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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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见了数百年前的某个片段。 是刚被从那间漆黑死寂的地牢带回奈落后,与她双生的那个男人把因恐惧还未消散而无法合眼的她拥入怀中哄她入睡的夜晚。 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勺,早已比她身形宽厚许多的成年男人的身躯把她整个身体都罩进怀抱里,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厚实的胸膛,看着满目柔情的红眼睛眸色温暖地包裹住自己的影子,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耐心而又温柔地对自己说着。 「乖,有我在这里陪着你哦,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从今往后我都会保护你,世间不会再有人类能伤害你了,安心睡吧,jiejie,睁开眼时我仍然守会在你身边。」 ……哪怕这是确切存在过的往事,却很难想象那个如今暴虐成性只会由身到心折磨自己的家伙曾经还有那样温情的一面。 同样很难想象,那时的自己竟然只要身处他的怀抱中就会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闭上眼后不会再感受到丝毫恐惧,只有在他身边,自己才能够安稳地睡到天亮。 相比他后来逼自己无差别将刀挥向人类、导致他们产生分歧后渐行渐远到长达数百年只能靠单方面强制的rou体交合维系的离心离德,自分散百年再与他相见后,全心全意与他亲密无间的那短短几年好似昙花一现,时隔如此之久,早就算不上是他在乎自己的证明。 只是内心深处大抵还留存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希望,倘若有朝一日,还能再回到…… * 飞船到达地球附近已是一日后,照江华的说法,这艘飞船的航速接近每小时数十光年,可见晋助把她带离地球的距离远到超乎想象。 稍作休憩后醒来,透过观景台那扇落地舷窗,松阳一目了然目的地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已然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异星战舰重重包围的盛况,心下无比忧虑。 毫无疑问这群天人是动真格的,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地球上必将会有数以万计的人类卷入战火无辜丧命。 想到这会儿自己两个学生正在其中某艘敌方战舰上,忧虑加深的同时,心中难免有几分没底,不论是自己学生们的安危,还是这颗生活着数亿人口的星球的安危,看来全都赌在她这一趟是否能成功上了。 “没关系的,不用给自己太多压力。”陪在她身旁的江华安慰她,“万一见到虚,只要把你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传达给他就好,家人之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他会理解你的,不是吗?” ……说老实话,最让她感到心里没底的就是这点。 由于第七师团的飞船目标太大,抵达包围圈最薄弱的地球上空,她和夜兔母女俩改乘一艘飞船自带的小型返回舱,在江户湾周边一个无人的海港降落,松阳带着用来联系的通讯器和她们道过别,赶往相距不远的那座城。 午间天色正亮,遭受过春雨袭击的江户城仍处于满目疮痍状:城内随处可见屋敷倒塌后的废墟,废墟之上炮轰过的硝烟味都还未散尽,本丸标志性最高的天守阁直接垮了一半,可以想象当时的战况有多惨烈。 赶回后山的一路上看见沿路尸横遍野的惨象和一批又一批搬运尸体打扫战场的奈落队伍,松阳整颗心都高高悬了起来,顾不上隐藏行踪了,抓了个路过的成员就急忙询问他胧的下落。 “咦?您怎么……” 她这张脸,如今奈落之中大多都认识,对方是一副惊讶于她为何会跑到外头来的样子,对于她的问题回答得很详细。 “首领在京都护卫将军和公主,并未参与作战,平安无事。” 闻言,松阳悬着的心放下来:胧没事就好。再一想,这么一来,坐实这场袭击果然是晋助策划的。 说到底是自己的缘故导致奈落伤亡惨重,她仍觉于心不忍,等过后见到晋助,无论如何也得好好说教那孩子一番,叫他别再为了自己这般胡来了。 确认过大弟子的情况,松阳思忖着是否能一并打听出柩的去向,毕竟柩常年独来独往只跟随虚,挺难找人。杵在她跟前还没走的这名成员似乎很犹豫地瞟了她几眼,说出了不符合自己立场的话。 “——其实,那个叫坂田银时的家伙,这些天一直在城里支援我们,还救了我们不少人。” “你是说……”松阳一怔,倒不觉意外,自己的银发学生一向是个热心快肠的性子,危难之时即便是对昔日的敌方也会施以援手。 不过,也难怪那孩子会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对手可是远在天上的战舰,在如密林的炮弹中要想自保都困难,更别谈还要救人,想来知晓自己和虚的关系后,他就不再把奈落视为敌人了吧。 ……无论如何,这一次都不可以再辜负那孩子的心意了。 感觉这名成员还挺好说话,倾身谢过他的好意,松阳问他是否了解柩的所在处,意料之内对方回答得不太确定。 “柩大人的话,好像……前些天到终端塔那边去了,现在人在哪就不清楚了。” ……终端塔吗?绿眸微敛。 那是江户中心标志性的最高建筑物,和古色古香的天守阁不同,是完全的天人科技产物,造型就是一座直入云层到看不见塔顶的机械高塔,连她以前身处重重山峦围绕的那间院子里都能一抬头望见半空中的塔身。 记得这座终端塔是近些年才建成的,差不多在那个位置原本有间存在过几百年的神社——也不晓得那间神社是不是因此被拆毁了。 以前出于好奇问起过这座塔,胧告诉过她,终端塔的功能是供给宇宙飞船航行的能源,相当于天人出入这颗星球的机场——显然处于虚的管控下,胧顺口提过一句,江户城地下有一条首领级专用的密道通往地面上的终端塔方向,倘若终端塔附近的地下有什么秘密据点,虚确实有把东西藏在那里的可能性。 她沉吟不语之时,这名本该和所有一身漆黑的奈落们一样只听命行事的成员开口说。 “外头情况很乱,首领又不在,请您早点回去吧。” ……这些年,或许是首领之位由胧那个性格温顺的孩子担任的缘故,奈落们也比过往数百年有人情味多了呢。 如今的自己在他们眼里明明只是个身份不明的人,这孩子却不仅主动告诉自己银时的事,还会关心自己的安危。 “我知道啦,多谢。”松阳再次向他倾身道谢,“我这就回去。” 道过别,沿那条进山的石板路走到头,不远处就是那间隐藏于层峦山林中与世隔绝的庭院。 深山中幽静无人的环境,和外围一圈厚重的黑瓦院墙,让这个她住了七年的地方一眼望上去就像个死气沉沉的牢笼——过去七年,她又何尝不是日复一日被关在这间牢笼中无处可去呢? 可若不是关住她的罪魁祸首一月前突如其来就放她出了城,她恐怕至今还一无所知那些孩子们为与她再相见的诸多付出与牺牲、和他们此生都无法放下自己的无尽思念。和过往数百年一样,始终还是琢磨不清与自己双生的那个男人的心思。 将近半月未归,松阳留意到廊下的木地板上落了点灰。之前她待在真选组的那段日子,胧每晚都会回来清扫,这回,他与晋助联手进行那个带她离开地球的计划时,十有八九是抱着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念头。 ……那天自己没能及时回应他,果然让他感到不安了吧,日后要加倍努力让那孩子明白他对自己的重要性才是。 进到屋子里,松阳打开角落那个平常自己不怎么开的衣柜,在挂满一柜子各式各样花色的和服之间四下摸索一阵,很快找到藏在底部的那处从未开启过的夹层。 推开夹层的暗门——果不其然,里头挂着一件和某个男人同款的乌鸦毛斗篷跟一副熟悉的乌鸦面具,有这两样,就能如她计划的一样扮成虚去跟柩套话。 ……幸好那家伙的习惯果真还保持着,虽然搞不懂为什么,按理说自己现在对他而言已经发挥不了那种用处了。 说到这个习惯:最早是从几百年前自己刚被虚接到奈落总部、仅仅作为他jiejie的身份存在于这个组织当闲人的时候起,虚就会多准备一身他的行头给自己。 往后,无论虚作为奈落每一代头目的行头怎么换,每一次都不忘按她的身形另置办一身一模一样的,面具则是从最初就有两个,她曾用这些伪装成过虚的次数不计其数。 常理而言,不论什么性质的组织的头目都会出于安全起见为自己准备一个影舞者,虚也不例外,加上她和虚原本就是相似到不分彼此的双生子,都省了易容,正因如此,在奈落当杀手的那几百年,她经常会被虚这样当成他的影舞者来利用。 