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轮回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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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至天心,刚到正午。夜凌云准备离殿时,忽然觉出磁场波动,他甫一进入超兽武装,便瞧见殿内无端多出两个人来。夜凌云沉默片刻,解了状态,抱臂立于殿门前:“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找你,”夜枭子将军顿了顿,“和他。他人呢?” 闪弛掠过四平荒野,最终落在山丘上。夜枭子将军还未停稳,便跃下来,环顾一周:“他就住在这里?”“他不愿意住在云蝠殿,自己的住宅也被法庭没收了。我们对外说他被关押在狱中,城里人多眼杂他自然也不能到城里去,所以,我只能让他先住在这里。”夜凌云独自走在前面,同身后二人细碎地讲着。 “好久没回来过了。”夜凌云总指挥看着远处破败的村庄,见夜枭子将军看来,便解释道,“这里是我之前住过的地方,只不过到了军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夜枭子将军随即明白过来,他的确记得夜凌云的档案上写过一个地址。“你家乡?”“不,不是。我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战争摧毁了,我只是观察了许久,确定四周没有队伍也有幸存者,才住下的。” 沿着窄窄的乡路,绕过断壁残垣,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显然经过修葺的房屋前。夜凌云上前叩门,不多时门从内打开,开门人没有露脸,转身又向院里去:“怎么这时候来了?” 一听脚步声有异,夜枭子这才扭过头来,他正提着一把长嘴水壶,立在花架前,身前几盆花盆零星露出些幼苗。夜枭子将军同他对视,又去看花架:“看起来我退休了当个花农也不错。”“那可要到六平去,四平什么都种不出来,种出来也养不活。”夜枭子错开目光,按例浇着水。 “他要种的。自己搭了一个架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些种子,不管是不是花,混着种了下去。”夜凌云解释道。夜凌云总指挥心下了然,又扫了这院子一眼:“你们两个修的?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闲事。”夜凌云没接话,他见夜枭子浇完花,便道:“那么,来说说你们来干什么吧。” * 异能锁是在几日前出现异常的。 “其实我们并不常常用它,我在把它交给枭子后,如果不是往返五平,一般都是枭子拿着。后来枭子怕我遇上突发事件,告诉了我云蝠族无需异能锁也能超兽武装的秘诀。”夜凌云总指挥道,他见夜凌云困惑地望向夜枭子,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这个么?”“他都有异能锁了,哪里还需要知道这些?”夜枭子心里翻个白眼,“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你继续说你的,长话短说。” “总之,那天枭子查完了典籍,依旧没有找到族中关于异能锁的记载。”夜凌云总指挥道,“然后,枭子发现,他腕上的异能锁消失了。”“然后,就在我寻找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夜枭子将军解下异能锁,凌空抛了两下,“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并且它消失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担心,迟早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见。”