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 抛开立场不谈,讲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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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府有三位不满降袭制的儿子,这三个儿子就是最好的罪魁祸首。 胡濙说的并不是没有cao作空间,甚至已经是在发生的事儿。 必然有人在陛下的耳边嚼舌头根子,说襄王是否要谋反的问题。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殿下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对付于少保吗?” “为何?”朱瞻墡一愣,他眉头紧皱的问道,被造反这件事用到了于谦身上,岂不是更加合适。 胡濙颇为认真的说道:“因为于少保真的能做到。” 在别人诬陷你有谋反的时候,你最好具备谋反的实力,这样一来,就没人诬陷你了。 这个逻辑,让朱瞻墡愣了许久,虽然有些离谱,但是真的很合理。 譬如霍光,譬如曹cao。 他想了想,摇头说道:“胡尚书,孤做不得。” 他是嫡亲王、嫡皇叔,他要是企图染指兵权,那岂不是正好给人口实? 他不能有这个实力。 胡濙看了眼罗炳忠,才继续说道:“这上策殿下用不得,那就用中策,退而求其次,把水搅浑。” “殿下以为,这天底下最恨贪官的人是老百姓吗?” “是也不是。” “老百姓恨,恨的咬牙切齿。” “百姓们,只能空泛的恨这个贪腐的行为,恨这个空泛的贪官污吏,恨一种名,恨不到实处去,因为百姓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贪腐,又是谁在贪腐。” “但是,最恨官吏的恰恰就是官吏本人,因为他们的恨,能落到实处。” “谄媚、愤恨、嫉妒、赞美、夸耀,可以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白天他自称门下走狗,晚上他就有可能改换门庭,然后背后狠狠的捅你一刀。” “门下走狗,可能是迫不得已,但愤怒和怨恨却相当真实。因为坐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顶头上司,也是一种真实。” 朱瞻墡听闻,嘴角抽动了下,这棵朝堂五十年的常青树,果然是无德尚书,把话挑明白了说,总让人惊心动魄。 胡濙继续说道:“所以,我当初就跟刘吉说过,跟贺章说过,和李宾言说过,在大明的科层制官吏官场之上,从来没有山头。” “朝堂上的结党营私,根本不是互相合作,互相商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而是互相竞争,互相倾轧,互相陷害,那是一群狼,在互相龇牙咧嘴,恨不得食rou寝皮,坐到对方的位置上。” 朱瞻墡吞了吞喉咙说道:“敢请问胡尚书,该怎么把水搅浑呢?” 胡濙倒是颇为不在意的说道:“殿下啊,仅仅一招便足矣了,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周厉王虐卫巫监谤者,则天皇后设铜匦冀寰中靡隔。” “殿下,只需要在讲武堂大门前,挂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就讲水搅浑了。” 崇侯虎对商纣王告密,说那时候的西伯,也就是周文王姬昌积善累德可王天下,商纣王把周文王姬昌给抓了。 周厉王三十四年,周厉王听到了有人说他暴虐,大怒,设立了卫巫,专门查找骂他的人杀头,一时间便没人敢说周厉王暴虐了。 武则天设置了四个铜匦,本来的目的是知悉人间善恶事,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告密的地方,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胡濙问道:“只需要在讲武堂门前设一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吗?” “足矣。”胡濙站了起来说道:“殿下,陛下回京了,陛下把那箱子拆了就是。” “臣告退。” 胡濙拿起了手杖,慢慢悠悠的走出了盐铁会议议事厅,走得很慢,似乎他变得更老了。 罗炳忠和朱瞻墡呆呆的看着胡濙的背影,一言不发,议事厅里有些安静。 朱瞻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人胡尚书也是读书人,你罗炳忠也是读书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罗炳忠勐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说道:“臣哪配叫读书人啊。” “那这讲武堂前立箱这件事,办不办?” 朱瞻墡咬牙切齿的说道:“办!” 出了讲武堂,刘吉看着健步如飞的胡濙,再看看那根形容虚设的手杖,有些迷湖的问道:“胡师父,您还用不到这手杖吧。” 