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拜红尘凉丨行秋
行家的小少爷被订婚了。对方是个异姓亲王,论辈分还是皇帝的长辈。没见过长什么样,只知道安平王很受皇帝倚重。 这是件好事。 行家是商贾大户,日进斗金也得有命花,这桩亲事算是一把巨大的锁,锁住行家人的心,也要锁住行秋。 圣旨是抗不了的,邻近婚期他就一再推脱,什么这个月伤了手指绣不了盖头,下个月脚踝又崴了。安平王什么也没问,叫人送来最好的药膏,传话让他好好养伤,伤好了再结这个亲也不迟。 大人对咱们少爷可真好。外廊的扫地小厮闲聊的时候忍不住羡慕。 婚期一拖再拖……那可是圣旨啊,少爷嫁过去有好日子过了。 行秋从窗户探出头去喝他们闭嘴,自己闷着缩回屋里,神情怏怏。 真的要嫁吗?他连这个什么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年纪多大,为人如何全都不知道。 像是让瞎子在一堆石头里摸夜明珠。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事,他嫁过去会好过吗?他想怨家人也怨不起来,从商人的角度来看安平王确实是行家最好的倚仗,可是他呢他就不重要了吗?没人考虑过他的心情。 上次推脱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这次又要找什么借口? 笼子里的鹦哥啾啾叫着,行秋打开笼子引出来带到窗边,往前一送这色彩斑斓的鸟儿就扑腾着翅膀飞出去了。 飞吧,鸟儿,飞吧。 飞出去,去看看你想看的地方,你要看的地方,你该看的地方。 外面的风景可好着呢。 笼子里于是就空空的了。行秋看着鹦哥展翅向远方落日的一片余晖,搭着窗台的手发抖,头脑起热,心脏砰砰跳着的声响连接在耳边,要他听听自己的心声。 你要留在这里吗?他听见他自己这么问。 他不要留在这里,被嫁人,被锁在笼子里。行家也好安平王也好都是他要逃的笼与锁。 那就逃吧。鸟儿被他放出笼子,如今他该把自己放出去了。 行秋逃婚了。 — 城郊一处酒家,地痞流氓常在这一带劫财,行秋年纪小长得又秀气,人也容易被盯上。 你端着茶杯,直到事态激升才起身。各位对小孩子出什么手?今天是好日子,算我请客,酒吃完了就请回吧。一锭银子抛出去正好砸在人身上。 对面几人见你一身白衣的料子好得非富即贵,腰间的剑却是饮过人血,接住银子啐一声晦气骂骂咧咧走了。 也不去关心差点被劫财劫色的人如何,你坐下喝完了茶,留下钱要走。行秋最后急急忙忙追上来,拽着袍角对你道谢。 出了酒馆他嗫嚅半天说对不起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你愣一下,道你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这种下作又低劣的手段哪个渣滓才能使出来。 行秋惊喜说原来江湖上的人也看话本子,你笑笑。 他又问为什么那些人怕你,你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杀过人。他拽着衣角的手吓得就要松开,你突然笑出声说小孩子真可爱。 我杀的是个恶霸,欺压乡里,还作践死了好几个你这么大点的孩子。你提起来这事还气愤不已,他安慰你,你杀的是坏人,救了很多人。 你叹气,似乎垂泪,我没能救那几个孩子。行秋轻拍你的手背作慰藉,觉得眼前人实在是侠客作为菩萨心肠。 一个下午两个人逛了大半个城,你带他去了许多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带他逗路边的猫猫狗狗,用路边的野花编花环,撺掇他去怡红楼然后被气呼呼地瞪上两眼。 夜市上灯火通明,小摊上卖什么的都有。以前家人从不让他晚上出门,行秋看什么都好奇得很。 你付了钱,拔下一根糖葫芦递给他。他咬一口,觉得甜滋滋的。你笑道别人家小孩子都有,你也要有才行。行秋望着你感觉咬下去是酸的,甜酸的味道咽下去进了心里就只剩却酸了。 女公子看看首饰?精巧的玩意儿,肯定衬您的小郎君!小贩热情吆喝,行秋见你停下,在摊上认真挑选起来。夜里黄澄澄的光照在你脸上像是有温度,软的,暖的,他感觉头上别了一下,是你把钗簪进去的动静。 他动了动,问你好看吗。你捧着他的脸,温柔笑笑,说好看,谁能娶到你是福气。 