他手一抛,惯性地抓去,却手中空无一物,夜枭子将军眨了眨眼,摊开手,“或许就是这一次——所以,我们想知道,这枚异能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夜凌云的异能锁,你问他就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夜枭子道,目光却投向了夜凌云,下意识地蹙眉。夜枭子将军道:“很好的问题,正是因为我的凌云没有办法解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同样看向了夜凌云。 夜凌云没有答话,看向了夜凌云总指挥:“我想我们应该有一样的经历。”夜凌云总指挥一时茫然:“正如我和枭子说过的那样,从我记事起,这枚异能锁便一直在了。”夜凌云拧眉:“我以为我只改变了那十万年的事情,现在看来,十万年之前也变了。” 他视线在三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垂了垂眼睫,“异能锁是别人交给我的,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负重伤,戴着破斗篷,跌落在这村落外,奄奄一息。”““然后呢?” “他让我去杀一个人。” * 彼时夜凌云尚且年少——即便他到云蝠殿时也十分年轻——距离他加入云蝠军团、击败夜枭子成为将军还有很漫长的百年时间,一个人独自住在战后的村落里。他平日里习武,有时候会去城里被高价雇佣,替云蝠的贵族去守卫城池,但也仅仅是一小段时间,他不喜欢贵族糜烂的生活,也受不了草包对他颐指气使。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很不错的身手,虽然说是野路子,但是比云蝠战士那些花拳绣腿强上许多。他的雇主有时心情好,会劝他到军团里谋生,说将军会赏识他的。 夜凌云在一个圆月夜,发现了那位不速之客。准确来说,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一场雇佣,连夜归家,尚且隔着一段路就听见一阵破空声。他悄声摸过去,果然见到有人坠落在他家门前,身披斗篷,脚边一架大概是劫来的闪弛。夜凌云在对方起身前,悄无声息地将匕首抵在对方脖颈上。 斗篷人浑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一声:“夜凌云?”“怎么?你认识我?”夜凌云挑眉,莫名露出些年少得意的模样。斗篷人随即假笑了一声,“那么,至少先让我起来,对于讲究公平的你来说,即便要打架,也不是趁人之危,对吧?”夜凌云没有收回匕首,移了移刀刃,给他一个起身的余地。他觉出对方的异能量所剩无几,可这番言语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他熟悉不已,让他不得不提防。 斗篷人同他一般身量,帽沿宽大,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夜凌云匕首一挥,挑开他的兜帽,却发现他面上戴着面具。真是做足了准备,夜凌云冷哼一声:“你是谁?” 斗篷人尚未答话,只听不远处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他眯了眯眼:“看起来,是来找你的。”他侧耳细听,只听见什么将军的字眼,不屑道:“云蝠军团那些废物啊。”脚步声越来越近,斗篷人紧紧盯着他,身子悄声后移,像是在准备逃跑的姿态。夜凌云一把拽住他,飞快地开了门,将他推了进去。斗篷人吃痛一声,腰腹间又被重物一砸,他抽着嘴角一看,是那架闪弛。他顿时恼火,夜凌云绝对是故意的。 搜寻的士兵很快便到,见了夜凌云纷纷一愣。他们并不知道,有时会被雇佣来助战的夜凌云住在这样的地方。夜凌云正在装模作样地开门,瞥见他们,这才回过身来,神情不悦地盯着为首那个:“有什么事么?” 为首的一颤:“我们奉命,来缉拿刺客。”“刺客?”夜凌云重复道,他见对方踌躇,叉腰上前几步,“怎么?你还要搜查我么?”对方为难地开口:“这,我们的确看见刺客坠落在这附近,或许——”或许他就坠落在那院子里。他目光向着那门上一瞥,没敢把话再说下去。夜凌云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厉声道:“你是想说我窝藏罪犯?”