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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19)

    沿海地区的风总是很大,夏天还带着一股黏黏腻腻的潮意,拂在身上,湿漉漉的十分不好受。简隋英随手把帽子从被汗水打的略湿的发顶摘了下来,又随手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和对面几个“把头”交涉着。

    几个人说着当地的方言,这阵子简隋英已经能听懂大半了,从对面叽叽咕咕的话语里,简隋英终于弄清楚,原来是昨晚有两笔账似乎算错了,今天又核算了两遍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个把头把两车海产品种类登记混了。

    这两种产品价格差距其实并不大,加上简隋英是每隔三天收购一次,两车的所要补的差价其实还没他之前买的几件衣服贵,可简隋英却算的非常认真。过去的他的家庭虽然给他造成不少的麻烦,可他却从来没为钱这个东西发愁过。

    他手里有他母亲留下的遗产,有爷爷给的零用,每一笔都足够令同龄人羡慕不已。过往的他并不在乎这个,可到了这里,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简隋英却觉得无比珍视。虽然数目不多,可每一分都是他靠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

    对面几人还在争执着,简隋英就在这吵闹声里默默的核算好了所需要弥补的差价,随后轻轻敲了敲桌面,把账单摊开铺到几个人面前沉声道。“你们看看,这个数对不对,对的话等会儿我就打款。昨天负责装车的排班表儿也在这儿,等会儿我给物流那边儿打个电话问一下那两车的装车和发车时间,你们按照排班表找责任人就行。”

    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几个人也没了争下去的理由,一人拿起一份东西默默看了起来,又掏出计算器核算了一遍确定确实没有问题,便签了字。

    事情就这么被解决了,简隋英看了看时间,先是打了个电话安排打款事宜,紧接着又打给了物流公司要了一份昨天拉走的几辆车的品种和发车时间,等把这些事都办好,时间也到了中午。

    简隋英拎起手边儿的东西晃晃悠悠的走到了附近的一条渔船上,这是他最近吃午饭的地方。刚到这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太习惯空气中海腥的气息,能出去吃就出去吃,不过没几天便也习惯了,甚至还跟老板娘租了条渔船,有收购或者像今天这样临时发生什么纷争的日子便直接住在渔船上,也免去了第二天来回奔波的疲惫。

    老板娘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这个小伙子来的规律,饭菜早已准备好了,简隋英刚坐到小凳子上,几道菜外加一条鱼还有两罐被冰过的啤酒就被端上了桌。简隋英先是打开了一罐酒给自己灌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气息顺着咽喉流淌到四肢百骸,连带着被夏日粘腻空气熏的有些发沉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简隋英又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慢慢的吞了下去,再抬头,老板娘还在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简隋英赶忙招呼道。“姐,这段日子麻烦你了,坐下一起吃吧。”

    “不用了,就看看你吃的可口不可口。”老板娘笑着摆摆手,又从船舱里面拿出包纸巾放到简隋英的桌子上。“这小伙子,看着就矜贵,总怕你吃不惯我们这儿的东西,下次来还想吃点儿什么提前跟姐说,姐给你做。”

    “这就挺好了。”简隋英也笑,真心实意的夸赞道。“你手艺好,什么都吃的惯。”简隋英说完,又夹起一筷子鱼慢悠悠的放到嘴里,像是验证老板娘的厨艺一样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老板娘没忍住捂着嘴笑了,笑完便没再打扰简隋英吃饭,默默下了船,把空间留给简隋英一个人。

    简隋英对这个老板娘印象挺好,她的年龄不算特别大,透着骨子豪迈,可内里却很细心。简隋英真心挺感谢她的,有好几次他住在渔船上,第二天起来都能发现,他的鞋子和衣服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干了。除了老板娘,简隋英想不出来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能有谁为他做这些。

    潮湿的海边儿能穿上干爽的衣物是件非常令人舒适的事情,因此,简隋英每次结账都想多给老板娘一些作为感谢,当然他也知道,比起无声的关怀,这些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可还是想尽力想补偿一些。但老板娘每次都是笑着若无其事的把简隋英多给的那一部分退回去,然后表示自己也没做什么,都是分内的事儿,用不着这么多。时间长了,简隋英也没了其他办法,只想着等他走的时候再一起补回来。

    七八月份的天气还是热的厉害,简隋英闷着头吃了一会儿饭再端起罐子的时候才发觉罐子里的啤酒已经失去了凉意,解暑的东西没了,简隋英更觉闷热,起身打开了船舱的窗,又随手把门也打开。

