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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阳约定(清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试图说服自己,托雷基亚的出走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无论做过多少次的自我安慰,终究不过徒劳罢了。这件事就像一根无形的倒刺一样狠狠钉进我的心房,即使距今已过去千万年之久,也始终难以忘怀。

    我的名字叫作泰罗,健是我父亲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了,人们通常尊敬地称呼他为“奥特之父”。我的父亲是宇宙警备队的大队长,除此之外,母亲玛丽则是M78银十字军的队长,我的五个哥哥们被称为奥特兄弟。

    在M78星云的6900万个恒星之内,光之国是人们向往的理想中的乌托邦。这里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超新星爆炸后终日燃烧的人造太阳,林立的巨大水晶状绿宝石建筑物。在这里,人的寿命以万年为计,无忧无虑的生活使得大家都拥有了崇高的道德,是以所追求的信念已经不再局限于维持自身生存,从而发展到守护宇宙和平的高度。担当宇宙的调停者,抵抗邪恶宇宙人的入侵,宇宙警备队就是这样的存在。而拯救生命安全,守护居民的健康,则是银十字的职责。

    我的父母、兄长们为光之国和宇宙和平做出过数不清的贡献,我为他们感到骄傲,但这也预示着我自出生以前就注定降临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

    作为家中独子、大队长的儿子,我从小就备受关注,被大人们寄予厚望。长到一定年纪,我和其他人一起进入奥特小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到宇宙情报中心实习。不负众望的,在情报中心实习后的我通过努力加入了光之国的宇宙警备队,成为奥特兄弟中的No.6。

    我凭着各项优异的成绩顺利通过了警备队的考核,姓名高居榜首,这本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然而,与我同届参加考核的托雷基亚却失败了。加入警备队分明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们也为这个梦想一起夜以继日地勤加练习,但最终这个梦想只有我一个人实现了。

    托雷基亚,这是他的名字,在数个宇宙中有灾厄、诱惑、禁忌的意思。重新提起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过沉重,我五味杂陈,止不住地叹息。如果立刻要我列出一张不愿去想的人的名单,他大概排在第一位。但关于我们之间羁绊的记忆,总在我努力忘怀的时刻汹涌翻腾起来,搅乱我的思绪。因此,我只能在情绪翻涌下尽量平静地回忆往事。

    说到他:那是我幼时的玩伴,我们十分要好,在奥特小学就已经相识。他是一抹漂亮的浅蓝色,有些部位在火花塔光芒的照耀下看起来近乎透明,就像漂浮在空气中抓不住的光粒子,如同流沙一般轻易从指间流逝。青春期的我为他陶醉,无数次幻想过和一位蓝色的人组建家庭;我屡屡将他当作心驰神往的对象,幻想成年的我和他将会经历怎样的幸福……我设想了很多,可是,那种心中悸动的感觉实在难以通过语言表达。我曾经向他诉说过自己的心意,然而,托雷基亚通过我踟蹰不定的神情看出我的顾虑,而且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他还对我的发言感到好笑:永远在一起什么的,不可能吧。

    ——如他所言,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我。

    当天的我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事,在航空港出舱,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产自小行星的礼物,兴高采烈地赴约。通常来说,我在结束任务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一定是父母,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会先去找托雷基亚;而托雷基亚和我也有着不成文的约定,如果我回来了,我们就在火花塔下见面。

    那天,尽管我已经提前告诉过他我回光之国的消息,也得到了他确切的同意,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在我们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我和他的通讯器失去了联系,那头一直响着“嘟嘟”的忙音。

    我希望他就在这里,希望只是我错误地打开了通讯器,希望马上回过头就能看见他站在火花塔下对我展颜一笑。不过,我所希望的全部都没有发生。明知他可能出了什么意外,又不愿承认,于是我陷入另一种焦虑,怀揣着与工作上表现出的冷静相对的焦急在附近寻找着他。假期的火花塔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我从广场东侧艰难地窜到西侧,仅凭rou眼,难以远远地就辨认出那个浅蓝色的背影。银之广场周围充斥着欢声笑语,换作平常我也会跟着人群里的笑声开怀大笑,然而,那天的笑声落在我的耳朵里显得格外喧嚣,因为没有哪一份的笑声是来自他的。