对方被惊吓得后退两步,可任务在身他也不敢径直离去:“自然不是——但是,你也不能阻拦我们沿着这街继续搜查。”夜凌云见好就收,侧过身来,掩住那道门,警告道:“你们若是吵到我——”“不敢、不敢。” 夜凌云见他们走远了,这才进了院子,将门紧紧掩好。那斗篷人大抵嫌弃院子破旧,坐在闪弛上。“我还以为你会趁机逃跑。”夜凌云道。斗篷人白他一眼,心想自己这般还怎样逃跑:“为什么救我?”夜凌云没有直接答他:“我原以为你是去挑战将军之位、结果落败逃跑才被追杀的。没想到,你是去行刺的。不过不管是哪个,你这功夫未免太不到家了,狼狈成这样。” 斗篷人让他短短几句话气得脸色铁青,索性戴着面具夜凌云看不见他的神情。他暗自磨了磨牙,压着心性,反问他年月。夜凌云答了,他一时来不及生气,格外懊恼地扶着额角:“怎么会早了百年?我说怎么殿里是那蠢货。”夜凌云见他这样,也没什么耐心:“那么,为什么行刺?云蝠军团现任的将军已经招致怨气到这地步了么?让你这样不自量力。”“你量力?你现在不去挑战将军的位子,是因为你不想么?”斗篷人反唇相讥一句,他一见夜凌云便觉出对方身上异能量虽不容小觑,却尚不及日后初遇之时。 “那位子迟早会是我的。”夜凌云冷着脸,颇为不甘的模样。斗篷人一阵桀笑:“强者征服弱者,这是天命。你为什么不服从呢?”“天命?天命是我会成为强者。”夜凌云果断道,他转过身去,不再管那斗篷人,“而你,活不了几日了。” 斗篷人看着他进屋去,点燃灯火,那道尚显得单薄消瘦的身影便落下一道影子,一如漫长岁月笼罩在他心头的那般。他咽下喉间涌上来的污血,他犹豫不决地在门与屋之间看了又看,最终咬牙起身,向着屋走去。 斗篷人进了屋,瞧见他正脱去上衣,露出腰腹间血淋淋一道伤来。绷带已经被血浸透,夜凌云扯断绷带,自行撒着伤药。斗篷人也毫不避讳,像是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惊奇道:“原来你也会受这样重的伤啊。”他见夜凌云拧眉看了,又补充道,“我是说,我以为没有人可以击破你的护体能量。” “护体能量?”夜凌云疑惑地看向他,而斗篷人同样不解。他重复道:“对,护体能量。”两个人对视许久,斗篷人将纱布递给他,“夜凌云,你现在没有护体能量么?”夜凌云草草缠了几圈:“没有。”“那么,你能超兽武装么?”“不能。”夜凌云有些不情愿道,“这是云蝠军团的秘诀,我仅仅是一时被雇佣,自然不会知道。”“我是说,你的异能锁呢?”“什么异能锁?” 斗篷人怔怔看他,忽然失笑一声:“原来一切竟是这样。”他不理夜凌云不解的神情,自顾自地解了腕上异能锁,盯着看了许久:“我费尽心机、耗尽了一身异能量,穿越十万余年,结果阴差阳错来错了时间。功亏一篑不说,却要又遇见你来受气。原来,原来是为了让异能锁回到你手上——凭什么?这凭什么?” 他这样说着,跌坐在墙边,呕出一口血来。呕血后说话本就异常艰难,他却仍兀自低语着:“凭什么我的努力最后却是在为你做嫁衣?” 夜凌云看他这般,心想问题出在那枚物件上,走过去,将异能锁扣回他腕间。异能锁上蓝紫光芒流溢,夜凌云只感觉出眼前这裹着斗篷的人异能量正在恢复,虽然依旧微弱,却堪堪可以维持他的生命。他等着斗篷人缓过来,手指在异能锁上摩挲,忽然觉出一道异能量从异能锁上传来,沿着他的指尖流向伤处,看得夜凌云一阵惊愕。 “这是什么?”夜凌云问道。“异能锁。”斗篷人挣扎着吐出几个气声,像是有些不甘心,又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兜兜转转,它还是要回到你的手上。”夜凌云眉头一皱,仍想追问,却他见头一低眼睛半合昏了过去。 * “然后呢?”夜枭子将军屈指叩着桌子。而对面夜凌云回忆片刻:“准确来说,他当晚体力不支,我只能先让他休息。等到第二天,他醒来,一整日都在枯坐着。我本来也不想留他,救他不过是一念之差,可他虚弱成那样,我也不好赶人。那天晚上,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和我说了异能锁的用处,到了旷野上,让我试一试。等我试完回来一看,他已经——”夜凌云没有再说下去。 “你没有摘下他的面具么?”夜枭子将军追问道,“他都已经死了,你没有答应他不能摘面具一类的吧?”“的确没有。”夜凌云坦然道,“但是那时冥王尚在,云蝠族死后化作负能量体。