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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曹cao走后便忙于政务,左右曹丕身体也没什么大恙,表现得也很正常。 曹cao说觉得好些再来问安,曹丕就想拖延一些时日再去。从前话没说开,恨不得时刻跟着父亲,但现在他到父亲前只敢垂眼,以粉饰清白。 父亲允许他不急功课,曹丕便日日无事。虚度白日,在过去中觅得慰藉。 年幼时曹丕的字算不得好,曹cao说工整有余,笔锋不足。飘若浮云。 说完在他的书面上旁写了几个字作对照,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曹丕看着父亲遒劲有力的字迹,暗下决心练习。可惜十岁上了战场,又荒废了。工整还是工整的,只是不入父亲的眼。父亲擅长书法,尤善章草,笔走龙蛇。 再练。 于是忙里偷闲,军中多杀伐,渐渐笔锋犀利,有那么些铁画银钩的意思。 父亲说,尚可。 后来在闲暇时抄文练字就成了习惯。曹丕屋里有曹cao的所有诗文和文集。他无事可做,也无心功课,随便拿一本誊写,打发时间。 父亲的诗文不多,所注的《孙子兵法》篇幅大一点。不过从早到晚誊写,总共也花不了几日。抄完了重抄,案边堆了厚厚几摞宣纸。屋里透出墨水的味道。 起初还不太适应,待久了便习惯。 他端坐誊写,每一笔都斟酌。 抄到《修学令》,便想起父亲备置校官,选拔乡俊,有益天下。 父亲儒学造诣深厚,早年以孝廉入仕,以能明古学征召。向来推崇仁让礼义之风,圣王治世之道。……他的背德之念。父亲定是唾弃。 曹丕顿了顿笔,重新誊写。墨水干涸,他就停笔先磨。 抄了诗文倾慕父亲才华,抄了公章感佩父亲抱负,落笔千言,心中反反复复书写的不过二字。 写累便抬头看看窗外,庭院西角的腊梅花开,无人采摘。 他想起前年父亲征高干,他留守邺城在二月某日夹了一枝腊梅在书里。而今已干枯。 现下也是二月了。 邺城早春风大,屋里门上锁,窗户敞开。风吹翻案边纸张,上面的字迹未干,飘起时墨水下淌一点,其余纷纷扬扬飘落到地上。曹丕短暂地怔怔,没有去管,磨墨,继续誊写。写好就放一旁。 内心好像有所着落,却又空荡无所依。惘然若失。 白昼漫长荒废,光阴过去。 下午未时,风停,树无簌簌之响,屋里更漏八天前就残断,未换水,因此也无滴声,一切都寂寂了。阳光不暖,到底还是有的。照在书案上,映出琥珀色的光泽。 曹丕搁了笔起身,注视满屋纷乱。 满纸千言都来自父亲,他亲笔书写,仿佛隔着岁月以旁观者的身份感知父亲当时的心绪。这使他产生一种错觉。 曹丕慢慢地、有些无措地蹲下,四处看了看,随后放心地躺在一地宣纸上,双手平放,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宁——好像到处都是父亲的痕迹。过了一会儿,他随意从身边抽起一张纸。一看,是父亲《步出夏门行》的第一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观沧海啊。 曹丕想。父亲北征乌桓胜利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时所作的。那时他在邺城。否则也会和父亲唱和。 海水宽阔浩荡,天空星汉灿烂。 父亲想必是豪情满怀,壮志踌躇。 曹丕遐想片刻,将宣纸盖在胸前,抽出另外一张。这次是父亲注的《孙子兵法》。 “兵者,诡道也。”注:【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 父亲是喜欢奇兵的。用兵擅长藏形、示形,以来诱敌,认为“形藏敌疑,则分离其众备我。”邺城之战便是极好的例子。 建安九年,袁绍死。袁尚袁谭为争夺继位内讧。五月,父亲派人在城外开凿壕沟。起初把壕沟挖得很浅,之后乘夜疏浚,一夜之间挖成深二丈、宽二丈的深壕。再决漳水灌城,完全断绝邺城内外联系。围城打援,击溃回救的袁尚,最终攻占邺城。 曹丕枕着纸,弯起眉眼。 想了想,他翻过身,趴在纸上翻看其他宣纸。 都抄了许多遍,以往也看了又看。其实早就烂熟于心。 他那样倾慕父亲。那样听父亲的话。 为了能得到父亲的肯定竭尽全力,从未违逆过。 唯独、唯独情字不由人。 手臂支撑了没多久,曹丕再次躺下。看得太多了,瞟上一眼就知道内容。他随意抓了几张纸抛向空中,注视它们散落。纸张翻飞发出哗啦的细响,其中一张落在他脸上,宣纸的纤维和字迹因为距离过近而放大模糊。阳光透过纸面,朦胧地亮。 曹丕吹了一口气。那张纸向上飘,又下落,擦过他的脸晃晃悠悠地落回地面。 他就这样安静而荒唐地躺在思念里。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曹丕将满地宣纸收起。他没有整理,全塞进矮柜里。有页角堆折在柜门外,也不管,一手按着纸防止塌落出来,就关上柜门。光线照不进柜里,谁也不会知晓。 也许烧掉这些无意义的纸更好,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曹丕不敢再横生妄念,却希望证明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明天继续吧。