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同学会

    外面下起了雨。

    淅沥沥的，并不算大。只是偶尔能从泛泛的交谈空隙中听到一阵短促的“噼啪”声，那是雨水溅落在玻璃窗户上所发出的声响。

    包厢里，李政明还在追忆着青春。这几年因为频频值班，他的眼下发黑，眼袋也愈发明显。再加上年纪大了，新陈代谢变慢，身材像吹气球一样肿了起来，啤酒肚也开始初步显现。

    可当他聊起高中的那些往事，脸上所浮现出的那股精神劲儿，恍惚间，又与十六七岁时那个冒着青春痘的少年逐渐重合。

    “……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李政明说，“哇，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就坐在第一排。每当部长在台上讲那些什么狗屁定理，我就在下面琢磨他那一头到底是不是假发……”

    “记得，哪能不记得。”文露露刻意拖长了音，戏谑道，“没看出来，你小子，胆子倒是挺大的哈……”

    全场登时哄笑一团。

    恐怕所有高二（3）班的同学都忘不了那一天。当被他们威严肃立的年级部长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时，十六岁的李政明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

    “高老师……您的头发好像戴反了……”

    余光里，见到陈洛珊也在轻轻地笑。原本还想继续耍宝的李政明也有些发窘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含糊其辞道，“这不是年少无知嘛……”

    众人又笑。

    可蒋珍歆却笑不出来。

    她坐在斜对面的位置，正好将一切都目睹于心。尽管她对李政明早就没了高中的那份心思，可毕竟也算是暗恋过两年的人，对于他那晒得黢黑的脸庞下藏起的那点少年情怯，蒋珍歆总是能够察觉得一清二楚。

    ……不是，凭什么啊？

    这都过了多少年了，怎么这个世界还在围着陈洛珊转啊？

    蒋珍歆移开眼睛。她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背景音里，几个擅长来事活跃气氛的还在见缝插针地聊着高中时期的各种糗事。但蒋珍歆对这些没有兴趣。

    她从刚买的lv包包里掏出了手机，延长的水钻美甲在屏幕上飞快地戳出了“哒哒哒”的声音。

    【北城以北╰╯】：无语了。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今天陈洛珊也会来啊？

    手机对面的人是丁玲，高中的团支书，也是唯一一个和蒋珍歆还算有点交情的高中同学。

    这段塑料友谊的开端……说起来也有点讽刺，是因为她们都很讨厌陈洛珊。

    【玲宝宝】：啊？她也在吗？我不知道啊。最开始定名单的时候也没说要请她啊。

    【玲宝宝】：估计是李政明那小子私底下偷偷去问了……我真的服了，这未免也太舔了吧？陈洛珊结婚不都没请他吗？什么绝世大情种呀[鄙视][鄙视]

    虽然早就没了那份意思，但不知为何，听到别人这样贬低自己曾经的暗恋对象，蒋珍歆也觉得怪尴尬的。她默了一瞬，然后开始刻意转移了话题。

    【北城以北╰╯】：唉。可惜你人不在，我好多话都没法讲。你是没看到陈洛珊那样……我晕，真是看到就来气。

    【玲宝宝】：哈哈，其实能够想象得出来……

    【玲宝宝】：公主大驾回宫，尔等庶民还不快通通跪下——

    见此，蒋珍歆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坐在旁边的文露露好奇地望了过来，而在目光扫过被蒋珍歆搁置在一旁，皮包上那标志性的花纹时，又不由停住了。

    “呀！”文露露惊讶道，“这不是lv最近很火的那款牛角包嘛……我的天，我之前纠结了好久都没舍得下手，结果现在抢都抢不到了。”

    蒋珍歆放下手机。她微微一笑，抬起的下颚线里却又透着一丝自矜。

    “没有啦……”蒋珍歆柔声道，“我买的时候还没这么火，所以还挺好买的，只要跟sa说一下就可以了。我那个sa人还挺好的，也不用配货。你需要的话我等会推给你呀。”

    “算了算了，这都快赶上我四个月的房贷了。”文露露遗憾道，“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提了房，成了房奴，真是一块钱都得掰成三块花……”