我原以为他也会以负能量体的形式出现,到时候不用我费力也可以知道他的面貌,可是并没有,他只留下一件斗篷、一张面具,便直接灰飞烟灭了。” “他的异能量损耗到这个地步了么?”夜枭子将军随笔记下,“那斗篷和面具呢?十万年了,你还留着么?”“当时我想着好歹是线索,又是他人遗物,便收起来了,应该还在这院中。只是时隔久远,有没有损坏便不得而知了。你们要等一等。”夜枭子将军见他去寻,给夜凌云总指挥递个眼神,夜凌云总指挥随即道:“我去帮他。” 夜枭子将军转过头来,看着那道倚在花架上的身影:“为什么住到这里来?我记得你们两个走时,是要重建军团的。”“时机——你知道四平征战太久,人们早就厌倦了,他们希望和平。”夜枭子道,“我们重建军团的心没有改变,我们只是在等,等那些大人物厌倦了和平。至于住到这里,我猜夜凌云已经和你们解释过了,他希望我住在这里。” “那你自己呢?你希望到哪里去?”夜枭子闻言一时没有答话,他拧眉看过来:“我不知道。说实话,我觉得依照云蝠族的性格来说,他们会比较希望看见我这个叛徒被处以极刑,至少被关进火山狱去。”“但是火山狱太苦了。”夜枭子看他撇嘴,失笑一声:“我也觉得,所以只是走了一个过场,紧接着就答应夜凌云了。”“唔,咱们两个终于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了。”夜枭子将军舒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你,像是照镜子,有时候又仅仅觉得长相一致而已。” 夜枭子深深打量他一番,最后撇过眼去:“我和你长得才不一样。”夜枭子将军轻讶一声,盯着他细细瞧了一遍,点了点头:“的确,你苦大仇深多了。”夜枭子一时气结,有些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和夜凌云待久了,说起话来总叫人难堪。”夜枭子将军仍盯着他,轻声道:“这么说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辛苦你了,和彼此怨怼的人共事那样久,现在又不得不寄人篱下。”他说着声音弱下去,颇为感同身受的模样。夜枭子抽了抽嘴角,毫不犹豫地戳破他:“收收你那可怜模样吧。你那个夜凌云虽不曾怎么说什么话,举止间却都是向着你的,你哪儿来的心有戚戚焉。”夜枭子将军也不心虚,依旧笑道:“我心疼我自己,有什么不行的么?”“你那叫什么心疼?” 窄窄小小一方院子,两个人说话到了后半段也一时忘了避讳,什么苦大仇深、彼此怨怼全传到了屋里。夜凌云总指挥听了半晌,忍不住道:“他——?”夜凌云从柜里翻找着,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你以为十万年的积怨说散就散了么?”“你们可以谈一谈,再不济打一架。”“谈?那从何谈起呢?”夜凌云手一拽,扯出那件斗篷了,他拎着兜帽一抖,面具就从斗篷里掉出来。夜凌云总指挥拾起那张面具,看着上面精美的纹路,眉间一蹙,夜凌云便问他:“怎么?” “枭子有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面具。” “面具啊?”夜枭子拿着那张面具看了看,丢到桌上,“好像哪年灯展的时候买过一张,不过这东西批量生产,又不是稀罕物件。”“那倒是,不过日子未免太巧了。”夜枭子将军将面具一翻,指腹摩挲着底部细小的印记,他念出上面的年月,“那年你去了灯展,然后去祭奠了亡故的将士对不对?”夜枭子沉默片刻,冷哂道:“是呀,喝酒的时候还被夜凌云撞见骂了一顿。”他深呼吸一下,“好吧,如果这面具是我的,但是我的确不记得这件斗篷,你也不记得不是么?”他正说着,夜枭子将军翻着那件斗篷,刚一捻住衣角目光便沉下来,他示意夜枭子过来一看:“是个鬼字。” “鬼王。” 夜枭子将军幽幽一叹:“鬼王可不会在把异能锁给夜凌云。”这答案便无疑问了。 四人一时沉默,夜枭子忽然笑了一声:“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戴上面具和斗篷,想办法回到过去,送异能锁,然后魂飞魄散?听起来——” “你不用这样。”夜凌云总指挥急声打断他,四人又皆沉默下来,他随即抱歉一声,温声解释道,“我的确没办法面对这样一张脸,听着这样的话。”夜枭子将军悄声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示意他说下去。