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圣瑞米疗养院Lhpital Saint-R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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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奥在圣瑞米的疗养院里见到文生时,他正怔怔地凝望着一幅画像。 西奥伫立在打开房门的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文生的身影,初时,还以为哥哥在照镜子,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张文生的画像,眉目极为相似,细看笔法,却全然不出于文生的手笔。 原来那并不是一幅自画像,而且绘画技巧的手法、成熟度,显然都比文生本人要来得更加杰出,只可能出自大师之手。 “哥哥的人际关系向来恶劣,永远都没有人愿意试着去接受、理解他;那么又是谁愿意花这么多心力、时间,将他描绘得如此细致呢?” 西奥想道:‘除了保罗先生以外,恐怕也没有其他人,有足够的时间,能把哥哥观察得这么入微了。’ 为了不要吓到出神的文生,他轻敲房门以后,才出声说道:“文生,那张画我先前没有看过,难道是最近才寄来的?” “是……一张隔空素描。”文生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张画上挪开。他转头对着西奥,回答道:“是保罗寄来给我的。他不但没有忘了我,还把我画得越来越像了,而且他的画更加细腻,显然整个人更加沉得住气。”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画不清我的面貌,可当他离开我以后,我的面貌在他的脑海里,却愈发清晰起来──观赏他的画作时,我有这样的感觉,我想,这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而言,都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于是这让我逐渐明白,他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比起共同生活,离开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更有好处。” 西奥走进房里,双手各提着一只大篮子,里头有吃的、冬衣,还有文生最少不了的画笔、颜料、调色盘。 西奥不自觉间被这张文生的画像所吸引,将手中的东西在房中的桌子放下,便走近一看,“这幅画相当有感情,怎么没有寄来给我?我想能卖个好价钱,就算不卖,也有机会上艺文评论版。” 文生却摇摇头,说道:“我不希望这张画离开我。我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离开这间医院了,就算在外人眼里,对着自己的画像发呆,使得我更像是疯子,可是,我不在乎……” 西奥试着去理解文生的想法,他瞟了那张画像一眼,随口问道:“哥,保罗先生时常画你吗?” 文生点了头,竟能自杂乱无章的房中,依序掏摸出不少素描、炭笔稿,他如数家珍地将那些笔触凌乱的涂鸦,交给西奥鉴赏,“每一张,每一次看,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明明是我自己,可是同时,也是保罗眼中的我,所以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我喜欢保罗他的画,还有他的人。我想这样的感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结束吧……西奥,等我死后,请帮我保管好这些东西。” 西奥不敢答复文生,毕竟太不吉祥了。 他只是迳自坐在床畔,紧挨着哥哥的身边,自床上,将那些散乱的画一张一张捡拾起来,一张张地看,“保罗先生把你的神韵掌握得恰到好处,有些癫狂。” 文生把眼拿着西奥瞧,“连你都说我是疯子的话,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说我是疯子,这无所谓。” ‘把耳朵割掉,然后送给保罗先生,这还不够疯吗?!若我是保罗先生,早就被你吓出病来了,真是──’ 尽管内心充满无奈,西奥还是自知说错话,忙解释道:“癫狂没什么不好,对你的创作有好处!” “如今的我,可还保留着这份好处么?” 文生自西奥的手中,挑出一张泛黄的素描纸,画中人凝视着帆布,拿着画笔,正在作画。 西奥看了画,再看了文生本人,点了头。 文生说道:“自从保罗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画过‘向日葵’,一张都没有。” 不知怎地,文生的视线,无法自那张黑白素描中,唯一彩色的向日葵上离开。那是用蜡笔上色的,“我很后悔,保罗离开之前,我竟然跟他说,这张画上画的人不是我。” “就算我说那画中人不是我,画中人所画的向日葵,却诚然是我画的。 “他画‘我的向日葵’,比画我本人还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知道,他是真的认识我这个人,因为这就是‘我画的向日葵’!” “西奥,这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向日葵不只是我的花,还是我们的花──我跟保罗的花。” 文生放下了手中的素描纸,倾过身去,用脸庞,用双手,轻轻抚摩着那张寄来的画像上,因着风干而突出表面的油画颜料,透过指腹来回感受着帆布上的凹凸。 