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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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百花争春,一片盎然向上之景。裴茉不舍这片春景无人欣赏,于是希望裴慎能将教学地点移到院内。说是女儿家贪慕春色,实则不希望裴慎一直久立四角屋檐下,徒生郁闷。 裴慎心情舒畅,应允裴茉今夜留宿。裴茉欢呼雀跃,抱紧抱紧裴慎小臂,晃荡几许,又化作一块糖糕依偎在裴慎怀中。两人今日所着皆为青衣,鬓发厮磨时仿佛茜草傍青竹,不输这清雅春园。 她近日苦练女红,终于制得香囊一枚。迫不及待在师父面前展示,香囊正面绣着仙鹤涉水图,黑白线条间惟有额上丹红犹为醒目。绣法虽有生硬,但针脚整齐,一看便知主人绣作时的用心。 裴慎见而生喜,正欲开口夸赞,谁知裴茉默默将其收回,留他一人满腹鼓励溢美之词无法宣泄。他心中又是不解又是疑惑,弟子不将自己做的第一个成品赠予他,还另有去处? 一想到这个香囊落入他人手中,他便怒由心生起,打定主意断不可让她赠给他人。 裴茉不知他心中如何翻江倒海,虔诚说道:“练手拙作弟子不好意思送给师父。待弟子技艺纯熟,为师父拓下春夏秋冬四景,换季时就有不同的香囊作配了。”她眼眸清亮,如杏般圆润的眼眶微微弯起,“到时候就算我远嫁他乡,也有它们替我陪师父。” 男婚女嫁本是天道伦常,可裴慎不知为何,听到她说这话时心头蓦然一痛,极其不愿面对她不久后便要出嫁的事实。 “胡说,不许嫁出京城。”裴慎抬起手,抚摸着裴茉柔软的脸颊,少女的洁净纯美一笔一划烙印在他心上。 松手时,掌心仍有余温。 他解开蹀躞上的玉佩,“君子佩玉,你也到了爱美的年纪,这块玉做工精细,便赠予你。它与为师相伴多年仍旧温润如泽。赠予你,希望你也同它一般,格守本心,善始善终。” “来,为师为你带上。”裴茉站起身挪到裴慎跟前,少女还未及笄,腰肢纤瘦,平日在裴慎身上显得略小的玉佩,在她身上却是刚好。 流苏打着她的裙摆,她高兴地钻进裴慎怀里,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 月上梢头时,裴茉蹑手蹑脚推开门扉,裴慎仍坐在桌前就着烛光为她批改功课,显然是在等她来。 少女一双手温热而柔软,牵起裴慎指尖微凉的手,一同入内就寝。 帘帐隔绝天地,相濡以沫时人影交错,发丝穿梭其间,静谧中偷得半点旖旎。 “茉儿,下回不许再胡闹了。”无论亲昵多少次,裴慎的内心都会受道德的鞭挞。 他清心寡欲多年,猛然与人亲近,别扭和放不开。可裴茉视若无睹,她正值年少,精力充沛,即使处处都有裴慎设下的禁忌,她还是不懈地在裴慎允许的范围内闹腾。 逼得一动一静黏糊地搅在一起,裴茉才心满意足地靠在裴慎怀中睡去。 裴慎对她纵容到令人惊诧的地步,只是怜爱地为她拉上薄被,随她沉沉入睡。 第二日,上完课后,裴茉百般聊赖坐在凉亭中,神色恹恹。 裴慎担忧,上前问她发生何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裴茉抬头:“师父,京城是不是很热闹。” “自然,繁华当属京城为最,怎么了?”裴慎寻思片刻,似乎找到郁结所在:“茉儿想出门?” 知裴茉者,裴仲思也。裴茉腾得跳起来,“师父,人家想出门。” “但是父亲说每每想起我下落不明那日,便心如刀绞。不是他不愿让我出门,只是不想旧事重演,让他再一次经历骨rou分离之痛。”