    托雷基亚从来不会失约,或者故意冷落我,诧异之余我还在思索,无法联系到他,不在广场也不在家里,那么他或许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亦或是参与科技局的紧急任务?他很少与除我之外的人交流,因此,询问别人也没有意义,我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

    我做足了自我慰藉,冥冥之中我又有一种预感,一种不安、忐忑的感觉,我的情绪随着抬头时目光所及的火花塔照射在巨型绿幕玻璃上粼粼的波纹摇摆不定。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回到警备队后,佐菲哥哥最先告知我那个坏消息:托雷基亚出走了。

    “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托雷基亚的出走……很可能与希卡利有关,又跟贝利亚性质不同。”

    他说的十分委婉。“出走”意味着什么呢?从光之国出走的人,古往今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最为恶贯满盈的就是父亲曾经的战友、背叛了光明的贝利亚。贝利亚的名字早已成为禁忌,更准确的说法,他并非主动出走,而是因盗取等离子火花核心犯下大过被放逐,他后来还率领怪兽军团入侵光之国,结果阴谋被警备队的英雄们粉碎;另一个则是希卡利,他是托雷基亚原先的直系上司,科技局的长官,因为无法守护好行星阿柏,随着生命之星的毁灭背弃光明,穿上铠甲·阿柏之铠,变成了可怕的、一心复仇的猎手骑士剑。

    如此冷静理智的上司竟然贯彻了自己曾一度反对的信条,长久以来受到他影响和照顾的托雷基亚大概接受不了吧。其实,我为此特意安慰过托雷基亚,但他大概没有把我的宽慰听进去。佐菲哥哥再度提起他们的过往,也止不住感慨。

    前面所说的两个人的出走都引起过轰动,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如此无声无息地主动脱离光之国,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托雷基亚的房间布置如常,卧室的起居地带整洁温馨,窗台向阳的位置上还摆放了一瓶含苞待放的白银草,连桌上的实验报告都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似乎等待着马上就会归来的主人。

    我站在他的房间里怅然若失地想:托雷基亚离开了,可我打心底希望他不是,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还答应了和我一起去探险,像我们儿时那样。

    直到托雷基亚出走的消息确定下来之前,科技局对他的事始终遮遮掩掩讳莫如深。我仍然不敢相信现实,因为此前托雷基亚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奇怪的症状,没人会把他和出走联系到一起。他精神状态良好,有自己的各种小爱好,像普通人一样上班下班忙于科研,过着平淡的生活;在我们见面时与我谈天说地,他的脸上时常洋溢起欣喜的光辉。种种迹象都让我感到他是幸福的,可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后来,托雷基亚也确实成为出走的那第三个人了,并且被悄然载入光之国的史册。

    “托雷基亚是个好孩子,泰罗,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佐菲哥哥无意间说的话更让我不禁反省,说不定是我错误的表达方式促使托雷基亚对光之国失望透顶,他是受到什么刺激才离开的。

    我不甘心地决定要调查真相,但是,警备队和科技局双方除了找过我出面做一些证词以外,都在努力阻止我插手这件事。他们说,正因为我是托雷基亚最亲近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我向他们表达抗议,我是最想找回他的人,难道我不应该知情吗?这项调查后来不了了之,直至托雷基亚和邪神在宇宙中四处破坏的惊人消息传来,才被重新提起。

    外人听说我在警备队的事迹,无一例外地对我的所作所为表达赞美,各种充斥溢美之词的褒奖背后显露的真实想法无非是期望我消灭更多的敌人。那么托雷基亚是敌人吗?我应当站在已经被黑暗侵蚀的挚友的那一边维护他,还是站在正义的光之使者的一边去消灭他?总教官的职责是给警备队的后辈和新人做出榜样来,倘若我因为一己私情迷茫犹豫,屡次优柔寡断地放任一个恶魔逃脱生天逍遥法外,他们会怎样看待我?

