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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儿

      玉宸骑着雪影一路飞驰,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周围的景色飞速倒退。不知不觉间,雪影已载着玉宸奔出百里,天色未黑就已到了张家口附近。玉宸并无连夜赶路之意,于是策马缓步而行。不多时,听到他身后传来马蹄踏踏的声音,玉宸回头望去,却是郭靖骑着小红马赶将上来。玉宸惊而勒马,问道:“郭兄不是要等人吗?如何又孤身一人来了?”

    郭靖骑着小红马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答道:“师父们叫我先行一步,宸弟,我们可结伴而行啦!”

    玉宸愣了愣,也微笑着应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今夜我并无赶路之意,我们可寻一客栈稍作歇息,明日再去北京。”郭靖再与他相见,本就喜不自胜,又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岂有不应之理?于是二人寻了一家酒楼,分别要了两间上房。天色未及入夜,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玉宸念着还有几日路程,便提出要去街上买些日用品,郭靖第一次离开草原来到这样的大城市,自然也对这里好奇得很,一路上只觉得处处都新鲜,又岂会拒绝?二人便在街道上四处走动观望。

    玉宸生得仪表不凡又穿着华贵,郭靖也是仪表堂堂,一身正气。是以一路上许多姑娘偷眼看他们二人,边塞的姑娘大多热情开放,也有那胆子大的冲他们丢香帕和各种果子以示爱慕之情。玉宸早已习惯了如此,倒也不怎么在意,大大方方地接了,碰上他心情好瞧着哪个姑娘漂亮还冲那姑娘勾一勾嘴角,换得姑娘们的一片娇笑声。倒是郭靖从小到大未被女子如此热情地对待过,顿时被缠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是好。玉宸见他如此窘态也就不多做停留,只选了些稀罕的小玩意儿和一些日用品,二人就匆匆回了酒楼。

    郭靖行了这半天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入了酒楼见一群人在楼下用晚饭,当下拉着玉宸在一处桌前坐下,他自幼练武,胃口奇佳,吃食也是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晚饭也只要一大盘熟牛rou和两斤白面饼。末了,又问起玉宸要吃什么,他可一道儿请客。玉宸笑着推脱道:“我此番出来,身上自然带足了银子。郭兄初出江湖全无经验,日后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得很,何必再破费。”

    郭靖却坚持道:“你我相逢即是有缘,不过是一顿饭,你我二人结伴而行,这就算作是我的一番心意罢,宸弟莫要再拒绝了。”

    玉宸正待说话,却听得门外一阵吵闹,他挂念着二人的马匹,便拉着郭靖道:“郭兄,我们出去瞧瞧。”

    二人抢步到门口,只见两匹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

    郭靖生性善良敦厚,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算在我帐上。”说着,他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rou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玉宸若有所思地凝神瞧着这小乞儿,隐隐看出一些不对劲儿来。他行走江湖怎么说也有两年了,见过无数乞丐,可这孩子却与旁的小乞儿都不同。且不说这小乞儿举止诡异,且说身为乞丐,眼神灵动澄澈,眼中竟一点儿血丝都没有,虽然他露出手的时间甚少,可玉宸看的分明,那双手手背虽黑脏不堪,可是他丢馒头的时候露出的手心和手指却是细嫩白皙,此人面目唇红齿白,与脏兮兮的外表全然不同。最重要的是——身为乞丐,最知道的就是爱惜粮食,断然做不出此等将馒头喂狗的事来。玉宸暗暗思忖这小乞儿的身份,只觉这其中大有玄机。

    这厢玉宸的心思千回百转,郭靖却是毫无察觉,只拉着玉宸回座又吃。那少年竟也跟了进来,侧着头直直望着二人。玉宸抿了口茶,大大方方地任他瞧着,口中笑道:“这位小兄弟可是也想一起用饭吗?若是如此便请入座吧。”那少年笑道:“正是,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悦。更何况他本性纯良,心怜这少年穷苦,亦生不出半点儿拒绝之心。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

    玉宸见这小二如此懒惫模样,知他是爱富嫌贫,虽然这样的人他自小也见得极多,心里却也终究不喜。那少年更是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会钞。”那少年向玉宸道:“我吃你一顿饭,你肯作东吗?”玉宸欣然笑道:“那是自然。”郭靖正埋头吃饼,听得此言却转头向着那小乞儿道:“小兄弟,你这饭算在我账上就是了。”

    那小乞儿奇道:“这是为何?我要他做东,你却来抢着付账。”

    郭靖答道:“我本就是要请宸弟吃饭的,只是他未来得及点菜。如今你既要他请你,那就算在我账上。也算是我请他了。”

    那少年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撇嘴道:“如此我岂不是沾了他的光?”