然后你付了钱,摊主乐呵呵,祝二位拜年好合!请下次再来啊!你顿了一下,说他不是我的小君。 摊主尴尬地手足无措,行秋被你拉着走了,愣愣地望着你的背影。糖葫芦的酸又从心底涌起来,他以为你送他钗是喜欢的意思了。 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吗?大侠在烛光盈盈的街上送给心上人一支钗做定情信物,约定来娶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拉着他在酒酿圆子的摊前坐下来,搅着圆子,低声说对不起。你别难过,我刚才不该那么说的。 你说你有小君,还没结亲没拜堂,他不喜欢你。你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几个月不肯回信,你已经找了他很久了。 行秋看见你垂下眼,昏黄灯光下晶亮的泪珠被掩在睫毛下忽明忽暗。他附上你的手,感觉到你攥着勺子不断收紧的力道,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 你抬眼看他,果然是泪光隐隐,反握住他的手,声音哑下去。他和你差不多大年纪,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会去哪。你帮帮我,帮帮我吧。 行秋被你握住手,来不及欣喜又被打入冷窖般心凉,他张着嘴吸口气都发颤,只能抽回手在你渐渐暗下去的眼里说我也不知道。 要他如何知道?那个未过门的小君不喜欢你所以要逃要跑,可他已经喜欢上你了,怎样才能体会不喜欢的心情?他恨恨觉这人不识珠玉,还要什么人才能比你还好?又庆然那小君的逃,否则他如何才能遇你,如何知道喜欢能逃出媒妁之言。 唯独他的心上人已有心上人,今日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你缓缓收回手,低头轻声说对不起,刚才抓疼你了吧,是我失态了。 行秋摇头。一碗酒酿圆子酒不香不甜,混着泪喝下去是涩的是苦的。 河道旁卖花灯的多,你轻轻拉他的袖,说放个花灯吧,当我给你赔个不是。他胡乱答应了,只觉得你不肯拉他的手是怕那个小君要呷醋,心里一阵苦的酸的什么都出来了。 花灯里要写愿望,行秋从前衣食富足怡然自得也没有什么愿望,可如今不一样,他想一笔一划写对你的爱恋又怕被看见,纠结半天画成一团让人看不出是什么的线条才安心。 你没看他的灯,他既庆幸又后悔,放灯时行秋往你身边靠,你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不让他看见花灯,行秋气不出来只是心中酸涩,想来也是希望小君早日回家结亲,哪里会祝愿一个陌生人什么呢。 花灯顺着河水飘走了,河面上浮跃的光影不甚清晰,心思也跟着深夜市集的灯火一同沉下去。 — 行秋坐在婚床上,盖头蒙得一片喜红,浑浑噩噩间觉得委屈。 第二天早上刚睁眼就急忙朝隔壁房间探,果然人去楼空,连被褥上都留不下一点温热,像梦似的。 他摸头上的钗,拔下来看清是云水花样的缠丝点翠,整个人蜷在床上蒙着脸哭。像是要把泪都流干,哭到再也哭不出声。 很快行家的人就找到他带了回去,父母一顿恨铁不成钢的叫骂后被关在房间里不许出院子。成亲当天早上行秋被套上层层叠叠的喜袍,冠帔坠得他喘不过气,盖头一盖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就涌上来。 过门槛,跨火盆,上轿子。 他坐在轿子里,模模糊糊间听到结果之后父母的哭声被惊得一个激灵。 他得……他得活着。 他得为了行家活着。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院子里鹦哥啾啾叫着,行秋闭上眼,他还没跟自己的心上人说过喜欢呢。写的不算,他要亲口说才算,况且她也看不懂吧。 他眨眼间流下一滴泪,哭干了是假的,哪有人会不哭的呢。 盖头被掀开了。 再也不见了我的心上人。 — 陛下给臣指个婚事可好。听见这话的皇帝不动声色抬头,姑姑喜欢哪家郎君,朕都指给你。 你替他理了理奏折,随口道行家的小少爷不错,年纪小些也活泼些。 皇帝攥着笔的手收紧,笑道原来姑姑喜欢活泼的。 你看他一眼,说倒也不是,跟陛下差不多的年纪不都活泼么,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