那时按照虚的要求,每当他必须要离开江户到其他藩去处理事务、或是有事外出长时间不在总部时,自己就得戴上这副象征着奈落绝对领导权的乌鸦面具——就是她担任十二代目时戴过的那副,换成他的装束顶替他的身份对外露面,用意在于:他出门在外期间,既有人能帮他暂时管事,又能监视与奈落敌对的御庭番众的动向。 至于她自己外出做任务时,要么是藏在各番队伪装普通成员,要么是以他的身份被一大群称呼自己“虚大人”的手下跟着,总之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任务以外的时间,虚都把她关在总部那间守卫森严的首领屋敷,绝不会让自己以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见到外人。 ——不过,哪怕是她远离奈落事务的这些年,真容已全然暴露于人前,虚居然还是照惯例把自己那身黑漆漆的斗篷给她准备了一套新的藏在衣柜里。 ……天晓得那家伙几百年来一直这么做,到底是从当初找到她起就抱着把她当影舞者使用的打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反正他宁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别人也不肯告诉她这个jiejie。 把身上这件唐装换下来换回自己平常的着装,取出斗篷和面具穿戴上,松阳又对着一旁的穿衣镜模仿虚用发胶把刘海梳上去——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学习她剪了刘海却又从来都不放下来,偏要梳个大背头,难以理解的发型品味。 一切打理好,镜子上映出的那个乌黑如长夜的身影,除去瞳色和不对比看不出的身高差距,光看外形与那个去向不明的红瞳男人已然别无二致。 斗篷本身就是按她的身高体型制作的,很合身,不存在过长,和比她高大半个头的虚穿着效果一致恰好盖住脚踝,至于比较明显的瞳色差别,再换上一副暗红色的瞳片就能解决。 虽说,过去只要她戴着这副面具,奈落众之中就不会有谁质疑她的身份,不管她言行举止符不符合虚一贯的形象,都听从她号令。但要应付那个绝对忠于虚的柩,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正是战后休整期,松阳穿着这身脖子以下整个人都被罩进去的厚重斗篷在密道行走时,时而就有奈落们路过,她模仿虚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过去,一群墨黑忍装的乌鸦依次在两旁俯首跪地,理所当然无人敢质疑数日来都未露过面的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首领级的密道一般都在入口处刻有八咫乌标记,找到对应的方位进入那条密道后,周遭便不再有人声,耳边只剩下她走动时那阵斗篷拖过地面的沙沙声响,这个虚出场前的自带音效听得松阳心里总有点发怵,就怕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会冷不防从后头冒出来。 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走了一小段,她意外发现前方有一堵墙挡住了去路,走近一看,墙面上装着一个配置数字键盘的小型装置,看起来俨然是个需要输入密码才能开启的机关——顿时,对电子设备苦手的长发师长傻了眼。 虚那个事事都瞒着她的家伙会设置什么密码她完全无头绪,解不开机关显然无法从此处通行,可若以这副装束绕行至城外的街道未免太过冒险,斗篷的繁琐还会影响潜行的身法。 正在两难之际,这堵看似完整的墙面陡然从中间一分为二成两半开始向两侧分别缓缓打开,似是有人在这道墙的另一边解除了机关。 视野中映入打开的墙后那个满面伤疤的高大身影,暗红的瞳片下,淡绿的瞳眸一缩。 ——是柩! 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不知道虚设置的密码这么一个天大的破绽,几步开外的距离和那张长相凶恶眼神冷厉的脸对上视线,松阳不动声色地提了口气,熟练地换出虚的声线试图说点什么蒙混过关。 “我……” 对面的高大男人见到她虽并未像平常面对虚那样跪地行礼,却也没释放丝毫敌意,她刚吐出一个字,对方无视她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往回走,一下子搞得松阳有点懵,很难判断出自己究竟有没露馅。 走了几步,背对着她的柩又停下来不再动——这个像在等她的举动无端有种要给她引路的感觉,松阳愣了一下,忙抬脚跟上去。 幽暗曲折的密道里,她跟在那个沉默如群山的背影后与他一前一后走着,走在前面的柩既不回头,也不开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对待自己上司的态度。 不清楚他分明看穿自己的身份却为何不做反应,看他们前行的方向是往终端塔底部去,思前想后,松阳试探性地出声问。 “是虚派你来的吗?” “……” “你知道虚在哪里吗?” “……” 意料之内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只能继续跟着对方。 七弯八拐地走了约摸数十分钟,穿行过好几堵暗墙,到一扇装置密码机关的铁门前,柩在机关的键盘上按了个数字,进入到后门头那个稍显狭窄的方形空间里。 松阳刚跟进去站定,门一关上这处空间便开始往下匀速降落,突来的失重感和身体里莫名涌上的血液沸腾感吓了她一跳,乌鸦面具上一双眸光清澈的眸子飞快地扑闪着,脑边用发胶抚平的呆毛“刷”地翘了回去。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电梯? 以前只在书上看过对这种便利的上下高楼的科技设施的描写,亲身体验还是头一回,都怪虚那个家伙这九年来成天关着她,害她都快跟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脱节。 “您不用怕,这里位于一处龙xue之上,很安全。” 电梯里突兀地响起一个无机质的沉闷嗓音时,松阳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循声侧头望向一旁的柩,个头快顶到天花板的男人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只有嘴巴在微微动,那句绝无可能是出自虚的命令特意安慰自己的话,的的确确来自于这个一向被她视为毫无自我意志对虚唯命是从的人。 (为什么要回来。) ……回想起九年前送走紫发学生后回到总部与对方擦身而过时,听见过对方一句喃喃自语,松阳这才后知后觉过来。 那天,柩难道是有意想放她逃离总部? ——这次,他该不会是打算主动带她去……可是,柩为什么会帮她? 他们过去毫无交情,自己当十二代目的时期甚至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讲过,都不知对方是何时从接受训练的孩子到正式成为奈落的一员。 “你小时候……” 目测了一下柩的年纪,回忆中搜索到将近三十余年前还在给虚当影舞者的时期,曾帮好些个偷溜进本丸的修业场练习的孩子打过掩护,下降的电梯停稳,门打开,松阳忍不住问。 “是有在本丸见过我吗?” 先她一步走出电梯的柩微不可察地身形顿了顿,照旧背对她一言不发,沿一条像飞船内部一样全金属质感的走廊往下行把她带到尽头的一扇暗门前,拇指在门旁的一个机器的屏幕上按了下。 “您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不等松阳道谢,高大如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另一边。松阳回转头,那扇厚重的钢板已升起,门后的景象跃入眼帘。 ……这是?? 一间宽敞的密室内,沿墙放置着数个从地板连接到天花板的大型罐状装置——像是晋助用来给她灌药的那种医疗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天人尸骸。 数具尸骸要么是只剩破破烂烂的上半身,要么干脆只剩肩膀往上的大半颗脑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保留了右臂,看尸身腐化的程度差不多至少死了一年以上。 ……难不成这些是被虚杀掉的天导众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