰火被各自固定成大小不一的形状,再没有变化。

    时间暂停了。

    连同那数百道被黑气缠绕的飞刃也被固定在空中,维持着要将人致死的狠辣角度,明晃晃地架在斩苍周身。

    他没管这些,只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将胸口的飞刃拔出。灵气幻化成的实体于他手中消散,留下满手的血污。

    站在他面前的樱招自然也被时间拘住了,仍维持着抬头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原本清澈动人的一双眼,看起来像蒙了一层雾。

    原本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的那根扶桑木簪,也被她取了下来,不知藏在了哪里,发丝仅以布条束起。

    她已生出心魔。

    斩苍看着她,轻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上前一步,他抬起手,想碰一碰她的脸,中途却看到自己手上全是血渍,想着樱招应当讨厌他将她好好的脸弄花,又不自觉在自己袖子上蹭了蹭。

    可以用术法将血污洗净的,他竟忘了,就这样不知所措地将掌心的血污蹭得更加狼藉。他面对着樱招,经常会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他天生的克星,所有的傲慢嚣张、眼高于顶都仿若被太阳晒化了,变作空气消失殆尽。

    可此时的不知所措却让人生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睁着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生出心魔呢?”

    魔族不会生出心魔是因为他们不会为自己的恶感到愧疚,而修士不一样。修士修行原本就是求的大道,在他们的道上,一旦走了岔路,被心魔入侵,大罗神仙也难救。

    那些入魔的修士,至少据斩苍所知,几乎全都被心魔折磨至死。

    樱招那样坚定透彻的一颗心,清凌凌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往无前,怎么可能会陷入妄念生出心魔?

    胸前淌着血的大洞在渐渐愈合,樱招没有用他教给她的方式对他的身体留下不可消除的伤口。她还没有完全没心魔控制。

    冥冥烛火中,樱招的右眼无端转动了一圈,接着变作一颗黄橙橙的竖瞳。

    经过三年的相处,她已经能很熟练地从他的时间暂停技能中逃脱了。只是这一次恢复神智的却不是樱招本人。

    *

    天色欲晓时,斩苍将樱招送至琅琊台。

    魔域内天地灵气稀薄,魔气太重,樱招在那里待得越久,心魔便会越强。他尝试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出有效的法子来救她。她醒不过来,他只能将她送回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琅琊台,乃魔域与中土交界之处,属于中土那一边灵气充沛,去那里总比留在魔宫内要好。斩苍是魔族,不方便入苍梧山山门大阵,却也绝不肯将樱招一力交到别人手上,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便只能与苍梧山商量了这么个折中之地。

    参柳早已得了信,在琅琊台外面候着,见到樱招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旧不免感到难受。

    他们在琅琊台附近的一处院落将樱招安置好,一同现身的竟还有匆匆出关的岚光仙姑。她来不及通知另外两个弟子,执起樱招的手便开始查看她的脉象。她将樱招的心魂护好,搜了一番魂,才弄清楚樱招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岚光仙姑坐在樱招的床边,抬头看向一直寸步不离的斩苍,心里想的是樱招前脚才在石门外向她告白过自己对这位魔尊义无反顾的感情,后脚便因他生出了心魔,实在不应该。

    察觉到岚光仙姑的视线,斩苍短暂地将目光从樱招身上收回来,只听她问道:“你知道,樱招的心魔是因你而起吗?”

    “我不信,”他苍白着一张脸,神色看不出悲喜,“樱招不是那般脆弱的人。”

    而且他很清楚地明白,樱招与他走到现在的每一刻,究竟有多倾尽全力。对于他的身份,她或许有过担忧,但在得知他并非魔族之后,她从未钻过牛角尖,也绝不会因此产生妄念。

    不得不说,樱招没有看错人。

    岚光仙姑将暗自将斩苍打量过,不禁想到,难怪樱招这么笃定她一定会接纳他。

    可若心魔不由樱招内心生出,那能从哪里来呢?

    也不怪他们想不到。在修士的观念中,人有邪心,互生杂乱,必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自省才能洗涤心境。

    “心魔”,顾名思义,是由人心生出的魔,是修士修行必须战胜的业障。战得过,便接着洗涤下一个业障,战不过,就此陨落。因此等级越高的修士在进阶时越凶险。

    谁能想到竟有魔族丧心病狂地研制出了强行给人种下心魔的方式?

    “当日在方壶仙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小师妹一人知晓,”参柳奇怪道,“按理说,才短短一月而已,心神应当不至于完全被心魔所控制,为何小师妹一直没醒过来?”