    文露露也是有感而发。在毕业了这么多年后，所谓的同学聚会早就不再是年少时大家彻夜欢歌，高谈梦想和未来的存在了。残酷的世道足以蚕食掉任何一个年轻人的风华意气，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拉低底线，妥协、下跪，最后再慢慢成为一个流于凡俗的中年人。

    现在的社会行情不好，房价、物价、股市，还有水涨船高的教育内卷，种种因素叠加下来，都让计划着明年养娃育儿的文露露提前开始焦虑了起来。她原本还想继续抱怨，可一抬头，看到蒋珍歆那副但笑不语的装腔样，那些话又都哽在了喉咙，不上不下。

    得。这些家长里短，跟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太又有什么好说的。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文露露偷偷翻了个白眼。如果是几年前，就冲蒋珍歆这般作态，她高低也得来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刺回去。都是熟人，要想掀个老底，可不要太容易了。

    土鸡摇身一变，傍上个老板，就还真以为自己是金凤凰了？

    而且恰好今天陈洛珊也在场……呵呵，谁不知道你蒋珍歆私下里在意陈洛珊在意得要死，前几年的同学会，但凡有人提到陈洛珊，蒋珍歆就能立马黑脸，别做得太明显了。甚至连她们几个人的私人小群都还偷偷讨论过，关于她究竟是不是陈大校花的深柜……

    扯远了。文露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是年纪大了，也没了之前赤手空拳就敢拿着拖把下楼跟偷窥变态男对打的那股劲了。再加上都在淮市定居，这地方也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指不定哪天还要打交道，还是算了算了。

    但要她像旁边几个大机灵鬼那样，闻讯就开始吹起了什么“不愧是珍歆姐”，“这就是富婆吗？爱了爱了”……诸如此类谄媚的话，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蒋珍歆倒是习惯了这些奉承。在陈洛珊回来之前，她一直都是同学会里的焦点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混得最好的那一批。她老公是搞房地产的，淮市目前最火热的那套楼盘就是由他们公司承包开发的。对于中国人来说，买房可是大事，所以尽管蒋珍歆在这事上其实也说不上话，但依然源源不断地会有人想借着这一点关系去试图搞点优惠。

    蒋珍歆心里也有分寸。她不收钱，不收酒，也不收烟，只要与利益有关的，通通婉拒。

    不过这些不值钱的好听话却还是能听一听的。也正因此，每年的同学会她都可以说是忙得很。金钱果然是最好的补药，昔日里对她不理不睬的那群人却在这时都不约而同纷纷堆起了笑。左一句“哎哟这不是蒋珍歆吗？怎么越来越漂亮了！”，右一句“珍歆姐还记得我吗？我是xxx，高一的时候就坐你后边呢……”

    也得亏记性好，连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拉出来硬扯上联系。不仅如此，还经常有人会为了博取同情，开始自爆自己家里又过得有多不容易。

    蒋珍歆端着架子，装作认真倾听的模样，心里却在一边发笑，一边又觉得他们可怜。

    这基本都可以算得上是她每年的固定乐子。

    可这一次，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因为陈洛珊也来了。

    一想到这个，蒋珍歆就心神不宁。她深呼了一口气，不断地在内心告诉自己，她现在混得很好，老公有钱，自己名下还有好几套商铺，每个月光靠租金就能过活，上半年还去拉了皮，现在正是恢复得最好的时期……

    可这些心理暗示都什么用。飘闪的目光还是无可避免地瞟向了对面。而在看到陈洛珊手侧的那个大象灰色包袋时，蒋珍歆喉头一涩，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的那个又黑又土又没见识的乡巴佬小姑娘，在知道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连一个双肩书包都要六七百的那一刻。

    ……可恶。是爱马仕的Lindy   26。

    早知道就把婆婆的那个铂金包背出来撑场面了。

    蒋珍歆懊恼地想。她想得太过用神，也因此，而错过了一条弹出的新消息提示。

    【玲宝宝】：不过要是陈洛珊也在场的话……那今天倒是会有一出好戏了。

    【玲宝宝】：[捂嘴笑][捂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