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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焚琴

    

第二回 焚琴



    灵澈弹的是《天风环佩》!

    李琼奴闻之变色,她怔忪了,那是她儿时母亲常给她弹的乐曲,她自幼体弱,在药罐中浸泡,多年缠绵病榻,唯有这温柔如水的琴声能让她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母亲曾在她面前弹过千百遍,她早已烂熟于心,而这个随身负琴的和尚连指法和停顿,几乎与母亲如出一辙。

    果如曹舞阳所言,此僧的琴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门客们停止了聒噪,纷纷屏声静息,周遭顿时陷入阒静,唯有春风萧索之声,和着琴声,萦绕在李琼奴耳边,琴音跃动着,从死寂中唤出生机来。

    灵澈紧闭双眸,长睫垂落,李琼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陌生的俊俏僧人。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琼奴因听着太过入迷,突然失足,一抹雪色从天而降,若落花,坠地,其他门客仍凝滞着诧异的神色,只有灵澈眼疾手快,迅速抛琴于一旁,先于所有人伸出双臂。

    古琴弦断,发出清脆的声响,李琼奴也带着细小的惊呼,落在灵澈的怀中。

    如此高度,纵使她身轻如燕,亦让灵澈的双臂传来一阵钝痛,她求死不成,不禁失色,嗔怒地打量着他——他的眸幽深如一潭止水,可慢慢泛起波澜,似乎在忍痛。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身躯颤颤巍巍的,似乎比被狠狠砸击的他还力不能支。

    灵澈微蹙双眉,娓娓道:“女施主,人生虽不过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但仍值得一往,青春正好,何必被生死萦怀,以至于寻死觅活,令亲者牵肠挂肚?”

    李琼奴乜斜了李奉元一眼,从齿若编贝的牙缝里挤出一句:“亲者?恐怕是仇者吧。”

    灵澈微闭着双眸,可怎奈春风一吹,将她的春衫吹拂而起,露出手臂上琼脂般的肌肤。

    他怔住了,心头只蹦出“皓腕凝霜雪”、“清辉玉臂寒”、“玉盆纤手弄清泉”、“垂首明如玉”这样的诗句来。

    常年如古井般沉寂的胸膛响起剧烈的悸动,灵澈嗫嚅着,敛眉将李琼奴放开,蹑手蹑脚,如同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瓷器。

    善哉善哉,再多贪看,恐怕是万劫不复!可却还是无意间触摸到她的手臂,冰冷,触感滑腻,脉象,虚浮,似乎筋脉断尽。

    他心头一惊,看着她,这显然不是长寿之象。

    她阴郁地回眸,给他一个苦涩的笑靥,他盯着她周身——她的裤管被风绾起,双足上的镯子活像一对镣铐。

    那只白猫安然无恙,飞快地跑到李琼奴脚边,被她一把抱起,很快便响起惬意的呼噜声。

    “猫果然有九条命。”灵澈错愕地站在春风里,不明白自己伸手去接她,是出于下意识的谄媚,还是悲悯终生的慈悲。

    他搓碾自己刚才那不慎逾矩的指尖,只闻到脂粉的香气,他大惑不解,回想她的脸,那是一张全然不施粉黛的脸啊!

    灵澈不明就里地看着她的背影,两臂的钝痛终于钻心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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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王府的一间柴房,灵澈在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敷药、接骨后,终于无碍,而此刻逃避众门客的视线来到这片僻静之所,拖着被纱布缠绕的两条残臂,他拿出白日里那张被摔毁的残琴,清辉入户,照在残破不堪的琴轸上,他以指肚缓缓抚摸着其上阴刻的一串字:徐拂之琴。

    他开始自言自语:“容与,十七年了,我没能守护好你的琴,但我救下了你的女儿,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长得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灵澈以袖拭泪,接着愤愤道:“你才离开没多久,王府里的这群没良心的俗人已经全然把你忘在脑后了,宴饮歌吹依旧,完全不顾什么死者为大,只有我这个故人还肯跋涉千里来给你诵几首超度亡经,。”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火折子,将残琴点燃,火光烛照整间柴房,蔓烧出灵澈灵魂深处最痛楚的记忆——

    那是旧历十五年,他还叫温世晖,他世代贱籍,出身乐工之家,作为梨园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乐工,跟随着长安宫廷首席乐师毛敏仲,又因为过人的天赋,他很快成为了出类拔萃的一个,进了翰林院,成为了可以面圣伴驾的琴待诏。

    恰逢万国来朝,太常寺卿徐凝揽下欢迎仪式的职责,而作为琴的年轻翘楚,他自然得以常常出入徐宅,与徐凝商议事宜,包括编撰琴谱、选购名琴,于是他认识了徐凝的女儿,长安的第一才女,徐拂,虽身在闺阁,诗名已经远扬京城之外。她本人并不开朗活泼,甚至有些羞怯。

    他早就听说过徐拂的诗名,她受父亲的影响,精通音律,琴艺也十分出色,完全不属于太常署的专业乐工。二人初见于檐下,那时徐凝因公务外出,他走空了,便索性信手弹奏,顺便琢磨起琴谱来。