    关于托雷基亚。有时我因忙于外勤而无暇顾及他,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我们分开的时间里,托雷基亚极度厌恶和外界的接触,他拒绝跟同事交流,每日杜门谢客,远离所有与警备队科技局有关的场所,连每日的工作手记也空白了许多。他在逃避,将自己全副武装,放置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中,试图磨灭自己的存在感,让一切相关者忘记他。可是,他终究还是在光之国留下了的痕迹。

    不只是我,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兄长们、乃至我的战友们,他们对托雷基亚的印象都停留在青年时代那个沉默的美丽蓝族。大家很看好托雷基亚,尽管他没能进入警备队,但因为有着过人的智慧和天赋,于是顺利加入了科技局。按照现在的标准,托雷基亚没准可以通过警备队的考核了。可他会欣然接受吗?万余年前的失败,以他的骄傲,或许这样的橄榄枝只会令他感到人格被否定和贬低。

    现在回想起来,托雷基亚的出走似乎并不是毫无端倪,他经常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逞强,因为种种原因,他从来不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交往,即使有过约定也会在半途中闷声不吭地悄悄溜走。我一度习以为常,以为他天性如此,却没想到这其实是心理障碍的一种表现。如此偏执的他,我早该意识到的,我开始对自己的疏漏耿耿于怀。这会儿我仍天真地想,要是时间倒流就好了。不是有过许多机会吗?我总有办法能将他拉回来的。

    曾经的几次分歧中,我都通过认错或是劝说的办法跟托雷基亚和好了。我见识过他的喜、怒、哀、乐,他偶尔的无理取闹,他敏感多疑的性格只有我能从容应对,他的一颦一笑都浮现在我的脑际。我们早就约定好了未来,大约谁都没有想过未来的他会变成如今的样子。母亲的安抚,兄长的沉默,还有战友们的不理解,都动摇过我拯救托雷基亚的想法,但最终我下定决心,如果过去办法依然可行,无论是坦然认错还是什么,我要把他从黑暗中拉回来。

    分别之后,我热衷于呼唤他的名字,即便明知不会得到回应。真空的宇宙空间不能传播声音,所以我用飞艇的电磁波、我的生物波和光线,将讯息传递至宇宙各处。宇宙中数千万亿星球用深渊般的眼睛注视着我,在我的周身,那是寒冷的真空,充斥孤独的真空。托雷基亚十分畏惧寒冷,他怎么舍得离开我而奔向这酷寒寂寞的真空呢?我在宇宙中呼唤着他,渴求他给予我回复,哪怕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字词、一个转瞬消失在唇齿间的微弱音节,或者一丁点游丝般缥缈的踪迹也好,追寻各种散失在银河间的蛛丝马迹,我绝对要把他找出来。

    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连“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这样一句言之凿凿自我安慰的话都不敢宣之于口,毕竟我仍在担心,万一我们真的不会再见面了呢?

    过去数千年里,我所做的关于未来即将发生之事的所有的思想准备,都不足以使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事实。所有狼狈周章的心情集合起来,构成我当下无助的失落感。我仍记得我们之间最初的约定:他引导我和他一起进入白银草森林,翻越禁地的围栏,探索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世界。过程中,他恳求我帮助他隐瞒这次探险,我默许了。事后,老师把我们叫了过去,我抢先一步承认是我约的托雷基亚,哪怕惩罚都由我来承受也好。

    如果把真相告诉别人的话,我大概会被人评价十分愚蠢,但我觉得这很公平,没什么不妥,是他成功说服了我,为他顶罪什么的,总之都是我一厢情愿。到现在为止,小学附近的水晶镇还在那里,第二火花塔的火焰依旧摇曳着火焰;森林的白银草已经有一人高了,超合金栏杆改用更坚固结实的材质,不会再被人轻易折断。那些小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总之,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大体布局并没有改变。可是就算一切都看上去丝毫未变,托雷基亚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年少的我们懵懂无知,还沉浸在许多尚且不知能够兑现与否的诺言中。有一回,我们到银之广场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许愿活动,孩子们把自己的愿望写成卡片,然后挂在火花塔下的树枝上。据说,被火花塔和奥特之父同时选中的孩子,会在新的一年里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过,我才不在乎父亲有没有选中我的卡片,我就快成年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项活动,如果选中了别人会更好吧。我只管写上自己的愿望,然后和大家一起把卡片挂在树上,享受节日的氛围。

    “想要永远和托雷基亚在一起。”我在卡片上这么写道。

    我刚放下笔,托雷基亚就好奇地凑过来。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他努努嘴,很不相信地说:“我们真的会永远在一起吗?”