“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件事,这件事只存在他的记忆里,”他指了指夜凌云,“你们的轮回已经被打破了,你不必去赴死。更何况,你们已经没有异能锁了。” “可是它没有闭环。”夜枭子眼珠一转,下意识地叩桌,他话说得丧气,却也不是一时冲动,“我的意思是,你们那边的异能锁从何而来不得而知,我们这边的异能锁已经消失,那么夜凌云十万年前得到的那个又是哪儿来的?”他迟疑着眨了眨眼。 “而且,为什么你会披着鬼王的斗篷?是我们没有扫清鬼王残余的势力么?可现在这样的情景,即便有一日鬼王东山再起,我也信你不会再投靠他。穿越十万年的那个你所经历的事情,必然和现在不同才对。”夜凌云沉思片刻,扯过纸笔画了两个圆,又用一道斜线将圆相连,他指着那道斜线:“这只是一个猜测,或许,这里才是我们。” “我原以为你们是旧有的轮回,”夜枭子将军恍然有悟,“如今看来,你们都像是从旧轮回通向新轮回的那道桥。”“可旧的轮回又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让你们从旧有的轮回里脱离出来?”夜凌云总指挥沉声道,他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没再说下去。 其余人一时间没了头绪,又临近正午,索性搁置不议,先填饱肚子。厨房的食物剩得并不多,两个夜枭子都不便露面,进城采办的事情便交给了夜凌云将军——“对,让凌云去,出现两个夜凌云太蹊跷。而你,留下来好好想想,有没有遗落的地方。”夜枭子将军如是道。 三个人在院子里枯坐着,夜凌云自行坐在一边,试图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夜枭子百无聊赖地用异能量在指尖聚了一个小小的光源,让光都照在幼苗上。夜枭子将军新奇地看着,夜枭子随口解释道:“四平月光不稳定,月缺则暗月圆则明,不过即便是圆月也没办法满足大部分花草的需求,能活下来也就常见的奇形怪状的那几种。反正都是光,异能量的光应该也可以。不过我经常忘了这事,大多还是幼苗就死了。”夜枭子将军低低唔了一声,片刻之后又学他这样做,瞧了半晌:“怎么没什么变化?”夜枭子神情扭曲地看他:“你还想它疯长不成?”“那需要多久?”“不知道,我又没养活过。” 两个人琐碎地说着,忽然夜凌云一声轻讶。夜枭子将军忙一回头,看清了他手中的坠物便舒了一口气,他算了算时间:“比上次又久了半小时。”“你们的异能锁怎么没有消失?”夜凌云询问道,他握着异能锁,瞧着它感应到自己的能量,发出淡淡的蓝紫光晕。 “这个嘛,”夜枭子将军眼睛一转,“为了让事情按正轨发展下去……”他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讲夜凌云总指挥同他做戏,而后穿越十万年——自然没把他彼时心中忧惧说出来——见年轻的云枭二人同他们一般许诺后,异能锁完好无损。紧接着,他又提了蝎王戴上异能锁、而异能锁却是龙状一事。“所以——”夜枭子将军招招手,示意夜凌云将异能锁给他。他一接,紧接着往夜枭子腕上一戴,异能锁仍是云蝠状,蓝紫光芒闪烁夺目。他便笑了:“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夜凌云不解。“异能锁是根据所有者的心变化的。”夜枭子闻言,白他一眼:“你想说我的心仍是向着云蝠族的,对不对?你这是在废话。”夜枭子将军一笑,深深看他一眼。 夜枭子心想无聊,作势就要摘下异能锁,光芒就在此刻大盛。 * “你记清楚了?”斗篷人道,他坐在石边,裹着斗篷显得格外脆弱。夜凌云点了点头,斗篷人便仰面看他:“那就试试看超兽武装。”“你会死的。”夜凌云陈述着事实,面无表情,不见任何的恻隐之心。 “我迟早会死的,早晚没什么区别。”斗篷人像是笑了一声,“今夜月圆,能沐浴着这样的月光而死,也好过再捱几日苦痛、苟延残喘下去。”他话锋一转,“也只有这样好的月,才能照耀出云蝠神的荣光。”“云蝠神?”“对,云蝠神。”斗篷人重复道,他像是喃喃自语,“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连超兽的名字都不一样。神明——像是强者都会这样自居,弱者都会臣服膜拜。”