    徐凝的书房外,是一片宽阔的荷塘,名叫洗墨池,他的琴圣穿过茫茫水面,飘到正在清洗笔头的徐拂耳中。

    徐拂闻声而来,在一旁默默听他从头弹到尾,而他双眸紧闭,全神贯注,还以为鼻端袭来的幽香是塘中荷花发出的味道。

    是徐拂主动上前和他的搭话:“你是温世晖吧?毛大师和我提过你,毛大师和我父亲交好,常来寒舍指点我的琴技,毛大师还说我是他的忘年之交呢。”原来他们都是毛敏仲的学生,可以算是同门,因为这个缘故,他总是叫她一声师妹。

    “原来是师妹。”他不卑不亢的应对,心里却慌乱得如同烧起了一场燎原大火。徐拂一袭绛红色齐胸襦裙,如盛放的海棠在风中飘摇。

    而徐拂亦暗中偷觑着他,俊朗清爽的少年郎模样,垂眼遐思,长睫如羽,修长嶙峋的手指之下如生秋水,每一下弹拨,仿佛都是在往自己的胸膛上缠绕。

    不知是知音难觅,还是见色起意,他们的爱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了。

    二人情感渐浓,终于在一个上元之夜,趁着大人们忙着欢聚寒暄之时,得以在一个逼仄的柴房中赤裸相见。

    那一晚的温存,他此生难忘,徐凝在半明半昧的灯火下,缓缓解开小衣,一如她平日里那般慢条斯理,他却忽然等不及了,血气方刚的欲望令他扑倒她的身上,猛烈地吻起来。

    他太慌张了,生怕搞砸这美妙的一切,而徐拂不动声色,颤抖着接受他鲁莽的动作,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当他终于找准了自己双腿间的花xue所在,她汗湿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轻声呢喃道:“六郎,慢一点,不要急。”

    他们生涩地接吻,像两个溺水者,死死地拥抱着彼此,在僵持了一个时辰以后,他终于泄在了她的xue道深处。

    徐拂的胴体横陈在自己的怀中,他吻着她湿漉漉的额头,望着月色信誓旦旦道:“容与,我们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少男少女初尝禁果,渐渐食髓知味,从此以后,暗送秋波,常常深夜私会。二人都是谨慎性子,如此半年已过,除了徐拂的贴身婢女,无人知道二人之间的隐秘情事。

    年轻的他尚且不谙世事,完全沉醉在今朝的美酒之中,从没想过明日之愁,他和她的情,注定是一场败于宣悬殊地位的孽缘。

    天真烂漫的徐拂在文坛混得风生水起,以为自己不会如其他女子一般称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祭品,可那给戏文话本里才子佳人的劫难,也终于还是来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胞弟岐王,到了婚配的年龄,中馈犹虚,请旨说自己久闻徐拂之名,想娶她做王妃。

    徐拂从未见过李奉元,自然不知道李奉元是在一次雅集中偶然瞥见她的,她当时正在和女伴们斗琴,神采飞扬,谈笑风生,帷帽随风翩飞,露出因为激动而显得绯红的脸颊,她的齐胸襦裙裁剪得合适极了,酥胸半裸,若两片乳白的羊脂玉,而脖子修长光滑,抬首如天鹅引颈。

    那是李奉元浪子生涯中第一次被触动心头柔软,他从未见过这样从容的奇女子,一袭白裙,纯洁得如山间茶花,于是便暗中筹谋,听闻她是太常寺卿之女——正三品官员的家世,更是门当户对,于是二话不说,欣然请圣上赐婚。

    那时的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势的厉害,他虽品性上进,年纪轻轻成为九品琴待诏,跻身翰林院,但贱籍永随,生生世世难脱,迎娶高官之女无望,又怎么斗得过荣宠一身的岐王?

    他们想过殉情、私奔,可终于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有揣着惴惴不安,一旦有机会,便频繁地交欢,不分白天黑夜,在花丛中野合,在茅厕中秘戏,心中暗暗祈祷着那各分散的日子来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那时的徐拂不像他那般郁郁寡欢,总是扯出笑颜哄逗自己,每一次兴尽过后,陷入百无聊赖的闲愁中,她便闪动双瞳,将他紧紧拥在怀中,他乖顺地埋在他愈加鼓胀的双乳之中,恨不能钻入她的骨血之中,从此生死相随,形影不离。

    徐拂出嫁的那一日,父亲徐凝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婚礼所聘的乐工里,自然还有温世晖的身影。

    婚礼之上,语笑喧阗,李奉元得偿所愿,高跨于大马之上,享受着万人的瞩目,唢呐、锣鼓、笙箫,却独独没有古琴的一席之地,《桃夭》、《关雎》、《抬花轿》、《百鸟朝凤》、《入洞房》、《春江花月夜》,每一曲毕,婚礼的进程便向前一步,温世晖心如刀割,心不在焉地滥竽充数。

    而徐拂坐在颠簸的花轿中,面容冷如冰玉,轿外紧跟的贴身婢女红蕖成了陪嫁丫头,心里不比主子好受多少:“小姐,高兴一点,听说岐王爷也是个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

    徐拂不言语,若有所思地掀开盖头,从密不透风的轿帘外伸出头去,目光焦迫,四下寻寻觅觅,终是没有如愿看见那个颀长的身影,她一阵眩晕,喝道:“停轿!”

    徐拂冲出轿子,就在扬尘的地上,大口地呕吐起来,幸好还有盖头遮掩,不然别人将会看见她涕泗横流的狼狈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