    “你别看啦!”被他看见心愿条,我不禁涨红脸,伸手遮挡对方的视线,“托雷基亚,愿望被看见就不灵了。”

    没想到托雷基亚无奈地摇摇头,竟然将他的卡片大方地递给我:“喏,我的也给你看。”

    我本来不想接过的卡片,可是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出于无奈,我只好先把卡片接过来。

    “想永远和泰罗在一起。”托雷基亚复述着他写的愿望,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坦然,“真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难得和泰罗想到一样的答案。”

    他说这话不无缘由。托雷基亚的方案向来与众不同,总是能够抓住特别的观点。当然,大部分情况下,老师也会把我的答案朗读出来。我们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思维,即便老师有时刻意抬高我的观点,但我永远很佩服托雷基亚,他的聪明才智似乎总能想通我永远都不会明白的问题。

    我高兴地说:“真的吗?看来我和托雷基亚心有灵犀啊!”

    “不如说一开始就知道愿望根本无法实现,所以互相看过也没有关系。”

    “如果不看的话就不是托雷基亚了。”

    我们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聊了很久,天南地北无所不聊,不知从谁开始,我们的话题忽然一下子跳到了恋爱上。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和年轻的女性认真确定过一段关系,哪怕在地球上被人类示好,我明白那是没有结果的。我们奥特一族的生命十分漫长,数十万年的寿命较之人类,无异于宇宙之于蚍蜉。我无法答应她们任何请求,这是种族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个渺小的我能决定的。

    所以我带点羞涩地问托雷基亚。他是蓝族,思维方式更为感性,尽管很少和我聊起这些,但看上去对爱恋之事了解颇多。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我问他。

    没想到托雷基亚脱口而出:“有啊。”

    从小到大没听说过他喜欢一个人,我兴奋地追问他:“那么,是谁呢?”

    “不可以说出去,是秘密。”托雷基亚悄声说,“泰罗,这是我的秘密。”

    我失望地垂下头。

    “托雷基亚……”

    “不要伤心,泰罗。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吗?”

    忽然被提问,我完全愣住了。是啊,我有喜欢的人吗?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幼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我要好的朋友只有托雷基亚。对父母、对兄长们的亲切感,应该和青春的爱慕之情相去甚远吧。

    见我始终迟疑不决,他叹了口气。

    “我一直在想,泰罗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呢,是红族还是银族?大概和泰罗一样热情,或许像泰罗的母亲那样温柔体贴……”

    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最终父亲在愿望树上选中了一个年轻银族。那个少年站在火花塔下,和父亲和兄长们并肩。他说自己很仰慕父亲,羡慕父亲的家庭,希望新的一年能加入宇宙警备队。听到这里,不知怎么的,我和托雷基亚同时叹了口气。

    “泰罗,你明明也很努力了啊。”托雷基亚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也心照不宣地向他点点头。

    现实还是如此不可思议,我们久违的重逢居然发生在战场上。我到怪兽墓场清理遗骸,结束任务以后,在回光之国的途中,警备队遭到他的攻击。受邪神格里姆德影响,他身体的大部分变成深蓝色,计时器被金色交错的拘束带束缚住。他拥有近乎无敌的战斗力,不再使用过去的蒂法雷特光线,只需稍一挥手就能cao纵怪兽毁灭行星,这与昔日的他相去甚远。是的,他放弃了奥特曼的身份,甘愿堕落到没有边际的混沌中去,与此同时,我感受了到那股来自远古混沌的邪恶力量。

    他应该听说了我近年来的故事,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啊,泰罗。”

    我不知所措,他怎么能够一边对警备队出手一边对我说着温柔的话。我还是想把他拉回来,于是我说:“托雷基亚,和我一起回光之国吧……”

    “泰罗。”托雷基亚呼唤我的名字,像儿时那样亲密无间,“明明你和我一样了解混沌的本质。”

    我瞪大了眼睛,一时无法反驳回去。

    “太阳伤害了我,所以我讨厌太阳。”托雷基亚如是说,“你走吧,泰罗。”

    我茫然地看向他。

    托雷基亚消失在一片黑洞洞的虚空里,然后我们又一次地分别了。

    回到光之国,我一直在思考:托雷基亚口中的太阳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太阳不该是照耀万物的存在吗,平等地呵护生灵的太阳怎么会伤害了他?我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关于他的一切,在某一瞬间,对我来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于是我陷入了绝望,自己竟然对他一无所知,这样的话还称得上挚友吗?