裴茉又蔫下来,垂下的眼帘如携雨的天幕,纤长的睫毛掩盖往日明亮的双眸,仿佛被暴雨摧折的茉莉。 “但父亲说得对。我还是不出门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让他cao心担忧这么久,何敢再让他劳心伤神。”裴茉抬起双眸,抿着嘴似有不甘,“我在这好好陪师父。” 裴慎最是机敏,也不知道裴峥脑子里想些什么。对待裴茉仿佛在对待政敌,极尽打压和软钉,这还是不是他女儿了。 “你想出门又有何错,为师当年随同窗春日赏花,夏日游湖,秋日巡猎,冬日看雪,那才是一个孩子正常的童年。”裴慎替她决定,“明日你持我手信,便说是我欲寻佳作,你作为弟子替我走书局一趟。此事在成长不过,他们不敢阻拦。” “真的吗!”裴茉窝在裴慎怀中蹭了蹭,“师父最好了!” 当守门侍卫拦下裴茉时,她将裴慎的手信递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两个侍卫果真不再阻拦,为她放行。 一身书童打扮的裴茉并未到达预定的目的地,反而转向花街柳巷,寻着一间敞开营生的精致楼阁。她踏进门,大声嚷嚷:“老鸨呢,爷这有单生意,你可愿做!” “哎哟这位大爷,可是有什么大生意惠及我们小店。”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老鸨的声音与二楼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老鸨三十许,满脸堆笑,弯下腰询问裴茉。 裴茉情状跋扈,说道:“我家主人寻得一番邦玩物,心甚喜之。谁知那番邦蛮人滴里咕噜一口听不懂的鸟语,还性情刚烈,打伤了院内几个高手。” “他生得猿臂蜂腰,姿仪伟美,我家主人不肯放弃这等尤物,便派我来寻一味好物,让他乖乖识趣,最好春情荡漾,懂得伺候人。这药要是好,我家主人少不了赏赐。”裴茉嘴角挑起一丝邪笑,老鸨情场高手,马上便心领神会。 “哎呀这位爷可是找对地方了!”老鸨喜不自胜,“我们坊中有一味药,正正何用啊!无色无味,让人无知无觉就软下身骨,什么贞洁烈妇,通通变成yin娃荡妇!” 她观裴茉衣着光鲜,使唤人的态度妥妥的豪门恶仆,这提价宰肥羊之心时高时低,一时拿不定主意,故作为难道:“只是这药制作工序繁琐,原料难寻,造价不低啊……” 这种贪婪之徒裴茉无比熟悉,她陡然冷下脸,“老鸨,我说这事做好了有赏赐,做得不好呢,自然也是不能善的。别怪我不提醒,我家主人可是住在东华巷。” 老鸨在京城摸爬滚打多年,那还有不懂的,东华巷那可是达官贵族才住的地方啊! “自然自然,我们这价格绝对公道。不若我按市价八折买于小爷,权当成人之美,接个善缘。”老鸨不敢再打小算盘,报了个公道价。 裴茉点点头,让她连带那些润滑脂膏也一并抱起来,钱货两讫。 “当真对身体无害?”裴茉向她再三确认。 老鸨拍胸脯打包票:“那当然,许多贵人府中都常备,当做闺房助兴之物!” 裴茉勉强放心,将之收入囊中后,又转道去往书局。 选出几本策论合订集,又上下转悠,才肯离去。她将怀中书视若珍宝,走路时余光不舍挪开半分。 策论乃是科举的重中之重,无数寒门子弟为何难入进士,正是败在策论二字上。她身为女子读书,在天下男子眼中已是大逆不道,更枉谈她最爱读的是策论,此事在那些儒生学子眼中,不亚于动摇国本,牝鸡司晨,天下乱套。 那些儒生一人一口水,自己怕是要被淹死了。裴茉冷漠地笑了笑,可谁让她有个好老师。