胡濙顿了顿手中的手杖说道:“当然用不到,但是它必须在,哪天陛下不需要我了,老了,这现成的理由,不就可以请辞了吗?” “我这样无德之人,坟头就该埋在垃圾堆里。” 胡濙是什么? 胡濙是谄臣,是无情的政治怪兽。 “啊这…”刘吉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间思绪繁杂。 刘吉在胡濙身后亦步亦趋的问道:“五皇子具体叫什么,陛下赐名了吗?” 胡濙摇头说道:“陛下还没传回旨意来。” 朱瞻墡要推行官铺法,礼部尚书请朱祁玉为五皇子赐名,宗族们还在为了降袭制闹腾,一大堆的奏疏飞向了九江府。 朱祁玉朱批了朱瞻墡的官铺法,大明没有那个条件躺在户制上躺着收租,就只能推行官铺法。 “这胡尚书,朕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有他在京师啊,皇叔怎么能斗得过那些臣工啊。”朱祁玉看完了胡濙的奏疏,感慨的说道。 科道言官的确有人在说襄王意欲谋反事。 胡濙说得法子,真的有人在做了,襄王尴尬的地位,他要么直接谋反,要么畏罪自杀,最后还要背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胡濙事无巨细的将京中事写在了奏疏里,包括他给襄王出的主意,挑拨离间。 这一下子谁还顾得上对付襄王,即便是诬告,也够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兴安在一旁旁研墨说道:“那是,胡尚书可是大明的常青树,陛下,礼部请把陛下为五皇子赐名。” “洋吧,朱见洋,开海之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朱祁玉赐了名字,取意开海。 大明的避讳是空两格,而不是避讳名字,所以取名事上,便不需要刻意取生僻字。 朱祁玉写好了名字,将批复好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那个陆来宣不是说想见见朕吗?卢忠审的差不多了,朕见见他。” 兴安其实想问问见陆来宣作甚,但还是俯首说道:“臣领旨。” 没过多久,陆来宣就被卢忠带到了甘棠别苑的御书房内。 “草民陆来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来宣带着镣铐,三拜五叩的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玉没理会他,他正在聚精会神的和于谦下棋,下的是【反腐抓贪】。 这个桌旗,朱祁玉真的是天赋异禀,于谦屡败屡战,换手也赢不了。 “你不是吵着要见朕吗?现在见到了,想说什么,可以说了。”朱祁玉不再下棋,而是坐正了了身子,看着陆来宣说道。 陆来宣是金溪陆氏的宗族,是延续了几百年的门阀。 中原王朝五千年历史,有军阀、门阀、党阀、财阀,但却很少有人讨论学阀。 这是中原王朝上,远比门阀影响深渊,甚至更加可怕的存在。 陆氏就是学阀,他们不再单纯的依靠土地朘剥地租、支配劳动力的劳动时间、强人身依附压榨民力等手段获利。 学阀比之更胜一筹,通过掌控知识的传播和解释权,批量生产官吏,谋求权力,再逐渐扩大。 通过掌控舆情风力,来制造离心力,甚至左右朝局风气和政令。 通过桃李满天下和自身宗族对乡野的掌控,在大明官吏之间,通过‘斡旋’各阶级之间的矛盾,间接获得权力。 比如之前的夏时正,就是挟百姓以令州府,逼迫仁和县向朝廷报灾逋蠲免。 学阀真的打算把老百姓们从最好养的猪,变成最好杀的羊。 在大明,最愚昧无知、对朝政漠不关心的那一群人,大约就是乡村户里的失地佃户,他们总是在为生计奔波,甚至无法思考国是什么,家是什么,因为他们连双鞋都没有。 地方缙绅只需要稍微给这些佃户一口吃的,这些一无所有的佃户,就会对宗族、乡贤的感恩戴德,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组织。 这种组织性是去中心化的,而且会对中心,也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造成伤害。 甚至可以说,学阀才是中原王朝历代头顶上的另一片天。 陆来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臣悔不当初,有侥幸之心,还请陛下恕罪。” 事实很清楚,陆来宣也知道陛下为何要抓他,索性直接认罪,请求宽恕。 “悔不当初?”朱祁玉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临死了要改悔,要是改悔有用,朕这江西不是白来了?” “朕可是坐船来的!” “你们让朕很失望啊,你们并没有像表面那样强大,甚至没有表现出你们的影响力来。” “朕以为还要跟你们好好作法一场,结果刚刚查抄了十八家,这还没牵连广众,就纷纷投献了。” 杨翰是人,缇骑也是人,杨翰到了江西,也就是把这所谓的十八大宗族查了个底儿掉,还没有查其他的二百余家书院,剩下的书院闻讯,就开始主动找朝廷推行农庄法了。 非暴力不合作,一暴力就合作。 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最重要的人心,朱祁玉这几样都不缺。 