    有风沿着窗吹到了门,空气流通了起来,闷热感觉被驱除了不少。简隋英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了两口,不太想继续吃东西,而是端着酒罐坐到了窗口边喝边吹风。

    外面的风景其实很好,和他几年前旅游去看的那片海不遑多让,甚至因着不少渔民沿海打鱼的缘故还多了那么骨子人情味儿。许是天气过于闷热要下雨的缘故,不少渔船提前赶了回来,靠了岸,下来了不少人,利落的沿着海岸线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艘船。

    正在观看的简隋英却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随后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他疑心自己是看错了,虽然身形某些地方很相似,可穿着打扮却大相径庭,而且那个身影只在他的视线里短暂的出现了一下便又迅速消失。

    简隋英又灌了一口酒,自嘲的笑了笑,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真的累坏了,居然都累出了幻觉。那人即便是出现在这里也不会那样一幅打扮,他一向是衣冠楚楚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出门,袖口的纽扣都扣的严丝合缝,断不会只套个背心短裤大剌剌的上下渔船。

    酒慢慢的被喝完了,简隋英看了看时间慢悠悠的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整理了一下准备去新约定好的把头那里谈价,等一切事情都忙完,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晚上,天气不好,再加上第二天有收购,简隋英自然而然的又住到了船上。

    纵使很疲惫,简隋英这夜睡的也并不似从前一样安稳。许是今天看到那个身影的缘故,刚刚睡着不久,简隋英就做了个梦。梦里的那个他和他在摇摇晃晃的渔船上并肩坐着,不过海面却变幻成了他之前去旅行的那个海,纯白色的沙滩上只停泊了他们这一条船,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静静的看着他,随后简隋英就醒了。

    于此同时,憋闷的一天的雨终于迟钝的落了下来,雷鸣声伴随着雨滴声劈里啪啦的拍打在渔船上,吵的让人心烦意乱。简隋英躺在床上半晌,被雷声和雨声烦的彻底失去了睡意,有心想坐起来,可却又懒得动。

    周围静的不像话,这两种声音被静谧的空气衬托的更为清晰,简隋英慢慢的调整呼吸,默默数着雨滴落下来的声音,试图从这些规律里找出一些睡意,可却从雨滴声中敏锐的分辨出了另一种,陌生的,却又熟悉的脚步声。

    下意识的,简隋英闭紧了眼睛装作已经睡了,许是眼前彻底沦为黑暗的缘故,耳朵反而越发灵敏,那声音越发清晰的向他这条船的地方走来,最后在他的门前站定,随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推开了他的船舱。

    简隋英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那人推门的一瞬间停滞了,本能的想要睁开眼睛,可心里的声音却告诉他不要这么做,于是他只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稳,随后他就感觉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看他,半晌,那人终于移开了目光,蹲下身摸了摸他身边儿的衣衫和鞋子,随后叹息了一声,把目光投到了他一下午都泡在海水里,微微有些起皱的脚。

    那人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行为,从容不迫的从怀里拿出药,倒在手里搓热了才慢慢涂到简隋英的脚掌上,动作很耐心,直到双脚都被涂好了药,那人才轻轻为简隋英拉了拉被子,又默默把他忘记插好的电蚊香的插头利落的插好,才拿着他的衣物慢慢出了船舱。可不多久便又去而复返,这次是轻轻的把他的衣物放到了床头。简隋英装作翻身的模样用手腕碰了碰衣物,果然已经烘干好了,外面还下着雨,简隋英不敢去想他究竟是怎么样顶着雨,把那些衣物放到怀里小心翼翼的不被雨淋到一点儿又给他送了回来。

    果然他今天没有看错,那人就是他,过往做这些事的也都是他……他甚至一度误认成了别人。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默默的为他做着许多事,从不奢求被他发现,也不求什么回应。简隋英几乎压抑不住自己即将要起身的想法拉住那个人,然后问他为什么要再次陪着他,他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还不是时候。”简隋英在心里默默说着,随后慢慢的转过身子,避免让那人发现他即使是紧紧闭着也逐渐有了湿意的眼眶。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离开了。简隋英以为自己会因着这惊异的发现再度陷入失眠,可事实上是,迟来的睡意慢慢袭上了他的神经。许是有他在的地方就觉得心安吧,睡着前的简隋英闷头想。