往后又何以度日。逃避无用,他总要去见父亲的。曹丕对此心知肚明,只希望届时能装得坦荡。而眼下——先不顾眼下。 他上了床榻就寝,一事未做,却感到空乏。内心的空地还是荒芜。 曹丕静默片刻,光着脚下床到书案拿了一卷父亲的亲笔书简,捧在怀里,温度微凉。倘若有父亲的衣物便更好了。他病态地想,无望地闭上眼睛。 梦里会有碣石沧海吗。 第三十日,白昼仍是漫长。 曹丕发觉自己的迟滞。 抄文时写着写着便向某一处目光涣散,猛地清醒后发现笔尖顿在纸上,墨水洇成一大滩黑团,透过纸背弄湿桌案。发呆长久而毫无预兆,脑海中一片空白。送午膳的下仆连喊好几声才能听见,拿了饭食也浅尝辄止。多吃几口就感到胃部仿佛有气流上涌,引人呕吐。 欲望都散退了,恹恹不振。 夜里难以入眠,清晨寅时睡下,又多梦惊醒。期间不过一两个时辰。所以在白昼里愈发昏沉。偶尔会有一阵一阵的晕眩,眼前发黑,闭了闭眼缓缓神,耳鸣不止。 风寒已是好了,却因久不见日光而越发苍白瘦削,咳嗽不愈,料峭风来便让肺腑震动。 有人独处静思,益加平和,可惜他内心忧惶迷惘,这二十日便成了一场封闭。十日前的端坐誊写流于表面,如同一座高楼。从前内里摇摇欲坠,还能作出安然伫立的样子,而今终于不堪重负,无可挽回地崩塌。 曹丕感到他正从根系开始颓败。 曹cao终是没见曹丕来请安。算算距离见面已过了十三日,他隐约觉得曹丕状态不对,便再次到访。 来门前一看——这不见客的条子还没拆呢。 曹cao敲了敲门,和上次一样,无人应。 …… 他继续敲,“子桓,是我。” …… “子桓?子桓?……”曹cao提高音量,“曹子桓!” …… “……”曹cao用力拍了三下门,“曹子桓!开、门。” ……还是无人应答。 曹cao转头问侍从,“你确定他在?” 侍从赶忙回答:“回司空,二公子在的。二公子连续多日未出门,下人给他膳食也是如此,有一阵才应。但……”侍从斟酌道:“现在二公子或许是睡了,所以没有听见。” 这得睡得多深啊。 曹cao失去耐心,吩咐道:“钥匙。” 随从去仓库拿来钥匙,随后退下,曹cao开了门走进书房,看见曹丕趴在案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没束发,墨发散在背后。曹cao还有政务,不准备等待,正想叫醒他,却听见曹丕嘴里咕哝着梦话:“父亲……” 他闭着眼,眉蹙着,很不安稳的样子。 “父亲……呜……”声音像祈求,听着有些可怜。 怎么了。 曹cao犹豫了一会儿,握住曹丕的手,轻声道:“子桓?我在呢。” 曹丕眼睫颤动,腾地醒了。“父、父亲?!” 他下意识地反握住曹cao的手,霍地站起,又感到一阵眩晕,“请恕儿臣未迎接……儿臣睡过了头……” 曹cao说,无妨。 “你先松手。”握得这么紧。 “是、是!”曹丕惶恐地松开手,内心一阵忐忑。父亲怎么来了?是因为他没有去请安吗?可是他还不能够隐藏好心思,屋里也没收拾……刚才还做出了不敬的举动,父亲会觉得他又逾矩了吧? 他还没缓过神来,焦躁之下耳鸣声嗡嗡。 曹cao审视着儿子。 曹丕比上次见到又瘦了许多,这过了才十多天而已。 大抵是因为在里屋的缘故,只随便套了长衫,系了腰带。裸露出胸颈一小片苍白肌肤,原本的肌rou线条被硬生生磨没,锁骨深凹,如一道沟。 腰太窄,到底饭吃了几口。 曹丕察觉到父亲的视线,慌忙整理衣服,可是要穿得正式就必须解开重系,他只得尽力拉扯衣襟遮住脖颈下的胸膛。 “儿臣衣衫不整,有失得体,请父亲恕罪……” 曹cao道,“别请罪了,站着做甚,还不去拿件外衣穿上。” “是。”曹丕匆匆忙忙地去寝室,因为头晕还踉跄了两下。 曹cao等待他,心底已经有数。曹丕如此憔悴。怕是心疾未解。上次还表现得正常,如今看来多半是装的。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禁踱步。曹丕书架上摆着经书,他中间发现几个插在其间的卷轴。旁边……是他的文章书简。上次来还没有,是得了好的书画吗?曹cao起了兴趣,把卷轴拿出展开,入目是rou体横陈。 鹤交颈、鱼接鳞。 房中八式。——龙阳春宫图。 ——摆在他的诗文里。 曹cao深吸一口气,太阳xue突突地跳。这就是曹丕所说的病疾已除?他看是死性不改!还以为有所悔过……特意允许他功课不做,不必问安——这些天怕是都荒度了! 曹丕穿好衣服出来,便看见父亲杵在书架旁,扶着额头揉太阳xue。心中一沉,待看清桌案上扔的卷轴,顿时脸色惨白。 曹cao神色看不出喜怒。“曹丕,”他唤道,指了指卷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你怎么想的。 怎么敢的。 曹丕说不出任何话。扑通一声跪下了,皮rou撞在地面发出闷响,上次夜跪的遗留使膝盖针戳似的麻疼。 可他跪也跪不直,肩膀发着抖,簌簌地像风里剩叶。 “父亲……我、儿臣……儿臣……” 曹cao拂去案上卷轴,几卷图掉到地上哐哐当当。 “你说让我放心——”他气极反笑,薄唇畔笑意冷得像刀,“我如何能放心啊。” 