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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光遥这辈子有两件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是当年发小为何失联,二是他怎么还敢回来找自己。

    “我说啊,遥遥,他有来找你吧?”朋友午餐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

    “谁?”

    “许潇声啊,他从美国回来了耶,你不知道?我也是江流告诉我的。他从洛杉矶去宾州玩的时候还看到过一次。”

    “噢。”祝光遥没说什么,脸色很平静。对面看到她没什么反应也不再说了。不是非得露出很大的情绪波动才能证明在意,她今年二十五岁了,已经算是真正的大人了。

    祝光遥用完餐回公司,在消防通道里点了支烟,昏暗的空间里一簇耀眼的橘色闪动两下,她吸了一口,静静站了一会儿。

    她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不是她常用的那个账号,而是很久以前,微信这个软件刚刚上架的时候注册的,那个时候她用来玩摇一摇和漂流瓶。

    这个账号是今年才找回来的,她早就忘记了,还是过年翻以前的日记本才记起来。居然还可以登录,这个账号通讯录里只有一个人。

    许潇声这么多年来没有换账号。个性签名是他的outlook邮箱地址,头像是他家以前养的德牧,那条狗在她读大学的那一年寿终正寝了,可是他的头像一直还是它。也算是个长情的人。

    但是他的朋友圈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杠,祝光遥不是很确定,他是否已经把自己删了。

    于是她试着发了一个句号过去,没料到居然发送成功了。他还没删了她……好奇怪。明明他初中一念完就不辞而别出国去了,这么多年渺无音讯,没有给她留下过只言片语。

    她觉得尴尬,想撤回却不小心点成删除,不知道是应该失落还是庆幸,那个句号像是一颗石子,沉入大海没有回应。

    明明,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她叹了口气,把烟灭了出去上班,微信号切换回了工作账号,一堆通知下面接无数个1和收到,让人倦怠。没时间再想那些没意义的事了。

    自那以后过了半个月,她跟着前辈去其他公司谈项目,出来的时候远远走过来一个人,身旁的前台朝他小幅度一弯腰,微笑说许总监好,杨总要我见了您和您说一句,直上会议室。

    原来是熟人。祝光遥眼皮子没抬,跟在前辈后面低眉顺眼的抱着文件夹。她不确定许潇声有没有看见自己,他隔着两米半远从自己身边略过,脚步又轻又稳,浅灰色的西装从她眼角余光一掠而过,像一只雅致的鹤似的。

    脸没看清,块头肯定是长了的。

    她没开口打听,前辈就开始碎嘴讲八卦。这杨总慧眼识珠手腕了得,挖了很多人才进来,许潇声是从普华被挖过来做CFO的,年纪轻轻履历却漂亮得很惊人,听说也是花了大功夫大价钱。

    别的两个人要去其他地方有点事,在车库分道扬镳了,她坐上主驾让主管坐后头,开车回公司。

    祝光遥开着车,心里却在想有的没的事情。是啊,他当然是很有出息的,许家的爸爸mama去年从小区里搬去住别墅了,别人逢着就要夸他们家的好儿子在美国赚大钱呢。

    她被那股精英气刺了一下,想起自己跟完这个项目就要离职。她不想干了,打算和朋友开个店做咖啡。家里还有点底子,她赶不上许潇声有出息,还是啃啃老吧。

    傍晚下班,她下了楼,看见大厅里的沙发角坐着一个灰色的身影,是那个人。

    祝光遥看着他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然后站定在她面前。她抬头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三秒以内没想明白该怎么开场,于是很僵硬地叫他,“许总监?”

    其实刚刚他坐在沙发角里的那个场景很好看,大厅有一整面墙的玻璃落地窗,今天又有很好的夕阳,在他身上照着,很静、很美。

    许潇声从学前班到初中一直是最受欢迎的那种校园男神。长得斯文俊朗、白净修长,偏生成绩也很好,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不给别人活路的人存在的。

    而且大家都懂的,这种长相乖巧又勤学好问的男生永远是老师的最爱,哪怕他是她的好朋友,在某次作文竞赛被偏心对待的时候,祝光遥也忍不住嫉妒。

    他太完美了,人生唯一的一次失误可能就是在机关幼儿园里一不小心用桌子夹了一下她的手指,当时小小瑶哇哇大哭,小小潇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用小帕子给她擦眼泪,又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拿出来再吹吹,呼呼,痛痛飞走——他又把中午发的火腿肠和草莓奶全给了这个哭包,她终于笑起来。两个人一起拼拼图,就这么成了好朋友。

    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园车接送都坐并排。哪一家的大人忙就让另外一家托管,就这样一直到了初中。

    是啊,明明那么要好过。倒不是说多么如胶似漆,而是很熨帖的一个存在,就像摇床里的安抚巾,已经薅秃了的小熊娃娃,他们两个虽然性格南辕北辙,但在一起不用说话也很自如、不会尴尬。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如今他的眼镜换成了更成熟精致的银丝框,里面的情绪也更让她看不透了。从她叫他许总监的那一秒,好像刚刚夕阳赋予他的某种极轻的温柔怅然,都被抽离了出去。他淡淡地说,“你们的人落了一个U盘在会议室里。”