    后来,我们的见面大多是在战场上了。同前几次的结果完全一致,托雷基亚厌恶我口中关于光明的说辞,称我的劝慰为“那种毫无用处的大道理”,一旦我提到“光之使者”的话,他都会怒而争辩。我不明白他这一点,正如我曾坚定地以为了解他,能看透他心底的所有想法,结果都被他否认了。托雷基亚,他不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尽管有人会这样浅薄地评价。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像月与潮汐。他是那轮月亮,独自高悬在天空中默默散发着幽微的光,而我被他吸引着,和沉寂的浪潮一起深藏于水底,时刻等待着为他而来,即使最终下场是在沙滩上迎接死亡,仅能存活数个宇宙时也在所不惜。

    那抹比宇宙更加幽深难测的蓝色,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我们在太古的遗迹里私下会面。

    既然他愿意突破次元来见我,那么我也相信我说出的话会有用。在见面的开始,他和我怀念了过去,追忆曾经到白银草森林探险的过往,还有上学时的趣闻。尽管我们彼此都用了轻松的语气,但氛围却异常沉闷。结束寒暄过后,我们相对无言。最后,为了打破沉默,我再次提起那句话——托雷基亚,跟我回光之国吧。

    托雷基亚漠然地看着我,随后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我的第一万次劝阻宣布失败。

    如果是年幼时的我,大概还没法体会眼下的这种心情。我在地球上学习过的人类处理关系的记忆提醒我,即使失败也不必气馁,情感问题完全可以交给时间。我相信,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不用肤浅的衡量标准,依旧超越了许多人。即便在光和暗的两极,在真理与混沌间,被一层厚厚的障碍分开,时间总会消磨我们的隔阂。

    托雷基亚那象征恶魔的靛蓝色面具,还有猩红的眼灯,与过去的理想背道而驰。但是,我也有我的面具,在自欺欺人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任何不同。我知道他还记着我们的过去,不愿轻易背离我。毕竟,没有哪一个人能做到完全与过去一刀两断吧?他只是在保护自己罢了。我意识到,此刻的约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冷漠的态度也不会伤害到我。他早就和我们最初的方向背道而驰,坚定地走向混沌,此前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邪恶的思绪,就好像一夜之间,那轮皎洁的月亮被浓密的乌云笼罩,连微弱的光线都不可见了。

    “为什么要成为太阳呢?越是远离,越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越是能闪耀着光辉。离开你的生活,我不能接受;但即便是靠近你,我同样不能接受。泰罗,我无法接受这些事实……”

    我很难理解他当时说过的那些话。为了阻止他的自毁行为,年轻的战士们主动将与他对阵的机会让给我,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只能在结束战斗后悄悄到昔日一同游玩的地点等候。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

    我回到光之国,翻阅他留下的笔记,试图寻找理解他的证据。他完整的实验笔记,一份在科技局,还有一份备份在我这里。回归的希卡利的长官提到过,托雷基亚从来不会将那些工作带回家,而且我也没见过托雷基亚在家处理公务。家中的生活穷极无聊,他无非是去图书馆,或是和我一起旅行,再或者一个人做些漫无目的涂鸦游戏。在笔记里,他画了许多太阳,还有月亮和星星。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属于地球的恒星,它照亮了整个太阳系。太阳啊、月亮啊、星星啊……经常出现在他诗里的名词都在迷惑我的思路,一行行凌乱的句子,一个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字符,这一切都代表着什么呢?还有他放在笔记中最显眼位置的那首诗,“たとえ星雲が凍って……だからそばにいておくれ”,中间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谁知道呢,此间答案大概只有托雷基亚本人知晓吧。

