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第十二章【偏爱】
12 孟芝贻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从小到大jiejie才是那个被偏爱的人。 在上海,孟家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家底还算殷实,抗战时孟家为前线将士提供了不少物资,孟老爷因此在商政两界都小有名气。人人皆知孟老爷膝下无子,唯有两位千金,jiejie蝶祎,meimei芝贻,两人相差一岁,都被孟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诗书礼教,姐妹二人所拥有的都别无二致,然而孟芝贻心里明白,父母向来更疼爱的都是jiejie,尤其是父亲。 比如,jiejie总是比meimei更先一步拥有选择权。孟芝贻记得清楚,小时候父亲和西洋人做生意,那洋人送了不少样式新奇的布料来家里,母亲便委托城里有名的洋裁缝给姐妹二人做了几套洋裙。孟芝贻一眼就相中了红色的那套,母亲照例让jiejie先挑。恰好蝶祎也喜欢这条红裙子,但她明白芝贻的心意,便将那套红色洋裙留给了meimei。见此,母亲笑着和芝贻说:“芝贻,你看jiejie多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让着你。”可是当晚芝贻就偷偷把那套红色洋裙毁了。她拿着剪子一刀一刀将那裙子剪成了烂布条,她不想要孟蝶祎施舍给她的任何东西。后来大人们问怎么不见她穿那条漂亮的小红裙,她逢人便礼貌地笑着说:“那条裙子是jiejie送给我的,我要好好收起来,我不舍得穿。” 十岁那年,孟芝贻决定和jiejie一样拜师学戏,也是在那年,她头一次见向来温婉和蔼的母亲和父亲吵架了,那一架吵得不可开交。母亲不想孟芝贻学戏,她哭着对父亲说戏子都是下九流,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学这种东西,当时已经学戏两年的孟蝶祎就站在一旁。 母亲问父亲:“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呢?” 父亲打了母亲一巴掌。那是孟芝贻唯一一次见父亲对母亲动手。也是在那时,孟芝贻知道了jiejie并不是母亲亲生的,孟蝶祎的生母也是个戏子。孟老爷本已娶那戏子过门,可谁知那戏子被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看上了,硬是叫人带去了台湾,只给孟家留下一个尚未满月的幼女。孟芝贻问母亲为什么对jiejie这样好,母亲笑着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因为我只中意你爸爸呀,过门时我便答应要待蝶祎视若己出的。” 于是孟芝贻恍然大悟,不仅她是多余的,母亲也是个多余的人。 孟家姐妹俩人年龄相差不大,但许是做jiejie的缘故,从小蝶祎就要比芝贻更成熟一点,各个方面都是如此。自打记事起,她就能感受到父母对她暗里的那份偏爱,她也知道meimei因为这隐形的不公而处处与她较劲,她就什么什么事都有意让着meimei一点。时间久了,蝶祎却发现芝贻并不领情,她对meimei的关爱与体贴,都成了父母口中的理所当然,作为名门淑女,作为孟家长女,她自然要知书达理,温柔懂事,只要父母夸她一句,芝贻眼神中的怨怼就更深一点。蝶祎一直记得那条红色洋裙,她知道芝贻偷偷把裙子毁了。那时是她去帮刘妈扔垃圾,她在垃圾篮的一角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红,犹疑片刻,她还是伸手拽了一下那抹红。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条被剪得稀巴烂的小裙子。深夜孟蝶祎躲在被窝里流了好一会儿眼泪。 但孟芝贻也并非完全与jiejie对着干,活了一辈子,至死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jiejie一些,还是更爱jiejie一些。如果说她对蝶祎只恨无爱,那便没法解释为什么她见不得别人欺负jiejie。从小学到中学,芝贻一直与jiejie一个班,班上总有些讨厌的男孩去招惹她们。男生们要么拽拽她们的辫子,要么去扥她们胸衣的肩带,这时总是芝贻站出来,指着那些小王八蛋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们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臭流氓。有一次,一个男孩用力掐了一把蝶祎的屁股,接着又比划着手做了个下流的动作,芝贻当即就甩了他一巴掌,然后与那小流氓扭打成了一团。这场架芝贻打得太狠,连抓带挠还咬人,把蝶祎吓得愣了半天。也是因为这场架,孟芝贻在学校里有了个“疯婆娘”的绰号,男生见了她们姐妹二人都要绕道走。晚上回到家,孟蝶祎给鼻青脸肿的meimei上药,她语重心长地问芝贻:“你瞎逞什么能,打破相了怎么办?”谁知meimei张口就来:“那姐你得养我一辈子啊。”说着芝贻爬上了蝶祎的床,嚷嚷着今晚要和jiejie一起睡,她把脸埋在蝶祎胸口,嘟囔了一句:“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有时候孟芝贻也会想,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很爱何思君,她只是想要从jiejie手里抢东西,抢男人。既然jiejie事事让着她,那么jiejie的男人自然也要与她分享,她也可以睡一睡。不论做什么,她都本能地想要和jiejie去比,jiejie拥有的她也一定要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孟芝贻一度以为就算抢不到何思君,自己心里也不会太难过,但亲眼看到孟蝶祎与何思君亲昵的那一刻,她还是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妒忌蝶祎,还是该恨那男人抢走了她jiejie。 孟芝贻的爱与恨像一张细细的蛛网,紧紧缠住了孟蝶祎,令她难以喘息。把她从这种窒息中短暂解救出来的人是何思君。与何思君在一起的孟蝶祎没有任何忌惮,她在他面前就是孟蝶祎,而不是谁的jiejie,也不是谁的女儿。何思君把她宠成了个孩子,她想要月亮,他就把星星给她也一起摘来。他很早就带她去家里拜访了父母,他母亲尤其喜欢蝶祎这样水灵秀气的姑娘,蝶祎也喜欢讨伯父伯母欢心。她知道何思君虽然专攻文武老生,但唱起青衣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她就也反串起了曹子建,与他偷偷在家里唱上了一出《洛神赋》。 那年夏天北京尤其热,三伏天热得像蒸笼。一日孟芝贻放了谭竺生的鸽子,下午排完戏便早早回了宿舍,走到跟前她才发现屋门虚掩着一条缝。傍晚的气温降了不少,从窗外吹来的风把虚掩的门吹得更开了些,也吹来了些暧昧、黏腻、潮湿的喘息声。jiejie那张床围着一圈蚊帐,白纱的帐子被潮热的风吹得飘起来,木板床连连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再后来那声音又戛然而止,这时风也停了,白纱的帐子吹起又飘落,一只脚从那帐子里滑了出来,那脚尖勾着一条白色的内裤,无声地掉在了地上。 孟芝贻瞧见白纱帐上的两支剪影依偎在一起,他为她挽发髻,接着将一只簪子别在了她发间。 她问他:“这贵妃用的点翠簪子你哪儿来的?” 他笑着应她:“偷偷从我妈首饰盒里拿的。” 她也跟着笑起来,并嗔怪他:“这要是让别人瞧见了,不得嚼舌根子说我唱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