他走向曹丕,居高临下地俯视儿子,“我所说过的,你可记得?” “…………” 曹丕无言,他向来是知道父亲的,曹cao大发雷霆的时候,忍着便挨过去了。此刻语气平缓,如同静谭。他不知道下面的渊有多深。也许一个不慎就失足了。 要怎么回答?他还能怎样回答?他字字句句都记得,可已是积重难返。 曹cao抬起曹丕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说话。” “父亲……儿臣……”曹丕艰涩地吐字,“儿臣只是一时赏看……” 曹cao冷笑:“把春宫图放在书架上,我看你经书都没翻过吧。这图轴倒是痕迹不新。”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到底有没有悔过?” “我……” 曹丕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 曹cao看着他惊惶的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瘦削,眼下青黑,也不知几天没睡。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郎,清癯得有如大病三年。尤其是——现在还发着抖。眼神绝望,如同扯断的蛛丝。 岌岌可危。 要是再说什么重话,好像人就要塌了。 曹cao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他总不能动手,曹丕这样子,半刻钟都憋不出几句。心思昭然若揭。春宫图还好说,龙阳春宫图……他不得不多想,心中已经知道答案,越想越恼火。 曹cao不想和曹丕废话,他想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东西,才转身就听见曹丕惊叫:“父亲!!”父亲是要离开吗?彻底失望了吗?不…… “儿臣知错!儿臣……那是十二日前……十三日?十一……儿臣并未多翻!您别走……儿臣有在悔过!不敢逾矩的……幽州太远,您别赶……儿臣只是改不了,却不敢妄想……父亲息怒!我都记得,您说的……我、儿臣不想当一县令……父亲!” 这番话说的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曹丕语速又快又急,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所说的话语序混乱,也没有发现自己身体仍在幅度轻微地颤抖。只是一股脑将想表达的混乱地吐出,如同车轮下的薄冰。 曹cao察觉不对劲。“你再说一遍。” “儿臣……”曹丕张了张口,短暂地回忆片刻,磕磕跘跘道:“儿臣知错……图轴、图轴是……十三日前送来的,并未多翻……儿臣有在悔过,不敢要妄想,只、只是还……”他不敢说下去,顿住了又略过接道:“父亲说的儿臣都记得……求您莫要赶儿臣去幽州……请父亲息怒,别走……”这次总算理清楚语句。 曹cao道,别抖了。 曹丕愣住一瞬,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果真在极轻微地颤抖,他想停止,努力后却没有做到,于是茫然地望着曹cao。 曹cao与他对视,不免有些忧虑。他现在是想气也气不起来,只感到头疼。 曹丕竟迟钝成这样——还是因为太惶恐了?可想这些天必定浑浑噩噩,身体没养好不说,脑袋也昏沉了。悔过……曹cao一个字都不信,倘若他再来晚几天,曹丕不定要颓败成什么样。敢是不敢,可也没改,这般痴,倒有彻底沉溺其中的架势。 让曹丕独处静思,原本指望他迷途知返,谁曾想是满舟倾覆。 曹cao难得有些无力,打仗都没这么烦。 他道:“我没说要走。去你屋里转转而已。” “还是说,你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说完又觉得诘问意味太过,于是缓下语气,“你如实交代,我不会动怒。” “我……”曹丕嗫嚅着,闭了嘴。他想起矮柜里关的宣纸,不见光好多天,然而也是见不得人的么?虽然不清白……但父亲既然春宫图都看到了,那些就无所谓了……父亲若发现,便知改不掉并非他的错,实在是一往情深。会……随他心思吗? 他说不敢妄想,却好似灰烬里残余的飘摇火星,反复晦暗,始终保留一线希望。曹cao态度一放缓,就无法抑制地幻想心意被允许。 曹丕没做什么事,屋里空空荡荡。案上摆着砚台,墨迹干涸。曹cao扫视全屋,见矮柜柜门露出几页纸。他走过去,曹丕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曹cao蹲下拉开柜门,霎时间满柜胡乱堆放的宣纸倾塌出来,散在地上陈铺在他眼前。他一怔。 几大摞的纸上,几百张了……上面写得全是他的诗文和公章。每个字都熟悉。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庶几先王之道不废……将贤则国安也…… 字迹挺拔无错,可见用了心,这要抄多久。 