    祝光遥伸手,许潇声的手指松开了那个被他捂得温热的金属U盘,落在她手掌心。上面贴了个名字标签,的确是今天跟去的一个实习生。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掌心,一瞬间让她惊慌了一下。嘴里连忙说:“谢谢。”

    “客气。”

    “麻烦您特意来送一趟,是我们实习生的,我现在拿上去给她。”

    许潇声点点头,看着她逆着人流往回走。

    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和十年前相比,他整个人都失去了一些鲜活的温度,或许和那些恼人的数字打交道让他变得谨慎克制、冷静沉稳,总之无趣。

    是什么让他回来了呢?是更高的工资更好的待遇,还是身体大不如前的父母,还是她凌晨三点半发来的一个句号?

    许潇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很多视线有意无意从他身上扫过。他想转身离开,却还是坐回了那个沙发角落,等了十分钟等到她再下来。

    祝光遥显然是没想到他还没走,有些犹豫地朝他一步步靠近了。

    “在等我吗?”

    “嗯。”许潇声说:“我顺路送你回家吧。”

    “我现在一个人住……”不顺路了。

    “没事。”

    祝光遥跟在他身后,如履薄冰亦步亦趋,手和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放,差点变成顺拐。他开一辆s450l,很新,估计也是回国这一阵子提的。

    也不便宜,他毕业才多久,家里的房子要出钱,自己还买了车……祝光遥坐在副驾上感觉有点拘束,差点都忘了要系安全带。

    许潇声随便放了首歌,林忆莲的breath   in...breath   out。说实话这首歌并不能让气氛热络起来,也不能成为谈资,但它足够舒服,一点旋律把两个人扯进相同的情绪里。

    等九十秒长红灯的时候,祝光遥转头看着他,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她已经意识到了,许潇声是个男人而非曾经的小男孩,而且他一直以来都非常优秀。从前他们是朋友,她也时常跳出朋友的角度来看他,现在更是。他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有什么东西跳得很快,她看见许潇声的睫毛都那么清楚,正在很轻地颤抖着,像是脆弱情绪的外泄流露。

    祝光遥转头,红灯还有六十多秒。

    她看着前方,目光实际上是放空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应该是我问你。”许潇声的声音压得很轻很低,被淹没在歌的末尾。

    歌单里没有下一首,车厢里安静下来。

    三十秒。

    “那为什么要走?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不能告诉你。”

    导航还在继续,许潇声知道了她住在哪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讲话。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在祝光遥没看见的地方,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用力得骨节发白。

    是的,年少时候的一点过期情谊就是这么难堪,过去了太久,尴尬的对白。他旷日持久的心酸暗恋成为了可笑的负担,没有感动任何人。

    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路边车位里,祝光遥想说谢谢然后赶紧逃跑,却被叫住了。

    “遥遥。”他说:“我给你买了……”

    他从车里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慕斯布丁:“这个。”

    是产于美国、但是国内从很多年前就基本已经停止进口的一种布丁,祝光遥小学初中时的最爱。她曾经为这个一周狂胖五斤。

    他说:“好像现在国内买不到了。”

    祝光遥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手里捧着那一板布丁,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滚下来。

    “你为什么?”她不停问:“为什么?”

    许潇声好想抬手给她擦掉。他站在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张了张嘴,也什么都没有说。

    要怎么说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你,但是你喜欢上了别人,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优秀你也只是把我当朋友,竹马是打不过天降的;

    因为看见你和他在没有人的实验室里偷偷接吻、看见了你从来没有对别人露出的表情、因为自从你恋爱之后就和我保持距离、因为我十五岁的时候脆弱的自尊心;

    因为好不容易回国却看见你带着男友回家过年、因为打听到你的消息的时候你的身边总有别人、因为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

    他看着她的眼泪,心想,可是我好高兴,你给我发了一个句号。国内凌晨3:32,那个时候是宾州下午两点半,我在图书馆把书碰倒。我在暴雪里狂奔,回到公寓看见自己通红的脸。一切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个夏夜,我偷偷亲了睡着的你,一样的心跳如鼓。

    祝光遥,我偷偷亲过你很多次,你不知道。幸好我那么卑鄙,才没有让他们拿去你的初吻。

    好吧,什么薪水,什么衣锦还乡,什么养儿防老。他承认,真正让他动了念头回国的,就是她的一个句号,这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

    许潇声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本来想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但是这样的蠢话会又让他回到从前的尴尬境地,祝光遥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她总是能吸引到一些眼光很好的优秀男人,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所以他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那盒远道而来的布丁掉在地上,祝光遥眼睛没有闭上,她惶然无措地承受着这个亲吻,它来自于她的天降竹马,她已经变得耀眼的过去式朋友。

    他的嘴唇微凉、柔软,吻技生涩笨拙,只是贴上来然后舔咬,他放开了,贴着她的鼻尖,以一种近到无法对焦的距离对她说:

    “这就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