他说到最后又露出不甘心的意味来,抿紧了唇角,久久才缓过来。 斗篷人道:“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请求你——当你去挑战将军之位时,无论对方是谁,杀了他,不要依循惯例让他成为你的副将。”夜凌云以为他仍在憎恨现任首领,问道:“你这样恨那个人?”“我心里自然有最恨之人,却不是你想的那样。夜凌云,选择你是我十几万年来做过的最不得已的一件事,你依我所言到时候杀了对方,带领族人们好好活下去,我便没有什么可遗恨的了。”“首领若是我,云蝠族自然会有强大的那一天。”夜凌云当然道,“至于未来的手下败将,若是真有些本领在,我也不介意用一用。” 他见夜凌云丝毫没有听劝的模样,苦笑一声,没有再解释下去,无可奈何地向着夜凌云伸出手:“拿走它吧,去成为你的强者吧。” 夜凌云解下他的异能锁,看着他精疲力尽地倚在石上,竟没有急着戴上。斗篷人竭声催促着:“去试一试。” 夜凌云戴上异能锁,异能量在他体内运行,铠甲凌空而现牢牢覆盖在他身上,随即连接成一体,面盔也掩盖住他的面容。他觉出后背脊骨上一阵细痒,拳头一握,异能量随即奔流向他的脊背,挣出一对透明的翼。他试着挥动蝠翼,斗篷人便道:“对于你这样会飞翔的人来说,飞得越高,其他人便越渺小。去吧,试试看,你能不能碰到月亮,而我又将渺小成什么模样。” 夜凌云终于不再按捺他雀跃的心,盘旋几圈向着天心圆月而去。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的蝠翼划破云层,沾上的水汽即刻因为严寒而凝结成薄冰,他觉出嘴唇冻得发疼,可他眼里只有那轮明月,他伸出手。就在他仿佛即将触碰到月亮时,异能锁发出光芒,蝠翼散化成荧光,他在不甘心中极速坠落,紧接着云蝠图腾凌空浮现,与圆月融为一体,庞大的羽翼将他护住,云蝠神赋予他再次飞翔的能力。他悬在空中,俯视众生,群山万壑与江河湖泊变成了细小的纹路,他望不见那身披斗篷的将死之人,望不见破败的村落与辉煌的城池,眼中一片莽苍。 年少的夜凌云在这一刻决定了自己的心志。 夜枭子摘下兜帽,月光落在他的面具上。他尽力望去,见空中乍现光华恍若第二月,却仍看不见云蝠神的身影。他忽然露出一个无尽嘲讽的笑:“夜凌云,原来你也可以这般渺小。我们在命运面前,都是这样渺小罢了。命运让我得以回到你我相遇之前,却又仅仅是为了让我将异能锁交给你么?那我们的军团怎么办?那我们的族人怎么办?”他说到最后,一派迷惘,眼角的泪悬而未落。夜枭子强行凝住体内最后一点异能量,等待着夜凌云归来。 明月不离天心分毫,可他仍觉得自己等了许久,他的目光早开始涣散,耳边一阵风鸣,云蝠神才姗姗归来。夜枭子抬眼看去,只瞧见一片模糊的紫色,他试着抬了抬手指。 夜凌云恢复到武装,他走到夜枭子身边,只听见一声:“杀——”如风中烛光断作青烟,最后一声余咽。 没有人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未吐出的字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化光,斗篷与面具委落于地,旷野上只剩下夜凌云一人。 * “杀——”夜枭子将军轻声重复,无意识地将心中所想说出来,“杀了自己么?”他忽然喉间一哽,直直望向夜枭子。转念间他又想起来夜凌云最后狠心杀过去的自己一事,一时间心绪翻涌,说不出话来。夜凌云这边却觉出不对,压着眉一言不发。 “为什么?”夜枭子打破沉默,在哀伤与愤怒的模糊边界上,冲夜凌云喊道,“为什么不杀了我?”夜枭子将军忙一把拽住他,他一双眼盯着夜凌云,目眦欲裂,眼底漫无边际的苦痛,一如夜凌云十万年前于斗篷人眼中所见。 “不,我并不觉得他是让我杀了你——如他所明说的那样,他是想让我杀了被我挑战的人。”夜凌云沉声道,“他像是明白,任何人成为我的副将,最后都会走上你的路。”他瞧见夜枭子跌坐在地,呢喃一句:“那为什么不杀?”“云蝠军团没有斩杀前任的例子。何况,”他停顿一下,肩膀略微一沉,“那时的你虽然并非良善之辈,但也是忠于云蝠族的。夜枭子,你知道我并不在乎你对我是否忠心,我也不在乎你的怨怼、你的憎恨——不仅仅是你,我不在乎任何一个战士的想法。那时我想,你们于我不过是铁料,注定被我铸成利剑而已。所以,杀与不杀,并没有区别。