江西十八宗族成了代价。 朱祁玉看着陆来宣苍白的脸色说道:“安心,你的家人,朕都会安排到了鸡笼岛去伐木,而不是徒增杀孽,朕这趟江西之行,也就杀十八人而已。”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陆来宣嘴角抽动了下,反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凶狠的说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 朱祁玉无所谓的说道:“说。” 陆来宣用力的梗着脖子,眼睛通红的说道:“陛下是不世明君,那也是拗不过人性的!” “陛下即便是英明一世,又能如何?” “到头来!” “陛下讲武堂、讲义堂培养的庶弁将、掌令官,不过是刺向百姓的一把另外一把刀!” “陛下安知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那些卫所的庶弁将们,不如今日庶弁将忠诚?!” “这些庶弁将、掌令官,无论是真积极,假积极,一年积极,两年积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可是五十年后呢?” “军卫法在洪武末年,军户大量逃离,那也是我们这些缙绅们逼迫的吗?” “陛下的计省、官厂、市舶司,到最后不过是另外一个新的名利场罢了!” “昔日大明水师,七下西洋,礼乐文明赫昭异域,使光天之下,无不沾德化!至今日,水师安在?其利之厚,无人能忍!” “什么万夫一力,什么天下无敌,什么大同世界,什么大道之世,都是湖弄人的屁话!” “陛下!拗不过人性的。” 陆来宣这段话很长很长,说的很有力度,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开始诘问陛下。 他这番话的背后意思是,无论陛下如何英明,人性使然之下,天下者是他们的天下,家国者,是他们的家国。 做再多也是徒劳。 朱祁玉倒是颇为意外的看着陆来宣说道:“这可能就是陆山长的肺腑之言啊,你说的很好。” “陆山长啊,你打算长生不老吗?” 陆来宣一愣立刻摇头说道:“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长生之道,虚无缥缈。” 朱祁玉点头说道:“一万年太久了,只争朝夕,朕又没打算长生不老,难道指望咱大明万世不移?连皇叔都说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还是说陆山长想着世袭罔替?” “抛开立场不谈,朕给你讲个小故事。” 朱祁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几年,松江府种棉不种粮,大部分粮食都来自交趾占城,交趾占城的米,到港价为两钱银一石,最近终于降到了一钱半银一石。” “松江府各大米行,为了垄断松江府的米粱买卖,就不停的抬价,米都堆到苏州去了,也要抬价。” “占城米贱,松江府亟需米粱,这多好的买卖,几个米行居然干赔钱了。” “就为了把这米粱垄断在手里,日后好躺着收租子。” “你知道怎么降价的吗?” “朕得派缇骑看着他们,不许他们内讧,但凡是谁内讧,就把他的招牌给摘了,这才算是把粮价打下来。” “好嘛,这前脚打的头破血流的米行,后脚就都赚麻了,只要大明还在开海,他们就能一直麻下去。” “这类的例子很多,比如来明的香料、银料、硫磺,去倭茶行、瓷行、棉行等等数不胜数,都是如此。” “陆山长,你看,这除了收租子,不也是有另外一种赚大钱的法子吗?” “你说是不是?” 朱祁玉这个故事理解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个内卷和反内卷的故事。 已经做了山长的陆来宣,又不是蠢货,他愣愣的说道:“是。” 朱祁玉满是笑意的说道:“诶,这就对了嘛。” “朕日后入了土,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的,急什么呢。” “朕试着走出另外一条路,如果走对了,赚的更多了,你们是不是会选这条路继续走呢?” “若是肯,即便是不完全照着朕的路子走下去,那也是足够了。” 朱祁玉让陆来宣好好理解消化了他讲的道理,看着他若有所悟的表情,才说道:“好了,卢忠,将陆山长带下去,择日问斩。” “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 陆来宣被缇骑押着,面色剧变,比来时更加惶恐的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知错了,草民真的知错了!草民知道改悔了,陛下饶命啊!”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而觉得自己是错的,自己该死,那就是一件更让人绝望的事儿了。 此时的陆来宣真切的知道改悔了。 晚了。 朱祁玉为什么跟陆来宣饶舌?因为他是个俗人,他想看到陆来宣那种真心实意,悔不当初的痛苦模样。 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