    剩下的日子,简隋英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却在忙碌的生活里养出了个习惯,他会在渔船回来的时候像那天一样坐在自己的船舱里看着那人的身影被黄昏的阳光拉的颀长,随后默默的拉上帘子,相隔甚远的对他说。“晏明绪,再等等我。”

    当然,这些话晏明绪的听不到的。他也是于一个月前来到的这里,地址是李文逊给的那个。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儿目的是为了什么,简隋英已经明确的告诉了他,不要让他找他。只看他一眼就好,只要看到他我就会离开。晏明绪对自己说。

    可当他看到简隋英的那一刻,晏明绪就知道,自己没办法离开了。即便被许多人包围着,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正与一群人交谈着什么,干脆利落的模样。晏明绪惊讶的发现,刚刚进到他家里的时那个脸型还有着少年人圆润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生成了干脆利落的线条,个子似乎也长高了许多,在一众高大的渔民中间也不遑多让。没变的是他说话说时微微仰起的下额,带出的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倔强和锋芒。

    他到底是长大了……

    晏明绪想要离开的腿顿在了半空中。他没有如愿的离开,也没有听从李文逊的话带他回来。昔日的少年已经有了成熟独立的思想,他要尊重他的想法,不能阻拦他。

    当天,晏明绪去了附近了一艘渔船上随便找了个可以出海的工作。把头刚听说的时候甚至吃了一惊,随后把目光落到了他价值不菲的西装上,晏明绪知道把头探究里的眼神儿其中的深意是什么,要么是猜测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要么猜测他是某个家道中落的少爷。可晏明绪已经不在乎那些了,他只是解下自己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又递到把头面前礼貌的问。“可以吗?”

    工作虽然是以这种方式到手的,可之后的生活晏明绪并没有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而是像个真正的渔民一样天不亮随着渔民出海,日落返航。从不曾尝试过的风吹日晒的繁重劳动把他的皮肤吹的黝黑,不熟悉的繁琐的工作把他裸出的皮肤划的出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可晏明绪却觉得心里十分充实。

    过往迷茫空虚的日子伴随着他太久太久了,久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犯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而现在的生活虽然艰难,却久违的平静。因为他还可以看到他,即使他这么久他从未让简隋英知晓他的存在,却能在夜晚悄悄的望他一眼,再默默为他做一些事情。

    晏明绪把这些日子称之为赎罪。亚当和夏娃被蛇诱惑吃下了那颗禁果,从而被驱逐出伊甸园堕入凡间成为两个普通人,日复一日进行劳作来偿还他们的罪孽。如今,轮到他了。晏明绪有些自嘲的想,他这个始作俑者居然没被罚着永远像蛇一样匍匐在地面上,还算对他不薄。不仅如此,他甚至可以远远的望一眼他所爱的人,还能为所爱的人做一些事,足够了。

    于是他便趁着夜色悄悄的进入到简隋英的船舱,贪婪的望着他的睡颜。唯一令他苦恼的是简隋英虽然人长大了,心智也成熟了,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照顾自己。干净的衣物也被沿海空气打的有些潮湿的扔到一边儿,晏明绪默默的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他来之前简隋英是不是就穿着这些潮湿的衣物过的,只是担心他会因此生病。

    即使简隋英这几年身体已经十分好连小感冒都不曾有过,可还是止不住的担心。不过还好,他已经到了,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晏明绪就这么看着简隋英一点儿一点儿的和周围的人逐渐熟悉起来,生意也慢慢的趋于平稳,才于简隋英即将离开的前两天返回了北京,悄无声息,一如他来时的那样。

    他的假期其实早就过了,新工作单位的同事看他刚刚来报道就擅自离岗那么久自然有许多微词,可晏明绪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经过了这一轮洗礼,他觉得自己平和了许多,不再对很多人冷漠相待,也对很多关于经济方面有了一些具体的想法。

    他把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以此才充实自己的生活,只是在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的时候才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孤独的,落寞的情绪。

    郑途很惊异他的这些变化,有几次看到他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看着他被晒的黝黑又有些干燥的皮肤只能默默的拍了拍他的肩,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其实晏明绪是想和他聊聊的,郑途算是唯一见证过他和简隋英之间交集的人,除了郑途,他不知道还能和谁再提起那个名字。有一瞬间晏明绪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想说简隋英,他怕,他怕真的长时间那个名字不被提起,会让他陷入到那三年和这两个月都是一场梦的错觉,而如今,梦醒了,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坐在空空荡荡屋子里的晏明绪默默的打开了书房的窗,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第一次,抑制不住的自己的轻声叫着那人的名字。“小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