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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相见,就好像不幸一样。

    陈牧驰本来不是很想去参加,这场家里安排的相亲的。

    如果不是家里生意的问题,他完全可以像以往一样,推辞掉这种没意义的相亲。他没有任何成家立业的打算,更何况他喜欢男人,在他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给家里人彻底坦白。

    他总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有在逃避着一些什么,可是内心的空落,却始终没给过他一点提醒。遗忘像一把被上紧的锁,或许字迹也曾经拥有过解开的钥匙,可还是被时间推着向前,弄丢它再不见踪影。

    奶奶这次给他保证,相亲对象肯定会让你一见倾心。陈牧驰哭笑不得,不想扫老人的兴,也只好说但愿如此。最后要离开家的时候,母亲也拍起了自己的手,告诉他,这次是陈氏的小少爷,不是你以为的是陈家的二千金,他很合适你。

    改变不了现实,那就好好利用,所以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自己的性向,再用接受让自己为家族献身。陈牧驰形容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如果真的要说,那大概就是合情合理。不论喜欢什么,总会在家族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并且还会被迫付出。即便如此,陈牧驰还是庆幸,起码能以此博得自己的一份清净,也算一场值得的交换。

    陈牧驰还是为这场相亲做了准备,因为对方是陈家的小少爷,也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和世俗和格格不入。陈牧驰感觉好奇,也第一次为一场家里人安排的相亲上心。他为他买了一个领带夹,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得顺眼。售货员小姐将它打包好递给了自己,还说它和自己很相称。陈牧驰笑着说了感谢,心里在想,这大概不只和我相配,他应该也和我要见面的人相配。

    其实,陈牧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领带夹。他记得曾经也有人送过自己,可那早已不知道被扔在了什么地方,甚至为什么会有人送给他,也变得再想不起。

    如果说和陈小少爷像,那他们是很像,不仅都姓陈,连骨相都有相似之处,脾气也平和,易于和他人相处。陈牧驰上车后,用手去调整内后视镜,无意中,他瞥过镜子里自己的眉眼。恍惚时,他忽然感觉自己是想起了什么,可是这一晃而过,最后还是成为了迷惑,再一次藏进了内心深处。

    陈牧驰觉得,自己的记性真的变差了。他总觉得自己能记起什么,可是又总在不停失望。就没有过什么要强行留住自己的记忆,他在拥有与失去之间徘徊,原因仅仅是因为本就没什么值得自己紧抓不放。

    如今发生的所有,他变得越来越不在乎,要是能混过去还看不出破绽,他就会混过去,不想让自己还是清醒。他是还活着,但生活枯燥乏味,他尽量逃避尽善尽美。

    顶着如此随意的态度,果不其然,他会淡忘比较重要的事,比方说在相亲的那天,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

    他姗姗来迟,而陈家的小少爷已经坐在了餐桌的对面。他的面前只有一杯水,而他望向窗外,让那灯红酒绿主动映照进自己的眼中,但自己还是万千繁华中的一位普通的过客,气质确实独一无二。

    陈牧驰快步走了过去,甚至没等服务员来及问清他的身份,又或者他是否有约。他停在自己的位置那里,而陈家小少爷也在此时默契的看向自己。陈牧驰看过他的照片,他确定自己没有认错,所以满怀歉意不减,脸色连都因此变得凝重。对面坐好的人拦住了锲而不舍的服务员,他赶紧为他打起圆场,就好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就彼此熟悉。

    他声音低沉,和陈牧驰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就是和他有约的,他没认错。”

    话音落下,他笑着看向了自己,却没有打算站起来迎接。陈牧驰拉开了手边椅子,下意识合了合西装外套,以掩饰刚刚的仓促。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尽量表现出得体的礼仪:“我是陈牧驰,你好。”

    “我是陈星旭,你好。”对面人回握上去,看起来,也没有被逼迫参加这次会面的迹象。

    陈牧驰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奶奶说自己会对他一见倾心。对面的人谈吐得体,他们明明没聊什么实际的内容,他也都是耐心听着,礼貌地符合。虽然一看就是他惯性的伪装,可他伪装得生疏,陈牧驰敢判定,他在生活中一定很自在,也肯定总是诚实。

    陈牧驰习惯性地挺直后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对面人终于还是路出马脚,活动了一下身子,还以为自己不会察觉。

    陈牧驰本应沉默,可他是下意识开口,直白的问询发自内心,很真诚地想让对方别绷得太紧:“是不是还不太习惯,这样不像自己的和别人交流?”