曹cao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底叹气,“别跪了。” “起来。” 曹丕诺诺站起。站起时还一个趔趄。 “过来坐。” “是……谢父亲……” 曹cao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心平气和:“说说吧,你的想法。” “儿臣……”曹丕说不出下文。从哪里说?十三岁那年吗?还是那夜后月余怎么想的。可以说吗?他不敢——幽州太远。 曹cao坐在左位上,也是心乱。他觉得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和接受今日的所见所闻,看曹丕纠结的样,更不好逼人说。更何况他其实也不想听。还没彻底冷静,难保听到什么受不了。 啧,头疼。 “子桓,我给你半天时间整理。申时我再来,届时你好好说说罢。” 他问,“你屋里的更漏是多久没换水了?” “回父亲……二十、不,二十二日……未换……请父亲恕罪……” 连续这么多天都不知时辰。实着颓废得狠了,精神衰落成如此也难怪。曹cao道:“你恕罪说了多少次了。” “没责怪你,等下我让人给你送新的。” 曹cao希望这句平常话能让曹丕没那么紧张,但看曹丕不安的样子,又补充道:“别多想。”他目光触及地上的图轴,赶紧移开眼。由衷地心累。 “记得吃午膳。” “是,多谢父亲挂怀……”曹丕受宠若惊,发现父亲不再生气,急如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脸色总算没那么惨白,弦还绷得紧紧的。 沉闷的气氛开始蔓延。曹cao不欲多谈,他准备回去冷静冷静,刚起身就见曹丕下意识地站起,如同惊弓之鸟。“父亲要走?” “有公务要忙。”曹cao回答,他看着曹丕,觉得不把话说清楚,曹丕不定钻到哪个牛角尖里去了。诸如觉得他是因为厌恶而离开。 “我申时来,门别锁了。” 曹丕想到下午的谈话,才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苍白,父亲只看到了春宫图就恼怒,如果他把心思全盘托出…… 曹cao走到门口,转头望了一眼伫立在原地的曹丕,瘦骨嶙峋,像一座将倾的山。 那不自知的祈求神色像是被遗弃。想了想,他无可奈何地安抚了一句: “字写得不错。” 什……么……? 曹丕呆呆地注视曹cao的背影,五个字眼落进肺腑,激荡得他心神失守。字写得不错……如此看来,他纸上隐现的情思也并非不堪入目…… 今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他没有迎来责罚,而且听父亲的意思…… 曹丕看向那堆宣纸,这些竟是不必被关的…… 逾矩被赦,父亲岂非是在默许? 曹丕觉得自己恍在梦中。他摸向心口,感知到心脏真实的跳动。尽管午后还有一场长谈,但这一刻一切都复苏,野草疯长。 父亲一语春风。 他慢慢将屋里收拾了,迈步时仿佛走在云端。将所有物品收拾整齐后,曹丕冷静下来。再过三个时辰便到申时,他该如何向父亲解释心路。 他自然不敢隐瞒,可是都要如实说吗——连带第一次的梦里见? 父亲是否会震怒……大抵会气的,但依父亲方才的言语……父亲的看法已有所转变了吧? 曹丕不能放心,却也不似过去那样惶恐不可定,他担忧地模拟将来的对话,反反复复想着该说什么,怎样说才得体,直到敲门声打断思路。 “二公子,小人遵司空之令给您送更漏来了。” 曹丕把更漏换新,在细微的声音中坐立不安。这个父亲送来的东西无形中增添压力,他下意识地坐直了。然而、然而。曹丕想起之前跪着的情景。父亲低头看他,眉梢似倦怠般地微垂,带一点喟叹。叫他——起来。 “别跪了。” 这是否意味他的背德之念从此不算罪。 他能否希望长谈之后被父亲接受。 光阴过罅,漏箭下沉。无论曹丕如何忐忑,申时一刻到来。 曹cao在门外唤道,“子桓。” 曹丕跑过去开了门,与父亲照面。午后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们二人身上,春三月微风不燥。曹丕看着父亲平静的眉眼,内心升起一股明悟:事情将在长谈后有定数。 他暗暗攥紧了衣摆,侧身恭敬道:“见过父亲,父亲请——” 待到落座,曹丕给父亲倒茶,曹cao喝了一口,问想好怎么说了吗。 曹丕点头,不知怎么脸蔓上红晕。“父亲……儿臣……”他藏在案下的手掐了自己一把,好让脸色如常,但开口未言的后半截已显明潮湿的桃色。 曹cao猜到曹丕应是不好意思直说,便问:“你那心思,什么时候有的?”说话的时候感到一阵诡异的平和,他又饮了一口茶。 曹丕小声道:“要追溯到儿臣十一岁。” 这么早?曹cao杯里的茶水晃了一晃。 曹丕继续道:“那年,儿臣无意撞见父亲在……”他又脸红了,结结巴巴道:“在军营帐中……与、与侍从……” 曹cao陷入回忆。他想起来有这个事,曹丕撞见了还愣在那里不知道走,他警告一眼才跑。“你好几天神思不属,我特意问你,你担心我好龙阳。” “对……” 曹cao不可思议,“你那时就……” 曹丕低下头,“不……是儿臣后来梦、梦见了那情景……在儿臣十三岁。” “你做了什么?” “儿臣惶恐,就、就去了……”曹丕硬着头皮讲,“去了窑院。” 