    玉宸笑道:“这又是个什么说法,大不了我们二人每人付一半的钱好了。”

    这决定倒是合情合理,郭靖也跟着点了点头,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rou,半斤羊肝来。”他只道牛rou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二人道:“喝酒不喝?”/

    玉宸面上微微带笑,可是却并不开口,他是在等那少年。果然,那少年立马接口道:“别忙吃rou,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

    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rou好郎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玉宸二人一指道:“这两位大爷做东,你道他们吃不起吗?”/

    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又见玉宸身上那件玄色绉绸海龙皮大氅更非凡品,当下心想就算这二人会不出钞,把这两件衣服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

    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白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

    郭靖并无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听着这少年点菜,只觉得此人见多识广。玉宸却是暗暗心惊,这少年说的吃食在他眼里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他自小在罗刹教长大,教中财力甚广,在西方的势力也是如日中天,教主玉罗刹在物质上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他身为罗刹教的少主要什么没有。更何况玉宸后来结识的石之轩宋缺等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跟在他们身边这些人自然也不舍得亏待了他。若是放在几年前,这么几样点心下酒菜他必然不会放在眼里,然而如今他却并非从前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这几年行走江湖,他也见过了许多穷苦的人家,与宋青书结伴同游时,也随他一起吃过些粗茶淡饭。也就知道了他从前的日子过的是多么奢侈。这会儿听这少年头头是道地说起这些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昂贵奢侈的菜肴,心里断定这少年必然是非富即贵。又想起他刚才躲避那伙计的身法灵活飘逸,却不知是哪家哪派的功夫。

    跟着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只觉得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玉宸只是略略动了动筷子,每样只尝过一两口便罢。

    那少年倒是活泼得很,在饭桌上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玉宸因着石之轩的原因,在南方也待过一阵子,更何况宋阀就在岭南,年年宋缺生辰玉宸都会去拜会,对于那里的风土人情自然也是一清二楚。那少年有时出些缺漏,玉宸便出言替他补充,二人一来一去,倒是融洽的很。郭靖听他二人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他在黑河时就知玉宸经纶满腹,这时听来只觉得他还是低估了玉宸。至于这小乞儿的学识听来也似不在二师父之下,心里不禁暗暗称奇。/

    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玉宸出门在外,又有事务缠身,并不喜过多饮酒,是以面前的酒竟半分未动。那少年也是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

    那少年挥挥手,又跟二人谈论起来,听郭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玉宸虽是身在西域,可他常年都在昆仑山上,只有从大漠入关时在沙漠里走过一遭,还偏生碰上了琵琶公主石观音一干人,虽说他也因此结识了楚留香跋锋寒等人,可是那次大漠之行实在是过于凶险,因此大漠给他的印象就只有危险和诡谲,却不知其中竟还有这样多的趣事,一时听得入了迷。那少年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

    二人听郭靖说了半晌,那少年突然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

    玉宸倒是看出来了,这少年想来根本就不差这一顿饭,他是有心拿他们俩消遣,可是玉宸却浑不在意,一来他身上不差这点儿银钱,二来他对这少年的身份实在是好奇得很,这孩子性子机灵得很,学识渊博,武功也不错,一双眼极是灵动,叫人看了就打心里喜欢。他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门派竟能教出这样灵秀的徒弟。至于郭靖,他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玉宸二人:“你们这两个傻蛋,这小子把你们冤上啦。倒是枉了那穿大氅的小子,面上瞧着机灵,却不想也是个冤大头!”一会结帐,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

    见那少年走了,玉宸才瞧着郭靖笑道:“郭兄好大手笔,对那孩子这样上心。如今你没了貂裘,明日赶路可怎么办?”

    郭靖愣了愣,随即接口道:“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我自小练武,自然不怕冷。没了貂裘也无碍。”

    玉宸挑了挑眉,促狭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郭兄看上他了。”

    玉宸本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郭靖面上一白,随即对着他急急解释道:“宸弟这是什么话,我……我对他并无爱慕之意!更何况……他……他是个男子,我又怎会…!”

    玉宸惊讶地看着他,笑道:“郭兄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更何况那孩子其实是……”

    郭靖见玉宸并非误会,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玉宸哈哈大笑:“那孩子其实是女扮男装!她虽扮成个小乞儿,可那黑泥之下可是红颜绝色啊!这么久了,郭兄竟看不出来吗?”

    郭靖万万没想到这小乞儿竟然是个姑娘,又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登时愣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玉宸笑过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郭兄日后可要好好练练眼力了。”

    郭靖给他说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玉宸欺负完人心情大好,也不管郭靖是个什么反应,笑眯眯地径自回屋歇下。

    注:后缀“/”符号的段句部分引自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