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果
“自从你知道我的第二性别之后，我就等着这一刻，”亨利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声说。走廊的灯光比房间玄关的稍亮，于是亚历克斯看得更清楚了——亨利全副武装，眼眶微红：“不对，自从我第二次去找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毕竟他已经无法自控地暴露了太多。 “请进，亚历克斯。”他让出了通道。 非常奇怪的，亨利王子与Omega——这两个亚历克斯在那扇门打开前一刻还无论如何都无法整合的形象，在他看到亨利脸上神情的时候，飞速地融合成了同一个人。 一股强烈的、一时让他难以探求原因的情绪在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袭击了亚历克斯——刺得他鼻腔酸痛，连眼眶都湿润了一下——他只好把这解释为不理解与失落：亨利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梦游一般，跟随亨利走进了房间。 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亚历克斯在玄关处就停了下来，而亨利一步一步走进套间，他转过身，看起来明显比方才在走廊门口处更加紧张、忐忑。他的手指不停地转动着那枚金色的纹章戒指，那双亚历克斯原本很熟悉的栗色眼睛坚持着与他对视——亚历克斯能感觉到他正艰难地维持着目光接触，然后他听到亨利低声说：“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我之前……的行为非常不明智、不恰当……” 亚历克斯顿时无法再听下去：“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错误？” 亨利停了停，他看起来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咬牙继续：“……无论你希望什么补偿或道歉，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道歉、补偿……”亚历克斯直截了当，“我不要那些，我要你。” 亨利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自顾自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是……我之前没有给你解释清楚。” 他好像在重新积攒力量，再次看着亚历克斯：“我、我无法和你在一起，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只是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亨利的语言十分苍白：“你知道我在外界……王室希望我是一个Alpha——我、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 然而亚历克斯完全不对他这句话做回应，他看着亨利的眼睛，声音又低又轻：“亨利……我看到今晚的你——我真怕……你真的是陌生人。” 亨利猛地抖了一下，就好像被人一击正中在胸口，泪光快速在他的眼中汇集：“……不。但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是历史、象征、固有观念……这些一切的囚徒了……亚历克斯，你明白吗？在你还来得及的时候，你——”他艰难地咽下了后半句话，潦草地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 “来不及了，亨利，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亨利看上去更想哭了，他小声说：“怎么会这样？我……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啊……” 亚历克斯的声音略微有些提高：“我只是不知道你的脸和声音而已，但是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整个人都已经在我眼前了啊！” “我以为，你不是说……是信息素的问题……” “不要欺骗你自己了，亨利——我要是不说那些话，你那晚之后就会消失在我的眼前！你那么聪明敏锐，难道说你真的看不到我的感情？” 亨利看着亚历克斯脚边的地毯，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亚历克斯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决定进逼：“我明白你刚才的意思。但是，亨利，如果你真的想让我离开，我要你亲口、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出来——只要你亲自对我说，让我滚，那我马上离开这里——之前那些，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存在——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扰你。” 亨利胸口起伏，几乎在用嘶哑的气音了：“——别逼我……” 亚历克斯语气放缓：“我们可以试试的，好吗？我们可以找到空间、可以找到路……” 亨利低声说：“亚历克斯，我不是没有试过。” 他的声音透露着疲倦：“外界一直在猜我的第二性别，王室一直把我往‘Alpha’的方向塑造，但就是没有明确公布——亚历克斯，这就是我‘尝试’得来的结果之一。 “我的家族不愿承认我的第二性别——当时他们要在我成年后，把我公布成Alpha。我请求国王陛下，我去找我的母亲，我去找我的兄长——国王陛下不以为意，我的哥哥……跟随他的外祖父，而我的母亲——”他笑了一声，“当时我父亲去世了，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好不容易敲开了她的门——然后我的mama听我说完，只对我说：‘亨利，你去做你想做的吧。’” “‘去做我想做的’——哈。”亨利含着泪笑了起来，亚历克斯只觉得有一条细钢丝勒住了自己的心，越来越紧。他知道亨利正在把自己撕开，让他看。 “我知道她没有力量了，我明白了，我已经注定要对外面的所有人撒谎了。