曹cao沉默,如果他当年知道曹丕逛院,定会狠狠惩戒一顿。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尤其想到自己十几岁勾栏听曲,他最终没有偏离话题,只是说,然后呢。 “然后……儿臣跑走了。”曹丕如实道,“在那当口,儿臣想起……想起您的情景……离开后在大街上走了半天。” 曹cao道:“你是有一天晚归,”他想起来了,“我那天罚了你,因为你死也不肯说到底去了哪,在外面干了什么。” “嗯……”曹丕脸上红晕更甚。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曹cao等了一会儿,叩叩案角,“继续讲。”他其实有点尴尬,但听还是要听的。 “儿臣之后没有再去,”曹丕申明道,“……儿臣……”他声音更小了,“越来越多地梦见……那个……嗯……” 曹cao捏着茶碗的手力道加重,他盯着荡漾的茶水,想着是现在喝还是听完再喝。 曹丕发现了,急忙解释道:“可是儿臣从未……只是、只是看见就……醒了。” 曹cao不想追问是何种情景,曹丕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可惜的意味。除了看,还想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但难道荒唐的根源在于他? 毕竟军中无女人,便只得和侍从纾解了。曹丕看便看了罢,若真是深受影响,怎么不见有男风之举。偏偏对他……曹cao将茶水一饮而尽。心情复杂,好茶也食不知味,何况曹丕的手艺实在一般。他看向曹丕,曹丕也不安地回望。他微微推了一推茶碗。 曹丕终于领悟了,忙起身斟茶。“父亲请。” “接着说。” 曹丕摸不准父亲的态度,谨慎答道:“之后……儿臣竭力按灭心思,”他从坐垫下来,恭恭敬敬地跪伏在曹cao膝旁,“奈何……不成。” 曹cao想你岂止是不成啊。他看着儿子,此刻仪表整齐,衣袍却空荡,可想而知衣下是怎样一把瘦骨。便不由想起郎中禀报曹丕咳血的事,倘若非要除这情根…… 沥血会止于两点吗。 曹cao再次无可奈何,思考片刻问:“那甄氏呢?” 曹丕愣了一下,迟疑道:“甄氏美貌,儿臣以为能戒断儿臣的背伦之心……实则不能。虽、虽有敦伦……”他凭空生出几分羞涩,“但……儿臣……” 曹cao懂未尽之意,不是很能理解。又倾压又雌、……臣服?这个涉及私密的话题无疑不适合深究。 曹丕跪在地上没等到父亲说话,主动问起萦绕心底许久的疑问:“父亲从前……知道儿臣的心思吗?” 曹cao说,看得出来。 前几年曹丕有段时间总是眼神躲闪,可若装作不去看他,他的目光便悄悄跟过来,眼里是不自知的倾慕。曹cao不愿望那方面想,便当真的没察觉。 后来曹丕娶了甄氏,收敛了很多,以为重回正途,如今看来心放得太早。 曹cao一向讨厌人耽于情爱,然而此情绵绵无绝期的人是他孩子。不知如何发展成这样药石无医的痼疾——也非不能治——只要一句话。 该同意么。 曹cao注视曹丕,轻声问:“你……七年了?” 曹丕一颤,低声答道:“回父亲……第八年了。” 他与父亲对视,看见父亲眼瞳里映出他的身影。眼轮垂下时锋锐不见,染上纳百川般的平和。所以他心里不清的情流也能入父亲的眼吗。他几乎要出声恳求了,求垂怜,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可怜又热切地望着父亲。父亲愿给,是他之幸,父亲不愿给,他求也求不来。 曹cao沉吟片刻,问:“若我不允,你待如何?” 曹丕僵住了。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父亲这样说时仍不免感到心脏钝痛。他不在意袒露软弱了,艰涩地说,“儿臣会……大病一场。” “……从此安分。”最后一个字吐出,像是忍了一剐。 他气色才好一点的脸又苍白白的。月前挨了训斥,如今憔悴成这样。 曹cao说,你好得了么? 他怎么好得了呢。父亲早晨让他起来,现下语气如同诘问。曹丕没说话,抬头望着父亲,忽然找回了那夜的勇气。他倔强地沉默,可眨了两下眼,眼泪掉出来了。于是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擦去,勇气一干二净,想的是父亲不喜欢人哭。 曹cao伸手抚上曹丕的头发,叹了一叹。 曹丕眼眶泛酸,下意识地想蹭蹭父亲的手掌,惶然下动作慢顿,曹cao已经收回。但他听见父亲说,没令你安分。 “你还是安康吧。” 他一时愣怔。父亲的声音回荡在心野,渺渺远远如天边钟声。还是安康吧……父亲是……允了吗?他征求似的望向曹cao,曹cao也看着他。曹丕恍惚觉得自己如同流民回故里,草长莺飞,情思陡然有了安放之处。没令他安分……父亲如此说……还不算默许么?今夕何夕啊。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曹cao抹去他眼角泪痕。 他又掉泪了,“父亲……” “您是允了吗?” 曹cao没回答,只说:“明日便来请安吧。” 曹丕便没再问,答道:“是,父亲。” 