    笔记里,我找到关于地球的信息,还有关乎泰迦火花诞生的那份资料。在他眼里,这应当不算在工作范畴内吧,他最厌恶那些占用享受生活时间的工作,难得地竟然将任务带回家完成。

    泰迦火花是我们友谊的象征,在创作伊始,托雷基亚甚至考虑过用我的名字为星云粒子转化装置命名,后来被我拒绝了。当时的我设想,如果未来有了孩子,就叫他“泰迦”吧!在曾经探险过的遗迹里,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尚在胶囊中的孩子。光之国的延续靠着一团又一团幼小的光粒子,我们凭着羁绊的力量找到与我们有着纽带关系的下一代,在光能瓶中养育他们成长为实体,再为他们安上象征光之国的彩色计时器。关于这个孩子,我们为他起名泰迦——充满勇气、拥抱太阳之人。他从勇者的遗迹中诞生,他的名字正呼应了我的名字——“充满勇气、热爱正义”。幸好还有他在,在我们,尤其是母亲的悉心呵护下,泰迦能够顺利长大,我对此倍感欣慰。稍微长大一点,我们就领着他到银之广场,去宇宙动物园看米库拉斯。回家的途中,他忽然停在火花塔底下,向着太阳热情地招手时。反射了火花塔光芒的蓝色肩甲总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个蓝色的影子,很久很久之前,他也会这样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出神。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眶被泪水润湿了。

    因为名字的由来,泰迦只能作为“泰罗的儿子”而活着,磕磕绊绊长到4000岁,我无时无刻没有体会到他对长大的渴望,希望摆脱我的阴影,成为他自己,成为真正的勇者泰迦。他有股别样的朝气,面对敌人一往无前。然而彼时的他对自己的身世一知半解,我们无从告知他所有真相,但愿他不要怨恨我们。

    随着年岁渐长,我的思想产生了变化。我从来不憎恨托雷基亚,我坚定地认为,要知道光明,就必需知道何为黑暗,这样才能同时超越光明和黑暗的束缚。

    光明并不意味着不会迷茫。地球的太阳和光之国的太阳的不同,正如我们所见,那里有云、有风、有雨雪。天气不好的时候,太阳就会被乌云遮蔽,换一种方式理解,太阳也有自己的情绪。不过,这不影响它渴望永远照耀别人的正义改变过。我和他在永恒的火花塔下的回忆恍如隔世,我的记忆也逐渐被快速消逝的岁月掩埋,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如果他是我身旁的月亮,我用rou眼看见的他似乎就在眼前,但他与我之间始终隔着1.5亿公里的遥远距离,他那微弱的表达欲不足以使黯淡的光再度反馈过来,所以我就永远无法掌握他的内心。面对面都无法传达的情感,何况相隔遥远的距离呢?至于在天空两侧,遵循日升月落的规律,只敢在夜幕中满天的星星身边窃窃私语,密语的过程仍会残存隐蔽的想法,那些想法究竟是什么,我更不得而知了。

    ——再见了,泰罗。

    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话。

    邪神被勇士们合力消灭了,而托雷基亚则被吞噬在那团漆黑的混沌中。事件终结之余,我才真正理解托雷基亚,所以他的离去竟然没有在我的内心泛起过大的涟漪。再次仰望火花塔,那些镌刻在照壁上的英雄的名字里永远不会有他,但如今的我义无反顾地朝着象征正义的光明前行,这是否相当于遵守了我们的约定?一方站在太阳的背影中,一方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一个是光明一个是混沌,光与暗,黑与白,正义与邪恶……当然,这都不重要了。一旦如此的话,两者最后将到达同一个终点,我们的约定能就此画上一个圆满句号,我对此深信不疑。

    托雷基亚是不会死去的,一千个宇宙就有一千个他。泰罗,这是我的名字,我拥有可以复生的奥特心脏,即使rou体毁灭也不会死去,一千个宇宙是否就有一千个我?当下宇宙的我,寄希望于别的宇宙的我,只要宇宙不会终结,只要我的思维还在运作,我的灵魂尚未燃尽,我的行动就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把我的思念传递至生命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