于是我很天真地想：那我努力把这个谎言说得模糊一些，让我自己有些喘息的空间——那段时间我在国王那里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但当时我很高兴——他们终究没有明确公布第二性别，我以为我努力之后，终究有了能握在手里的、我自己选的东西。 “但是，后来我才明白，我一天不让外界知道我真正是谁，就得到外面去面对——不确定滋生猜测，猜测滋生好奇，这些年，我一直被人盯着探究——我的伪装功夫是不是很好？那是被迫的：我想要选择、想要空间，然后受到了更严重的挤压。 “而王室呢？他们达到了目的，不会再管细节了——我当时很天真，但他们难道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吗——他们心知肚明，只是看着我徒劳无功而已，反正他们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亚历克斯，而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事实证明，我就是没有选择，没有别的路。” 亚历克斯心里又酸又痛。他明白了：小王子困在了城堡里——他们不给他希望，要把他困死了。 但他无法进入王子的城堡——那些别人给他的、他自己铸造的城墙——一切的一切，首先需要亨利自己走出第一步。 亚历克斯想再进一步，就像刚刚那样，再进一步——真的把他逼到墙角，对他说：那么你说出来吧，亨利，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话——只要我能，我无论如何都会满足你。 但是他看到了亨利的样子：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像白天里、万人瞩目之中那个高贵从容、完美到可恶的王子殿下。 他本来一丝不苟的金发散落下一绺，眼眶红肿，面颊上已经出现了映着亮光的泪痕，他的手指微微发颤，扶住了身后的床柱。他的嘴唇翕动，看着亚历克斯，不再吐露一个字。 我怎么能就这样亲眼看着他痛苦挣扎，还要再继续逼迫他？——亚历克斯问自己。 面前的亨利让亚历克斯无法不想起他们上次见面时，他侧头蜷缩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无声流泪的神态。 他又想起自己站在那家夜店的街对面，以为再也不能相见，回头却看到了他。 还有自己曾经意图试探，只把自己的号码给了亨利，过后忐忑得几乎立刻就要反悔，但亨利在他离开房间之前就打给了他。 还有之后的，大大小小的每一次——亨利每一次都在尽力回应亚历克斯，直到他自己终于像现在一样，夹在不可抗拒的愿望和不堪重负的现实之间，被逼得无路可退。 “亨利，看着我——”他不再和他提及选择、不再和他探讨空间。他走近亨利，他的眼眶早就酸胀发热，或许自己就要流泪了，但他无暇顾及，“再次认识你以来，我赌过很多次，但我每一次都没有输——就只是因为你爱我。” “我也——无论你是王子殿下，还是那个我连姓名、相貌都不知道的Omega，只要是你，我……” 亨利无法自制地抽噎了一声，微微偏着头，眼睛无法与亚历克斯的目光相触。他的整个眼皮、包括眼眶周围的皮肤几乎全部飞红，低垂的眼睫下泪光闪烁。他鼻翼翕动，嘴唇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脆弱，就好像生了重病一样。 亚历克斯咽下了那句表白，他无比清楚，如果亨利最终决定留在城堡里，那么这将是他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像这样同他爱的人说话：“我会一直等着你——只要你需要。但如果你最终不要我、如果你没办法要我……如果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你，我只能恳求你……”他的声音逐渐嘶哑，简直觉得自己正在向外吐着什么毒药——要把他自己的嗓子毒哑，舌头腐蚀。 “亨利，请你保存你自己。” 亚历克斯轻轻地、无比珍惜地摸了摸亨利的金发，如同他12岁起，第一次见到遥远的他就想做的那样：“你那么可贵，你万中无一……亨利，保护你自己，不要扼杀真正的你——那样太可悲了、太可怕了……” “求你，不要亲手造成那样的悲剧。” 亚历克斯嗓子肿痛，哽咽着这样恳求，与此同时，一股与他刚刚看到门内的亨利时相同，但无疑更加强烈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到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今晚第一次看到亨利时那几欲流泪的冲动——那不是因为无法接受、无法理解。 那是他的心先于他的大脑，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亨利究竟付出了什么，他们对他做了什么，才把他塑造成了那个人形展示看板一般的王子——真正的、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已然岌岌可危。 面前的亨利浑身都在轻轻发抖，他鼻头通红，紧紧闭着眼睛，然而泪珠依旧无法控制，一滴一滴地从他金棕的睫毛下溜出来。 那双亚历克斯吻过无数遍的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扭曲出几乎无声的哀求：“……不、不行……” 是再试一次；还是真的就此屈从，就这样让他离开。 与其他无望的挣扎不同，亚历克斯让亨利不愿有其他任何选择。 亨利捞住亚历克斯的后颈，扑上去吻他，两人的唇齿撞在一起，尖锐的刺痛后是轻微的麻痒。 亚历克斯尝到了血和眼泪的咸涩味，他把自己的额头和亨利的靠在一起，面颊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泪水：“我也爱你。” ＊＊＊＊＊ 亨利靠着他的额头。少顷，他拉住亚历克斯的手，牵引着他。 亨利的吻是开始还是结束，亚历克斯无法确定，他只是跟随着对方。 他都没有意识到亨利把他领到了这个套间的哪里，他只是凝视着——亨利看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 然后小王子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亚历克斯，你要看着我。” 他把手伸向颈侧，打开了阻隔颈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