曹cao浅啜一口茶,并不似表现的那样平静。他自觉需要一夜好好思考日后该如何儿子相处。话已至此。该说的也就那么些,都谈完了。其实他也不知道方才的回答是好是坏,毕竟不伦,但曹丕病得够久了。既然好不了,便给他那味药罢。 “今日便到这里。”他起身,“我还有政务。”——实则都已处理完毕。 曹丕连忙跟上,“儿臣送父亲……” 曹cao随他去。一路曹丕捏着衣角想问父亲到底允没允许,奈何曹cao大步流星。到了门口曹cao说不必送了。 “茶味微苦,”他点评道:“你手艺不行。” 曹丕没想到父亲离开前提的竟是这茬,“是,父亲。儿臣再练……” 他咬咬牙想问清楚答案,刚张口就见父亲已在侍从簇拥下走开。 …… 话没问清楚,不过此次父亲也算是允许了吧?曹丕心底漫上喜悦,阳光下有些目眩神晕,苍白的脸颊染上潮红。明日见了父亲,大抵就能确定答案…… 他腾地想,父亲这次又呆了多久? 曹丕伫立原地。神色痴痴。 父亲来了又走……他想做根青藤。 翌日,曹丕到府中向曹cao请安。 定省过后,曹cao说,身体好些了么? “回父亲,好些了。” “能上课吗?” “能的,今日便可听夫子授课……” “你耽误得是够久了,不过若听不下去,倒也可以再宽限你几天。” 曹丕心想,父亲对他温和了许多。应是看他可怜的缘故,毕竟缠绵病榻,又一副不得安慰就颓废的样。可父亲现在对昨日之事半点不提,言语一切如常…… 他如何能确定父亲的意思。 他跪下来,终是开了口,“父亲,儿臣想问……您昨日那话,是允许了儿臣吗?” 曹cao搁下笔,道:“你说呢?” 曹丕心中一动,抬头看向曹cao。父亲似乎也没睡好,眼睑淡淡的乌痕如同山霭微暗。因而平时英挺的眉宇添上几分怠色。咬字声音微低,像是无奈后心澜趋平的外现。这让距离变近了,高山不再峭不可攀。曹丕隐约察觉出另一意思。 父亲还要怎么说呢。 太分明的答案是少年人的热烈,话不说开才有彼此转圜的余地,用以给予伦常和礼仪的罅隙。毕竟亲缘留存于骨血中,父子作情人要隐秘温吞。这是年长者的深沉,也是……矜持。 弦外之音听懂便好,那样直白的话说出来干什么。 曹丕突然明白了,他不禁唇角翘起,然而心仍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惶恐了许多日,非得要个清清楚楚才能安心。倘若父亲不肯直说,总要再给些暗示吧? 否则他何以从中获得被默许的慰藉。 “父亲……”他抬着眼,眉却轻垂,竟大胆地装痴了,“儿臣不懂……” 望父亲明言—— 曹cao挑眉。他拉起曹丕,没解释,而是说:“这几日尽见你跪。何时膝骨这样软了。” “我倒是,未见你犯错。” “站起罢。” “是,谢父亲。”曹丕顺势起来,心里暗暗激动。父亲说未见他犯错,岂不是在讲那些抄纸,甚至春宫图轴,都是他情之所至,不算得罪过了? 他终于安心了点,却还赖着不肯走,声音又轻又黏,“父亲,儿臣给您磨墨……” 曹cao随他去,自顾自地处理公文。但余光中发现曹丕偷瞧的眼神。 “……” 小贼似的。曹cao本来懒得理他,但实在无法忽视,没见过谁家儿郎瞧人要从额头顺到脖颈。不过一日而已,就从惶惶不可终日的谨慎变成这般模样。给一点温言暗示尚且如此,如果直说曹丕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 “不去上课?” “父亲刚才不是说可以宽限几天吗……” 曹cao看了他一眼。 曹丕赶紧又道,“儿臣用过午膳便去。” 但现在是早晨辰时。曹cao道:“你准备磨一上午的墨?” 曹丕期期艾艾:“父亲累了,也可以给父亲捏肩……” “我不缺侍从。” “然而儿臣缺孝亲的机会……” 曹cao心想,在这等事上倒是口舌伶俐。倘若没那黏在他身上的眼神,还真以为曹丕心中一片清白赤诚。 啧。 他沾了沾墨,重新提笔,“你是想孝亲,还是有眼瘾啊。” 曹丕微赧,知道眼神被发现,索性说:“父亲神明英发,儿臣仰慕。倘若能学到半分风范,也是极好的。” 曹cao扯了扯嘴角。冠冕堂皇,油嘴滑舌。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想站便站吧。” “是。不知儿臣是否可以同父亲用午膳……求教政理。”曹丕言辞恳切,神情不知比前几日生动多少。 还敢得寸进尺。求教政理……怕是美名其曰。曹cao道:“行吧。” 他转头看向曹丕,语气听不出喜怒:“满意了?” “嗯……”曹丕捏着墨条在砚池研磨,耳尖红红,动作细润无声。又抬眼看父亲,心想父亲应该不知自己此时的样子。 黑眸狭长,似一潭脉脉深水。而眉色如一抹边山墨。 目似点漆,眉如墨画,向来是英宇近冷峭的眉眼,染上无奈便无漠然之感了。看人的时候若徐风过境。 因政务蹙起的眉头可以被抚平,见到趣事眼里笑意如波光一跃。 他什么时候能够伸手以亲昵的姿态为父亲抚眉,又什么时候能让父亲对他笑。 无奈怎么好呢,这两个字让人觉得少真心而多迫不得已。 嗳,来日方长。 曹丕想,他总有机会的。毕竟父亲没拒绝不是吗。 他虔诚地、安静地磨着墨,父亲字迹顺畅,有三分是他的功绩。 午后用过膳,曹丕不得去上课了。 他指望父亲说些话,曹cao专心政事,听见他告退只是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好吧。 