    被人戳破心思只需要一瞬,陈星旭无奈地露出笑意,承认对方是看穿了自己。他的肩放松下来,和刚刚一板一眼相比,终究恢复成了平日的随意。他的笑不再是礼貌,而是脱离了礼仪,连说话的也不用再秉着一股气:“刚刚,我的确是不适应。”

    陈星旭是个可以交往的对象,他和自己一样,善于在家族中伪装本性,言听计从,却又有自己的态度。明明说了自己会他们随意摆布,可转头又把隐秘的事实直白地公之于众,让他们哑口无言。越聊下去,他们也都放松了自己的腰身,虽然没聊得多么深刻,但至少他们知道,今晚绝不会只是他们唯一一次相见,他们可以一起,继续向前走一步。

    “我以为你会很严肃,很抗拒和我见面,结果你是个很有趣的人。”陈星旭和他并肩走在去往地下停车库的路上,这是个平常的夜晚,因为遇见了身边的人,才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但我其实很无聊。”陈牧驰不想让陈星旭对自己抱有幻想,事实上,他是个很容易辜负别人期望的人。

    “现在还没看出来”,陈星旭错开了和他并排的距离,大步向前走去,他举起了手臂,但依旧背着身子朝他挥手,声音借着回声,无死角地传入了陈牧驰的耳中,“反正以后要经常见,那些等以后再说吧。”

    陈牧驰仔细想了想,可能大概自己总觉得已经遗忘的,好像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感觉。

    陈星旭把第二次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游乐场,又把第三次约会的地点定在了电影院。他不断对陈牧驰强调,自己和看起来不一样,如果你接受不了,也请及时止损。陈牧驰翻过了桌面上的沙漏,还是像第一次识破他装作端正时一样镇定,很自然地回复了他对自己的忧虑:“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没有耐心的。”

    陈星旭的消息也回复得很快,他似乎预料到了陈牧驰的回答,只要对方不拒绝,他也会就此相信:“希望你到时候不要临阵脱逃!”

    自从jiejie成家之后,她就没有了再陪着自己无所事事,大哥要为继承公司做准备,自己能做的事情现在不能开始,必须延后。陈星旭也不想自己被提及就是游手好闲,他原来在国外的时候喜欢做很多事情,可回来之后逐渐变成他一个人,也丧失了追求喜好的激情。陈牧驰不凑巧,误打误撞顶上了他人陪自己解闷的位置,可如果仔细说起,自己却并不觉得他厌烦。抛开外在的所有,他们其实是一样的,看起来自由没有拘束,但是还会偶尔觉得内心没着没落。

    家政阿姨在清理杂物室时翻出了一个盒子,但那天陈牧驰急着要赴约,穿鞋时略显急促,对于阿姨的问询,听得并不太仔细。他随口说了一句放回原处就可以,然后便匆匆离去,但他其实对这个盒子没印象,甚至都不记得盒子是不是还上了锁。

    他因为工作的缘故睡晚又起迟,本来还在庆幸时间可以足够,可惜看着一辆辆车停在前方拥堵至极,他无奈认栽,只好想着过会儿给陈星旭发去消息,说自己可能会晚到。

    拥堵让他的车子停留大于前进,好不容易又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才得以有时间拿起手机。他还没有cao作,手机屏幕却忽然自己亮起,陈星旭的名字开始在屏幕上跳动,不灭的提醒着陈牧驰他的存在。前面的车子又慢慢挪动出了一段距离,后面的车也及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没给陈牧驰半分喘息的机会。他下意识先去顾及车子,任由震动的手机播放了将近一半的铃声。嗡嗡作响的不只是他耳边的嘈杂,捎带着的,还有刚刚找到存在感的心脏。

    有什么事情在慌张着他,就算自己前面塞满了现实,却还有未知想要将他无形的裹挟,再卷入难解的纠结。

    停稳车子的瞬间,陈牧驰果断按下了接听键,他的问候与道歉没有来及说出口,组织好的语言却先一步被电话对面的人抢先。他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镇定,多了些许不可控的感觉:“阿牧,我的车撞到了一个孩子,现在在医院,情况有些严重。”

    平日都是陈星旭一个人开车,他的车陈牧驰也坐过,意外撞到人确实是突然。陈牧驰立刻答应下来,又过了二十分钟车才到了调头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而是跟着导航去了陈星旭发给自己的地址。他不是平日里会恶意揣测他人的人,也没想过这些意外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只是感叹今日出门的不顺,不仅是自己塞车,连带着可能今天会成为他男友的人也遇到了事端,简直是上天考验。

    陈牧驰是慌忙的找地方停下了车子,快步进入了医院,电梯慢悠悠地升起,他在平稳着自己的呼吸,思考着一会儿要如何安抚可能还未安定的陈星旭。他的构想在未到拐角前一直进行着,自己嘴不算灵活,还害怕会在这时说出更令他难过的话语,他一脚探出了拐角的遮掩,紧接着才把半边身子完全暴露在人们面前。他低着头,没有一下子看向前方,可当他以为陈星旭会坐在长椅的位置,准备朝向那里走去的时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不算瘦弱却好像也再经不起折腾,他的双手在攥紧祈祷,眼睛看着地板上模糊的倒影,就露出半边脸颊的侧影,便足够陈牧驰怔在原地。陈星旭靠在墙上,也看着座位上的人一言不发,陈牧驰停在了刚过拐角的位置,他不再向前,也出神地望着那人。