    岚光仙姑的神色竟缓和了一些,她坐回樱招身边,一边抚摩着她的面颊,一边说道:“樱招很聪明,在察觉自己生了心魔的瞬间便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心魂,只将自己的身体与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控制权交托出去。这也是她一直未曾清醒过来的原因。”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想办法自救了,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一线生机,爱她的人便一定会救她。不论是斩苍,还是师傅,他们都一定会救她。

    “所以只要拔出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心魂,她便能得救,对吗?”斩苍只问了这一句。

    “是这个道理,但是,没有人成功过,因为人心太过复杂。此刻的妄念与下一刻的妄念互相纠缠,互相变异。行差踏错一分,则远离大道十万八千里远。因为樱招将心魂封得干脆利落,所以心魔还未来得及侵蚀她的全部。她的确还有救,但是……”

    岚光仙姑看向斩苍,对方却轻轻一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但是,需要让她杀了我,破除妄念。”

    此言一出,在场的苍梧山修士皆短暂沉默了。

    斩苍走到樱招身边,当着岚光仙姑的面将她的手紧紧地牵住,一双眼睛盯着樱招略微憔悴的面容,平静地说道:“昨日那心魔支配着她的身体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它说,如果我愿意死在她剑下,她的妄念便会消散。”

    其实除此之外,心魔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他与樱招的所有过往,皆是她痛苦的来源。

    说她原本无须遭受这一切,这一切的劫难皆是因他而起。

    那些话虽是真假掺着说,但至少有一句话,他很清楚地明白是真的——樱招如今遭受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

    “我只想,亲耳听到你们保证,这个法子能救她。”最后,斩苍这样说道。

    参柳下意识望向师傅。他自己心里没有底,但师傅这几年闭关,应是参透了不少,不然也不会说师妹的确还有救。

    两条命,一条是师妹,一条是师妹心爱之人。虽然从私心来说自然会往师妹身上倾斜,可师妹若是有朝一日醒过来,得知是自己亲手将心爱之人杀死……

    参柳不知道,师妹到时还会不会想活。

    “不能假死吗?”他问。

    岚光仙姑瞟他一眼:“都是要当掌门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若真这么简单,那为何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修士能摆脱心魔的侵蚀?”

    “……”

    “樱招还有救,是因为她及时封闭了心魂,导致被侵蚀的部分只系于斩苍一身。在那道妄念中,她存在唯一的目的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事成之后,妄念虽可以消散,但心魔却不能拔除,它仍旧会盘踞在她心头,继续制造其他的妄念。除非,与此同时能有一道强大无比的神魂将心魔纠缠住,强行将其从她体内抽出。”

    那道强大无比的神魂,指的便是斩苍的神魂。

    假死说得容易,可魂魄离体,以己之魂去纠缠心魔,却是凶险无比。那心魔吸收了历代修士大能的修为,当今世上任何一位修士都无法轻易胜过它。

    而斩苍,他是扶桑树的树灵,木头成精,原本就无欲无求,心魔难以入侵,亦无法将他的力量吸收,导致生灵涂炭。

    岚光仙姑看着斩苍,缓缓道:“此事,恰好非你不可。”

    “没有什么恰好,”一直镇静得好似在听旁人之事的斩苍,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胸前的伤口虽已愈合,但血污却留在了身上,没想起来要换,也没想起要用清洁咒洗净。他的声音格外低,却异常清晰,“这本就是布局之人故意为之。他们故意给樱招留下一道生门,诱我去死。”

    不得不说,这个局布得很成功。

    “樱招以后……”斩苍本来想说,樱招以后就要麻烦由苍梧山好好照顾了,可他恍然间又想起,自己在说什么傻话呢?苍梧山本就是樱招的家,她在家里受到的照顾自然要比在他这里仔细得多。

    “斩苍,”岚光仙姑沉吟了片刻,突然温言道,“樱招心中有关你的记忆,已经与心魔融为一体。若是能成功将心魔拔除,那她的记忆也会随着心魔一道消散。她不会……”

    这话说得实在残忍,她难得犹豫了许久,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不会记得爱过他,不会记得杀过他,更加不会记得在灼灼时光中与他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她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彻彻底底地与“斩苍”这个名字划清界限,一旦记起来,便有可能重新被妄念缠身。

    冬日阳光稀薄,院子里积了十来尺的深雪,几只胖鸽子在枝头跳来跳去。一大抔雪从枝头崩塌下来,激起一阵云雾般的雪粉。

    参柳看到,从方才起便一直神色浅淡,表现得仿若赴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斩苍,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半晌,才张嘴,轻声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