反正他也知足了。 去上课似乎是个标志,好像生活步入正轨。此后一天天,曹丕按部就班地过, 和之前并无不同。 他七年隐忍,一朝果成,接连几天心情都轻松兴奋。曹cao对他温和,他免不了心旌摇曳,春情萌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曹丕以往做梦总如旁观人似的,从未真正设身处地交缠。被父亲那双裹着沉欲的黑眸一望,就腾地惊醒。深挖原因,从前肖想归肖想,没真以为可以对父亲坦诚。而如今……清白的不清白的,父亲什么也见过了,知晓了。不再有后顾之忧,白日暗自压抑的心思便在梦里上演。 其实并不多么香艳,但的确让青年人心荡耳热。 ——曹丕梦见曹cao亲了他。 父亲覆上来,双唇贴上他的,彼此气息交错,炽热又缠绵。齿关被舌尖扫过,轻而易举地被撬开。当他正要乖顺地张口时,梦一下子散了。 曹丕呆呆地捏着被角,人生头一次恼恨梦太短暂。 他摸了摸脸,好热。梦里唇舌交缠时潮湿柔软的感觉仿佛仍在,只是稍微一回想就心如擂鼓,烧得耳朵放烫。 呜。 曹丕把脸埋在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多久才真的可以和父亲接吻。他起身点燃蜡烛,更漏显示卯时。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向父亲请安了,想到要和父亲见面,脸又热上一点。他下意识地触碰嘴唇,梦里余温还留存几分。 天明请安,曹丕本想表现正常,可见到曹cao的第一眼,就回想起父亲落吻的情景。 曹cao说,你脸红什么。 “回父亲……儿臣夜里做了一个梦……” 曹cao看着他,曹丕不知回想起什么,面红耳赤,声音逐渐细如蚊呐。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是……艳梦。 曹cao等着曹丕坦陈,曹丕却没了下文。 距离心思被接受也就过了四五天,曹丕还不太敢直说梦见亲吻。 毕竟父亲允许他逾矩是出于无奈,虽然父亲不忌男风,可难保不会介意。 来日方长,亲昵的话还是试探过后再讲吧……但父亲如果追问,他一定会说!哪怕惹了父亲不喜…… 处在恋慕中的人对亲密之事的坦白欲和期待感总是杂糅。 曹cao看曹丕不吭声的模样,更觉得那梦是交缠的春梦了。 想同爱慕的人云雨本身正常, 但发生在亲子身上便给他一种古怪的变扭。倒不是介意……能接受是能接受的,不过现在青天白昼……总归有些许尴尬。 一些艳词不是不可以听,然而曹丕自己先哑了声,他便顺势不追问。 四五日稍短,巫山缓行罢。 曹丕小心地观察曹cao的反应,见父亲沉默片刻,说,噢。 目光移回案上堆积的公文,许久了目光也没挪下一行。 什……?曹丕想过父亲会动怒,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轻拿轻放。连追问都没有。一下子怅然若失,莫名地产生出落空感。不禁想,父亲是猜到了他的梦,还是不想问。 这会儿敏感的思绪涌上心头,曹丕企图解释,然而解释什么?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郁闷地站到父亲身旁磨墨。半个时辰后就要去上课了,他向来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又忍不住想七想八。 ……脸红的事,其实可以找一个借口掩过的。曹丕说是做了梦,心里也怀了试探的意思。结果话说了一半,父亲不置可否。 父亲没有一点探究的兴趣?父亲对肢体接触会厌恶吗?曹丕盯着父亲的手,想着抚一下看看父亲的反应,但到底不敢。父亲怎么一直看那公文,一言不发。 以后他主动还是不主动呢。如何才能得知父亲的心思啊。 好难想,唉。 几日光阴攸忽而过。 私情已经坦白,有些东西约莫是改变的了。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曹丕企图做些亲昵的举动,又犹豫不决。他日日往曹cao书房跑,眼里瞧着父亲,手上只能触碰到冷硬的墨条。曹cao一贯不多言,虽然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可毕竟默许了他的失礼。 曹丕有意试探边界,空余的时间几乎都黏在父亲身边。殷勤地端茶送水,递送书简的时候恨不得手再低些,好让二人手指相触,但最终只把书简稳当当地放在父亲手上。他不能指望父亲指尖微抬勾住他的手,自己倒乐意乖乖地把瘦削的手腕送到父亲掌心,可父亲要么? 他想是想,做不成。 曹cao一句暧昧的话也不讲,他只得把话咽回肚里。 如此七八天,激荡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曹丕患得患失。他开始担忧曹cao对他只有无奈,默许他的小动作也是因为迫不得已。毕竟他病时那样颓败。放在从前,父亲愿意接受就已经很好了。可是如今他不甘心。 不知足。 难道要一直这样恭敬以上亲昵未满吗?不上不下,无所依托。 三月廿四,曹丕再次做了一个梦。 