裴慎从不越庖代俎,为她择定必读书目,无论过秦论,六国论,只要她想读,裴慎都会巨细无遗为她讲解,用知识哺育她。 可怜他尽心尽力,却养了个白眼狼。怀里惦着沉甸甸的药膏和药粉,裴茉几乎笑出泪来。以裴慎的聪明才智,看不出她蜜语后拙劣的伪装吗。他寂寞太久,被日复一日的卧床生活腐蚀了心中名为伦理纲常的防线,不仅不愿看穿她的谎言,甚至为了她欺骗自己。 自欺欺人,背负着这四个字的人,现在一定坐在院内眺望她离去的方向,兀自心焦。 “裴公子,当真好文采,不逊当年状元公!” 特殊的称谓引起裴茉的注意,她停步抬头,对面凤翔龙腾的高阁上,一群学子装扮的青年正簇拥着一位身形颀长,墨发飞扬的少年。 他面朝众人,裴茉只能看到他高挺的背影。师父当年也如他一般把酒言诗,意气风发吗?裴茉缩在角落静静盯着少年,心中却将他的身影与她想象中的少年裴慎渐渐重合…… 少年似有所感,转身凭栏,向下俯视—— 却只见人如流水,熙熙攘攘,根本无法探寻那道莫名的视线。 “不对,师父年轻时,一定比他还风光无限,”裴茉摇了摇头。 若没认错,那被人称赞文采斐然的少年就是她的嫡亲大哥,相貌与她父亲相差无几,她不喜欢。 因着少年的缘故,裴茉又在街上逗留片刻,眼看时间将近,她匆匆忙忙往东华巷走,生怕裴慎下回不让她出门了。 裴慎放她出门,自然也有条件。两个时辰内不能返回,他不仅要让裴峥带人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把裴茉找出来,还要当着裴峥的面打裴茉屁股,让她终身禁足,日后就算求爷爷告姥姥他都不会放她出门! 福鑫楼二层雅间内。 一名国子监同窗问正在发愣的裴懿:“容曦,可是注意到什么?” 裴懿闻声收回视线,压下心头古怪答道:“无碍,方才感觉有一道诡谲视线朝我射来,回头看去却一无所获,许是我的幻觉罢了。” …… 裴茉紧赶慢赶终于顺利回到裴府。她沐浴更衣后,捧着自己的新书,来寻裴慎。 如她所料,裴慎早在一小时前就坐在庭院中等她。眼看日头渐高,裴慎的脸越来越黑,心中不由埋怨裴茉不懂事,说让她出门两个时辰,难道真要两个时辰后才回来? “师父。”眼见师父隐含怒气,裴茉不急不慢走到他身边,她靠在裴慎肩颈处,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淡香。 裴慎罕见的沉默,虽这么说有些为老不尊,但他显然再等裴茉开口哄他。 “京城太繁华,弟子也被迷了眼,”裴茉又坐在裴慎身边,轻声细语道:“弟子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繁闹的街市,一时忘了时间,师父大人有大量,原谅茉儿?” 裴茉性情坚韧固执,平素更为老持稳重,从不向裴慎撒娇。今日偶然得见,裴慎的心底防线悄无声息地瓦解,半句责怪也说不出口。 “罢了,年岁尚小,无法避免被外物若扰。师父不怪你,去吧,把你所选的书拿来给为师看看。”裴慎面上点到即止,心中却打定主意下次不轻易放裴茉出门。 裴茉从善如流将书捧上:“师父不是一直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好好好,”裴慎看清书名,老怀大慰道。 茉儿志存高远,虽身如细柳,却有松柏之质,若早生几年,怕是自己那点荣誉都要被她比下去了。 裴慎笑着摸了摸裴茉的头,心生感慨。 殊不知,福祸相依,在他欣喜裴茉天资聪颖兼怀鸿鹄之志时,他的好徒弟早已为他备好一份令他肝胆俱裂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