文生细品着这强劲的作画力道,抚触着画上的纹理,犹如正趴在保罗的胸前,聆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这使得文生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是我这一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候,我既拥有了保罗,同时还有你陪在我的身旁,我最亲爱的弟弟西奥。” 西奥终究还是得回去巴黎工作,才能为住在疗养院里的哥哥支付医疗费用。然而没有弟弟的陪伴,文生独自住在疗养院里的日子,那是多么地无聊。 他没日没夜地创作,画得更多,就仿佛他的人生里只剩下创作而已。 可喜的是,西奥曾亲自动身前往阿尔,替他向小黄屋的房东沟通。 在偿清房租以后,他替哥哥尽数拿回了那些属于他的画作,还寄了过来,其中也混杂着保罗的作品。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画的图太像了,以至于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哪张是谁的,保罗走得匆忙,遗漏了一些没拿,诚属正常。 当文生一一地整理这些画作时,竟在这十几幅画中,意外地找到一张保罗的自画像,并非保罗许久以前寄给他的那幅,而是他住在阿尔的期间画的。 画中的保罗,戴着一顶鲜红色的贝雷帽,看起来意气风发。 文生看着画中人,幽幽想道:‘在我心中,你不可冒犯,因此我从来都不敢实际去画你。 ‘你画过好几张素描,全都是关于我的,从我的侧面到正面都有;而我,只画过一次你的背影,就好像你离我一直都很遥远。’ 这让文生决定写信。 为了写信,他画了一张图,夹在信纸里──已经没有一只耳朵的他,依然包着绷带的画像。 “我想把我自己送给你。”信中,他写道。 可惜保罗的回复极为冷淡:“自画像我收下了,但我更想要的,还是你的向日葵。就是在阿尔的黄屋里新绘的那一幅。” 文生负气,回信道:“你在阿尔曾说过,我画的向日葵一点都不好。” 保罗也许生气,就没再回信了。 文生本是打算,这一辈子再也不画向日葵的。 “那一幅〈向日葵〉一共有十五朵,画面在布局上比较均衡,我用的笔触,也比较细致,我以为是这我一生中,画得最好的向日葵。 “虽然他是个讨厌鬼,但是为了酬答他的眼光,我想尽我所能地去画出一张复制画送给他。 “西奥,你也知道的,毕竟原来的那幅已经当掉、永远找不回来了。我实在变不出那一幅画送给他。 “我也不知道,原来保罗竟然还心心念念着那张画;就好像我们二十年前,第一次在画廊里认识那样。他对〈向日葵〉的执念,竟然比我还深。 “这一次,我要在画里头,注入我最后的心血,就像他在他的每一幅画里所做的一样……就算我不能用阳具画图,我无法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我也必须动笔,否则,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在给西奥的去信上,文生如是说道。 “可惜文生没来得及画完要给你的那一张画就死了。” 西奥与保罗一起默默地站在文生的坟墓前。 西奥看着保罗,保罗始终头低低的,他想:‘保罗先生,不会想让我看到他哭的模样吧?’于是便体贴地说道:“你们两个毕竟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了,请好好地聊了,容我先行离开。” 保罗点了头,目送西奥离去以后,便在十字架墓碑旁坐了下来。 为了让哥哥死后,有向日葵的陪伴,西奥花了很多钱,在一块本来不可以放置坟墓的地方,买了一块地。 在哥哥的棺材入土的时候,西奥在坟墓旁,种了向日葵种子;如今花儿都生得又大而笔直,花头的方向,全都一株株地向着日头。 “花是长得很好看,只可惜最喜欢看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什么向日葵,只是因为你喜欢,我才特别喜欢拿这件事来闹你的;说你画得好也是,说你画得不好也是,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认真呢?” 保罗自行李箱里拿出一张自画像,放在坟前,“其实,不说你想把你自己送给我,我也画了我自己想送给你,只可惜,你竟然不等我画完。” “你把你自己送给我,我也把我自己留下来,送给你。” “从今以后,现在这个在走路、在说话的我,就只是躯壳而已了;留在你坟前的这一张画里,才是真正的我。你已经永远地得到我了,知道吗?文生。” 在自画像旁,保罗拿出那张他珍藏已久,一头红发犹如火焰燃烧般的人像,图上涂涂抹抹,孰男孰女已很难辨别。西奥却认得画中人是谁,原来是他的哥哥。 这曾经是一幅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意中人画像,保罗的心里却对自己在画谁毫无想法,于是最重要的脸部画得模糊不清;直到他用铲子铲去上头的油彩,重新画上文生的五官,这张画作才变得浑然天成。 这张画太过完美,令他满意,以至于他甚至舍不得寄给人还在疗养院中等他来信的文生。 这些年,即使有人问过要买这幅画,他依然不愿售出,可是到了凡高的坟前以后,他忽然明白这幅画的归属。 ──或许,文生才是这幅画最后的归属。他想。 保罗将两张画摆在一起。 “这一张,才是与我在一起的时候真正的你。” “虽然有点迟,但是送给你。这一张比起上一张,一定画得更好。我终于越来越懂得该怎么画你了……文生,不论画得如何,你都不准笑我,因为那就是我心中的你,在我眼里的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