仍有唇舌相碰,这回却风月落寞。短暂而余音绕梁。 曹丕起先就意识到是梦。 入目是一片雨帘。门窗开着,父亲站在廊中,背影孤直。他下意识地走近,从案上拿了一件黑绣银云的大氅,“父亲……” 曹cao转身看向他,对他笑了一笑。很轻微的笑意,唇角弯起一点。他在这温柔中怔神,随后为父亲披上大氅,“父亲,雨太大了……” 曹cao说,“春日里也有这样瓢泼的雨啊。”声音低沉,像是叹息。 曹丕默不作声,到父亲前面小心地系上锦扣。出乎意料的,曹cao凑近他,嘴唇轻飘飘地擦过他额头。如同鸿羽落下。姿势太近了,耳畔的吐息温热近guntang。却的确是带有憾色的喟叹,“是太大了,回去罢。” 曹丕感到耳垂似是和父亲的薄唇贴上了,那触感稍纵即失,因此难以确定。曹cao离开他,靠近时聚拢的体温开始消散,他猛然想到,父亲回到屋里,那大氅还有必要披吗。 曹丕跟上父亲,看见父亲衣摆的云纹飘飘晃晃,遥不可及。 雨声渐渐停下,他忽然有一种什么也抓不住的失重感,回头瞥了一眼细雨,觉得要突兀地不下了,再一眨,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他听见更漏的滴水声。 曹丕攥紧被褥,还没有从梦里缓过来。 奇怪,怎么会梦见父亲做这样的事。 文人般雅哀,又兼渊渟岳峙的平静。 便是有,父亲也不会对他这样做。还有那个轻得像错觉的吻。 以往的幻想,不外乎是绮艳之事。如今父亲态度温和,本该更进一步,就像之前梦见接吻……还是说,他隐隐地有所惧怕。——关于飘渺无据的前路。 既希望能与父亲接触亲密——诸如承吻,又担忧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大氅没有用处,也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梦里映射渴求与担忧。父亲接受的激动冲上他心头,一时压下敏感和不安。原应沉醉在喜悦里飘飘然,却因为感情毫无进展,而做了这样的梦。梦也可说是缠绵的,但底色悲哀。春雨浸透,梦里廊外的庭树绿得冷苍。 这不可以。七年已太久,第八年岂能如温水无澜。 曹丕想,他不要犹豫不决了。 他想要更多。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怎么够呢。 父亲自然不会主动,没关系。与其患得患失,踌躇不安,他决心主动。无论父亲心中无奈到底占了多少,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父亲不会拒绝他。 这就是最大的倚仗。所以大胆些也无妨。 他要一步一步地走在前路上。 曹cao过了几天发现曹丕又变了点。 话少了,总算有了二十一青年人的沉稳模样。 虽说眼神还一副痴小姐相,但总感觉成熟了些,像是从内里蜕变了一般。 水师已在cao练,这日午后曹cao让曹丕拿张地图,曹丕递完,手不收回,直直地伸着。 曹丕手生得不错。白净修长。但是杵在这里干什么。 曹cao抬眼道,“哪里伤了就去找郎中。” 难不成还要他吹。也没看见哪里红了。 “没伤着,”曹丕郑重地说,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请父亲伸手……” ? 曹cao挑了挑眉。曹丕脸都红了,还很坚持。他不想浪费时间,纡尊降贵地伸出了手。 “做什么。” 曹丕握住他的手,随即飞快地松开,脸整个红透了,耳尖也染上粉色。 “不、不做什么,想和父亲……贴一下……手……” ………… 曹cao沉默片刻。 沉稳?成熟?呵。 他很难评价曹丕刚才的举动,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你……算了。上你的课去。” “是。父亲。”曹丕心满意足,这会儿说话流利顺畅。他见父亲脸色没有不喜,便步履轻快地走了,神采焕发。如此轻易,枉他做了几日的心理准备。 “儿臣下课便来向父亲问安。” 倒也不必如此频繁。 曹cao想,不知曹丕吃了什么,变得如此主动。 这是个开始。此后但凡让曹丕递点东西,曹丕一定要把手沉下,非得碰到他掌心才肯松开书简,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做事,耳尖发红。 其他事上也大胆起来,似乎掐定了他不会动怒,能肌肤接触则肌肤接触,又拿捏分寸,蜻蜓点水般地贴一下就很快闪开。仿佛从前有的枷锁尽断了。曹cao没有拒绝,从一开始的无言以对到习以为常。追其原因,他不由想起之前曹丕做的春梦。 难道是因为想……才频频亲密吗?讲一个日积月累,水到渠成? 曹丕心理转变与春梦无关,但心路的确与曹cao猜想一致。 黏着父亲,贴一下父亲,父亲习惯了接下来的事都好说吧? 父亲又不忌男风,想来只是有层人伦的膜。融去就好了。 曹cao不去问,也不提。他纵容曹丕所有的行为,顺其自然。亲昵也好云雨也罢,都是迟早的事。 ……良夜以候。 但那时曹cao未曾想到,那一夜却是他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