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皮囊与皮囊

    江小茵很少正眼看人。

    村里最弱的狗也这样，不仅不敢正眼看人，就连走路都不肯大大方方行在正道，不是在沟边就是在墙角。

    可这次，她却没能把眸光迅速移开。

    从远处看，林睦白只是打扮不太正经的城里少爷，可是距离不足一臂，他的五官像朵盛开的白山茶扑面而来。细腻白皙的肌肤像新剥的煮鸡蛋，鼻尖的黑色小痣也清晰可见，一双眼狭长收光，脸是冷的，眼却笑着，唇又像碾碎的红花，渗出灼眼的红来。

    是她未曾见过的，城市中精致打整的华丽皮囊。

    江小茵慌张收回视线，双手拉着凳子往旁边挪。

    她低着头，发间亮晶晶的，是汗，细软的脖颈绷出孱弱的线条，手臂也是如此。

    林睦白一眼就认出她在慌张。

    含笑的眼透出一丝轻蔑，然后越发深了。

    什么嘛。

    都不用花钱给甜头，只看脸就哄住了，真是只容易勾引的小羊。

    他搬来凳子坐在她身旁，跟着众人唱歌，看着一个个青涩的山区孩子走到中心空地表演拙劣的节目。

    林睦白也有一份零食。

    江小茵的班主任特意捡了几个品相完美的花红跟着糖和瓜子送过来，还特意叮嘱“洗过的，都洗干净了”。老师待江小茵不错，每年都帮忙申请补助，老师紧张，本就敏感的江小茵更紧张了。

    她用眼睛数着面前的炒瓜子。

    整个人缩得像块晒到干瘪的洗碗海绵。

    林睦白剥瓜子往嘴里扔，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个水果怎么吃？”

    他周围有两个人。

    右手边正是刚在主席台念稿子的赵玲。赵玲大咧咧说道：“你们城里人这都没见过啊？”

    林睦白懒得理她。

    在他眼中，赵玲的自信和大方如同笑话，就跟迪士尼动画里的唐老鸭无异，除了聒噪就是聒噪。

    他转向江小茵，晃晃山楂大小的红绿小果，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要怎么吃？”

    江小茵不想说话，又避不开，捡起桌上的花红咔擦咬了一口。

    就这么吃。

    花红就是迷你苹果，咬就行了。

    林睦白并不打算放过，靠近挨着她的耳朵问：“什么味道？”

    江小茵埋着头，憋了许久，“酸甜。”

    “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茵。”

    “你爸妈干什么的？”

    江小茵猛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向林睦白，她站起来，一股脑拽起新书包往外走去。

    赵玲笑了一声，指着江小茵蹒跚逃离的瘦弱背影说道：“她爸妈都死了，是个扫把星！要不是我爷爷每年给她发钱，早饿死了！”

    “哦？”

    林睦白终于应了赵玲一声。

    赵玲精神一震，继续顺着他的意思介绍江小茵。爸妈死了，亲戚也不肯要，只有外村的老光棍托媒婆来说过，但一合八字，命硬得要死，老光棍都害怕。

    林睦白挑眉，“你们结婚这么早？”

    “她都十五了！”赵玲眼中透出不符年龄的成熟，“又不可能念大学，等到十六就该出去打工了，找不到本地的就只能一个人嫁去外地……哈哈哈。”

    本来就是穷困的地方，但一提嫁到外地又生出nongnong的嫌弃。

    真有意思。

    林睦白听到想听的，不顾滔滔不绝的赵玲，啃着小花红信步出去。

    赵玲哎了一声。

    林睦白连停顿都没有。

    赵玲气得踹了一脚桌子。

    江小茵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站在校门口，等保安开门。保安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握着旱烟不停吞吐，女孩寂寥的侧颜在蓝紫色的烟雾中生出令人恍惚的美来。

    花红确实像苹果。

    但远远不如人工栽培的苹果甜腻。

    这种古老的水果苦涩微酸，但汁液在口腔走一遭又会返出清新的甘甜，是人工和技术所不能及的自然之力。

    林睦白站过去，在距离江小茵两米开外的距离说道：“你要回去了？”

    江小茵捏紧书包带，不吭声。

    林睦白又说：“我可以资助你到城里念书，一直到大学毕业。”

    江小茵转过头。

    黑白分明的眼透出狐疑，她看不懂林睦白。也许这位少爷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来可怜她，可是这所学校比她惨的又不是没有，干嘛只可怜她？

    她想起那些带着零食和汽水闯进家里的叔伯。

    但她无法将男人们老而猥琐的脸和林睦白重叠，他那么白，长得还很好，腕间的钻石手链闪闪发光。

    她还是太小，不懂皮囊只是皮囊。

    江小茵抱着书包稀里糊涂坐上这群人的车，她收拾的脸盆和衣服都被林睦白扔在了车辙深深的泥土里。班主任站在道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目光在江小茵茫然的小脸和高得看不见天的大山之间游走。

    最后班主任捧过一把花红，放到她腿上。

    江小茵转头。

    花红顺着大腿骨碌碌掉在地上。

    待她捡起再看，老师和学校已经是百米开外。赵玲捡了个石头砸车，狠狠的，可厉害如她，还是没能砸到林家小开乘坐的车。

    江小茵一动不动。

    她不知道该看哪里。

    林睦白抱头后仰，全自动座椅拉长，他深呼口气，似乎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莫名笑了一声，然后侧头看她，说了一句江小茵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他说：“要听话，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