但是我并不是铸剑师,更不是执剑之人,我是剑的一部分,同你们一样。” “何况,”他眼睫一颤,走过去伏下身子,“毁了军团的人不是你,是我。当一枚零件妄想凌驾在其他零件之上,再精妙的机器也会崩溃。而且,你,我,他们,不是零件,是人。没有人应该凌驾他人之上。”他试着虚虚握住夜枭子的手,苦笑一声,“我更想知道,你既然知道了军团的毁灭甚至更糟的结局,也知道了任何人在我的手下都会成为第二个你,那又为什么最后将异能锁交给了我?明明一开始你也不愿意,明明我才是罪魁祸首。”他凝视着夜枭子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唇瓣抖了一抖,“如果你能再选一次,不要再将异能锁交给我了。” 夜枭子茫然看他,见他垂下眼睫,彼此的伤痛如水一般融在一起。他并不知道当年他自戕之后,夜凌云于冷雨之中也是这样的表情。但是他明白过来,对方的心底受着与自己一样的煎熬,战后的这千百年来,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夜枭子将军自觉地退到一边去,想着非礼勿视,背过身去看月亮。他心里算着时间,怎么他的凌云去了这样久,早知道他也就一同去了,好久没去城里闲逛了,要不是异能锁异常,他们本来说好了去城里看马戏团的。他正尽力让自己胡思乱想着,推门声响起:“你们这是——?” 夜凌云总指挥抬眼看向夜枭子将军,对方如释重负,忙过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你可终于回来了。”夜凌云总指挥低声问他:“这是怎么了?”“谁知道他们两个。” “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头?”夜枭子将军摆弄着异能锁,“我和他有什么区别?怎么我就不能触发回忆呢?”他匆匆吃过饭,研究了好一阵子,最终徒劳无功。夜凌云总指挥就坐在他身边,将已知的梳理了一遍,他听三人细讲了异能锁所投射的景象,心底愈发不安,见那两人不在,低声同夜枭子将军说了。 夜凌云同夜枭子洗好了碗筷,刚刚一番剖心,这时候却两厢无言起来。夜凌云知道他心情尚未平复,先一步出来到院子,同二人招手:“已经是傍晚了,我先带你们回殿里吧。” 这边夜枭子将军还没来得及同夜凌云总指挥细细思量,便听见这话。他一时犹疑,看向夜凌云总指挥。对方与他对视一眼,便笑了出来,做了一个口型:“分头行动?”夜枭子将军回头便喊:“我留下,你们两个回去。” “你留下干什么?这里可只有一张床。”夜枭子从厨房出来,一副赶人的架势。“挤一挤咯。”夜枭子将军道,“异能锁只和你有反应,我当然要和你研究一番。”“那我们也可以留下,多几个总归是好的。”夜凌云道。夜枭子将军当即否决:“你想睡地上,我还舍不得让凌云也睡地上。”那边夜凌云总指挥已经起身,听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失笑一声。夜枭子最看不惯他二人这副模样,阴阳怪气道:“他既然这么身娇rou贵,可得赶紧带他回云蝠殿,不然夜里冷风一吹病上个好几天。”夜枭子将军也不恼,顺势冲夜凌云道:“听见没?” 夜凌云嘴角一抽,一时间竟也不想应下,他见过夜枭子千百模样,从未见他这般情态,气结之下有些不愿承认的新奇。那边夜枭子瞧见气最后撒在他头上,忽然生出些悔意,温声道:“你先带他回去吧,这里实在住不下这样多的人,总不能真的让将军你睡地上。”夜凌云犹豫片刻:“通讯器一直开着,若是真的有新发现,记得通知我一声。”“自然。” * 夜枭子将军简单送了一程,回来时夜枭子已经坐卧在床上,手里握着一份报。他不急着过去,坐在椅子上,又顺手抛玩着异能锁:“在看什么?” “周报,北边有点小摩擦,没什么大不了的。”夜枭子将报折了几折,叠成一架飞机,冲着柜上一扔。“夜凌云今天送来的?”“这日子实在无聊,总要干点什么打发一下。”“你那不是养了花么?”“难道我还能一日三浇水?”他坐起来,冲着夜枭子将军招了招手,“拿来给我看看。” 对方抛过来,他稳稳一接,倒也不急着摆弄,指腹摩挲了好一阵子。夜枭子忽然开口:“这样的东西,他也真是舍得给你。”“为了军团,有什么舍不舍得。”夜枭子听得一阵牙酸:“别以为我不看你,就不知道你在笑。”“瞧你对凌云那股厌烦样儿,怎么现在愿意提他了?”夜枭子将军弯着一双眼,口吻有些戏谑。 “别当着我面那么叫他,黏黏糊糊的。”