    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有关于那些自己遗忘许久的事情,它们一瞬间,都涌上了自己空白的心脏,压迫到他不得不思考他丢弃了多少过往。

    走过去不过几步的距离,陈牧驰无法说清自己不敢前进的原因,只是那个人太过熟悉,他们曾在一张床上日日夜夜时间太长,也曾交叠了手在教堂中宣誓永不背叛彼此,但他还是在一个在平常不过的夜晚,将他抛弃,原因就算到了今日,也还印象深刻。

    陈牧驰唯一没对陈星旭坦白过的一件事,如今自己主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牧驰没有了逃离的借口,他的双腿也不再受控于自己的大脑。他最后选择走过去,是因为陈星旭看到了他的存在,叫出来他的名字,座椅上的人也顺势投来了目光,让他再没有任何退路。

    那个现在沉默的人,依然有一双有神的眼睛,水灵过头,总能让人产生错觉,认为他时刻要哭出来一样。奇怪的,陈牧驰并不心虚,甚至没有惭愧,他的心脏没有猛烈的跳动,一场和故人的久别重逢,在他眼里,不过是自己的不幸,不需要自己感觉到任何羞愧。他走过去,拉住了陈星旭的胳膊,在对面人的瞩目下,与他划清界限。那人没有质问,却从座位前站起,眼中的情绪陈牧驰一时看不懂,说是激动又缺少兴奋,说是不敢相信却又表现得平常。陈牧驰在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望着他的眼睛,还像过去一样审判着他的存在,先一步定下了他的刑罚

    “陈……牧驰?”被凝视的人比自己先发出疑问,陈牧驰没有认错他,可如今,是他在看着自己,迟疑了半晌,都不敢确认。

    陈星旭从陌生人嘴里听到自己男朋友的名字,不太敢确信,随即转头也看向了眼身边人,诧异他们是不是认识。被喊到名字的人没有回应一句话,他依旧和那双哭红对视,从他没有变化的面容,再看到他微微向前扣起来的肩。他原来一直不说话,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似乎现在沉默,就已经是这个平庸之辈应对一切的最好办法。

    “于先生,你认识他吗?”

    陈牧驰放开了抓着陈星旭的手,他的脚朝向了来时的方向,大概是想想着可以随时脱身。那人的眼睛里,存在的是他的不可置信,还有他从始至终的欲言又止。

    “于适,里面是……你的孩子?”陈牧驰的嘴是在问他心上想的事情,不做修饰,是因为他已经想不到那些。

    陈星旭往另一边无人的地方微微挪动,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的场面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他本来还想告诉陈牧驰,那孩子是忽然跑到路上来的,是自己没刹住车撞到了他。他们应该是此时被要求道歉赔偿的那一方,可是陈牧驰的态度却将一切都反了过来,做错的人和受害者转变为了那个式微的人。于适本来已经因为孩子止住的泪水,此时又在不知不觉堆絮在了眼眶,情绪无法得到控制,是因为他现在这样无助地暴露在了陈牧驰的面前,他的自卑牵引出他的懦弱,让自己止不住颤抖。

    陈星旭无法开口阻拦他,陈牧驰现在大概也不想要别人的回答,他紧紧地盯着这个叫于适的人的眼睛,要他开口对自己说话,是对他无形地逼迫。

    “……是……”于适的声音在颤抖,陈星旭听得一清二楚,而陈牧驰却毫无反应,更加变本加厉地直视着他的狼狈。

    “后续我们会打理好再联系你的,今天发生的虽有,我们都会负责。”不耐烦的救世主抛下自己的观点,那一刻,他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忽而稀薄,似乎再从这里多待一分钟,都会令他窒息。

    陈牧驰将左手伸出,递给了离自己有些距离的陈星旭,想带他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下一秒,他抓住他胳膊的人,却并不是他期望的那个。于适抓紧的是陈牧驰给他人的安全感,但于适没有半分犹豫。他紧握住了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没必要这么做,留下他也于事无补,他还是冲动的没有来由:“你不能走!”

    “于适,你放开。”

    “不行……那里面……那里面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不管他。”

    嘈杂的医院不会出现一刻安静的时候,可在于适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却让陈牧驰的耳朵屏蔽了其他一切的声响。他耳鸣的时候,他的双眼也顺带被模糊了片刻,他看到于适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决堤的泪水是顷刻间流出。于适的力气随着这句话终于被彻底带走,连握着眼前人的的双手,都在话语落下的刹那,差点垂落。

    于适刚刚没敢抬头看陈牧驰,是他怕自己会抑制不住,会颤抖,会想要示弱。

    陈牧驰终于想起了自己遗忘许久的事情,是当初自己曾亲手捡到了于适,又对他嫌弃。

    他和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