夜枭子讥讽一句,他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他和夜凌云很不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自然现在的夜凌云也不像之前那样。”“哦?那你说来听听,哪里不一样?”夜枭子将军反坐椅子,双臂叠在椅背上。 “其实,一开始,夜凌云还是会听一些劝的。我的意思是,至少我还可以说一些想说的。那时候,他刚刚接管军团,对许多地方都不满意,嫌军纪散漫,要重新规定军法、严苛执行。你知道,我虽然将军位子还没坐热就被他踹到一边去了,但是也想让军团强大起来,知道他的意思是好的,对他不满也愿意帮他。我们商议时,他嫌我和雪皇一样仁慈,我埋怨他严苛如虎、指责他一上来逼人逼得太紧。只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我和他各退了一步。”夜枭子停下来,陷在遥远的回忆里,忽又闭上眼,“那套法令,一直沿用到军团毁灭的那一天。” “说起来,我们倒也有这样的事情,”夜枭子将军轻唔了一声,不禁莞尔,“那时候我们还吵了一架。吵完了我想,怎么着他也是总指挥,总不好关系太差,又想他到底年轻,我丢些面子先和他道歉好了。只不过我还没开口,他便先说了,看起来小心翼翼,实际上不情不愿,和我逼他一样。” 夜枭子道:“夜凌云就不会这样,十万年来我从未见过他道歉,急声厉语又怎样。可话又说回来,大事上他的决断总是对的,小事上他又不屑于和人争执。”他忽然笑了,“那天还在你们那里,他和我示弱,其实把我吓了一跳。真的是,看起来小心翼翼,却总让我觉得他不情不愿。” “他在这事情上的确和常人不太一样,总有些——” “冷酷无情。”夜枭子打断他,又连忙补充道,“而且不是有些,是非常无情。”他看过去,示意对方不要说话,语气格外平静,“不仅仅是不近人情那样,夜凌云从来都不像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或许在他那一套强者理论里,感情是弱者才有的东西。你大概想不到,这十万年,我有时就是在存心恶心他,希望他能恨我一点,而不是永远一副无情的模样。可是他没有,他没有任何的反应。于是我想,他是没有感情的人,我也从来不信他对军团有什么感情,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这些人是铁料,军团是他手里的剑,他是高高在上的执剑者。” “可我又好像错了。”他目光一沉,“我被他救下时,就觉得他不一样了。我看着他,像是看着我自己,死寂沉沉,至多提到军团时有些往日模样。我之前总觉得可笑,军团的人都死了,他反倒放在心上了。可是,今日他那般,痛苦、悔恨,像是从头到尾都珍视着云蝠军团。” 夜枭子将军一时哑然,他坐过来,握住夜枭子的手:“你知道的,凌云最后是被他说服了,他的确愿意为了军团让步。或许从一开始,你觉得冷酷无情的夜凌云也是真心的。只是,”他苦笑一声,“他少小伶俜、漂泊不定,人情的暖没见过,冷却尝了一个遍。没人来爱他,他也不知道如何去爱。更何况,在以强为尊的四平,所有人都觉得爱只是雪皇虚伪的口号。他是不会去理解爱的。” “爱?”夜枭子想到他同夜凌云总指挥情好,下意识拧着眉。夜枭子将军嘴角一抽:“你们若是懂了这一种爱,我也乐见——我的意思是,他爱军团,如你一般,但是你知道心底这份感情,他不知道。不过,我想,他现在知道了。”他瞧夜枭子久久不语,想捏了捏他的手指。夜枭子抬眼看他,像是在回避:“真像是雪皇会说的话。”他有些气,又也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好笑,夜枭子将军无可奈何道:“爱,或者别的什么感情——随你喜欢怎么说——可它就在你心里,也在他心里。” “至于你们之间——”夜枭子将军犹豫着,没敢继续说下去。“我依然恨他——其实我并不想再恨他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想原谅夜凌云,而是因为单向的仇恨折磨了我十万年,折磨得我疲惫不堪。可是如果不恨,我又该如何面对这十万年来的自己。”夜枭子笑了一声,他说着,毫无征兆地落了一珠泪。他没有吃惊,反而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