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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芙/短篇】天仙子-3

    [七]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水面风来时,画舫尾尾相衔,一片湖光潋滟间,美不胜收。此地虽处镇中,但与去路迥异,若要赶去镖局,总须多费些周折。然想得,试剑大会向举数日,不急于一时,便也释然了。这时,杨逍走在前,轻牵过她手,漫行于江桥之上。

    纪晓芙心下牵挂,一意想问人昨晚诸事,可又念及,早间言行无状,凭惹他难过,那目光便由羞怯转为愧疚,又自愧疚变作深忧,心想着:“他多番护我、救我,我非但未说一个‘谢’字,还出言伤他,当真无礼。却也不知,这会儿他是否还生我的气。”念至此,她不由神情慌张,心中焦急,蓦地足下泛软,登撞向他身。杨逍背脊一热,忙回过首,却见晓芙面颊微苍,行步踟蹰,只当她染了风寒,遂关切道:“脸色这般差,是不是身子还冷?我渡些真气给你罢。”

    她摇摇头,忽伸去柔荑,扯了下他衣袖,低声道:“逍哥,我说话不知轻重,总惹你伤心,还动辄出剑刺你,抱歉,你别放在心上。”

    杨逍听人倏地改口,将“妖女”唤作“逍哥”,不由轻声一笑,伸掌抚了抚她额发,柔声宽慰:“没关系,原是我隐瞒在先,晓芙生气,也理所当然。”沉吟片刻,纪晓芙掌指轻攥,捏过他手腕,恍是念及什么,又认真道:“那……逍哥,你我已坦诚相见,我自不像从前那般待你,但有句话,我想问个清楚。”杨逍答:“晓芙问就是,我必知无不言。”

    纪晓芙眸光一闪,既似期许,同捎得几分踟蹰,忽发问道:“昨晚你是为了救我,才与我那般,那方才呢?我又那样对你,逍哥想是不想?可还生气么。”

    杨逍怔神片刻,却未解话中深意。诚然,此刻纪晓芙所言“想不想”,实非艳词,不过想问及方才逾矩,他是否事从情愿,而非顺势为之。且见那杏眸如水,灿似云荼,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人,他不禁心念绮动,愈想愈远,当真想立时拥她入怀,一亲香泽。但又顾及晓芙外伤未愈,内毒始祛,身子尚虚弱着,便收敛心神,轻咳道:“我怎会生气?晓芙听话,我不想,你也莫要想,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不迟。”

    言罢,纪晓芙掌心一凉,听人“言辞推脱”,倏气得双肩发抖,怒从心起,责怨道:“你、你难道不当我是你妻子么?”

    他一脸茫然,心想:“我自然当你是,可总不能胡来罢?”遂眨了眨眼,为难道:“别动气,那等晚上好么?待你服过药,气色好些,到时晓芙想怎么折腾都行,我绝不反……”霎时间,不待“抗”字脱口,纪晓芙双颊生晕,知杨逍会错了意,顿羞容满面,娇嗔道:“去你的!”随攥指成拳,猛捶了人一下,又瞥过头:“谁和你说那个了?!我是问,你心里有没有我,是……如何看我的?”

    便在此时,纪晓芙周身倾前,倏被一把抱了住,紧拥未分。杨逍此际,虽仍着一身女儿装束,却浑不似昨,再无须遮掩试探,反是光风霁月,心中坦荡,说道:“有,我当晓芙是我妻子。”他衣袖一拂,探掌抚过那青丝、脸颊,至背脊凹凸,又柔声道:“我会一辈子爱你、敬你,终生再不另娶。也会听你的话,不惹你伤心,更会照顾你、保护你,不叫旁的欺负了去。”

    温言未却,纪晓芙心下动容,向他怀中一倚,刚欲开口,要与人说些温柔的话,却兀听一阵嘈杂,便见不远处,有黑马疾驰而过,自道间横冲直撞,一连刮倒数人,引得怨声载道。

    故循声而望,那马背上并坐二人,虽都遮了面罩,但依稀瞧得出,前者身形矫健,是为男子,而后者纤瘦窈窕,必是姑娘家。瞩目片刻,似察觉什么,他二人不约而同地“啊”了声,纪晓芙明眸圆睁,惊呼道:“那不是张五哥?”杨逍则眉梢轻挑,心中思索:“……殷素素,她怎得在此?”正不解间,纪晓芙忽念及传闻,有言“张翠山灭龙门镖局满门”一事,登时彻悟,他定是要去虎踞镖局,与少林僧人对峙,欲辩个清白。

    纪晓芙心想:“张五哥平素待我不薄,他此刻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遂回过身,悄瞥了人一眼,只见杨逍眉心紧蹙,似有深忧,不知正思虑什么。缄默时分,她尚想得如何措辞,方能说动杨逍,与自己同去。可未料及,不待纪晓芙开口,杨逍却先声截话,紧握住她手,淡然道:“晓芙,我知你心肠软,又与武当七侠交好,眼下张翠山出了事,你难免牵挂。”

    “咦?!什么牵挂,逍哥别多心,我只是……”他寥寥数语,虽一字未言“介意”,但纪晓芙听来,却是“语中含酸”,着实别扭得紧。杨逍又道:“只是想帮衬一下,是罢?那便去瞧瞧。”转瞬间,纪晓芙腰身一紧,倏被打横抱了起,半跃至空,又径落自屋檐处。

    这几下兔起鹘落,当迅捷无比。纪晓芙只感风声灌耳,周身轻盈,再回过神时,他二人已驰出甚远。杨逍足下生风,一路紧追着那黑马,半刻未歇,须知轻功一门,运时多气门紧闭,纵她心中再疑,却也未敢发声。想半晌颠簸,至听得嘶鸣一声,登碎响轰然,伴呼喝道:“你怎还有颜面讨上门来?杀人凶手!”随之,杨逍轻将晓芙放了下,二人一跃,远远瞧见镖局外堂处,数名少林僧人声厉色怒,皆持棍提棒,横拦在前。

    许觉那僧人无礼,只见殷素素奋身冲去,娇喝道:“你这秃驴好生无礼!若再僭越,当心姑娘我……”然话未毕,张翠山步上前,将人回护于后,拱手以礼道:“是非曲直,自有分晓,还望大师予以方便。”见来人恭谦,诸僧虽心中有气,却不好发难,遂只得冷哼一声,斥道:“劝阁下好自为之,少与魔教中人来往。”

    纪晓芙见事态不妙,正拔足欲奔,上前为人分辩几句,却俶被扯了住。她回过身,瞧杨逍墨眸微敛,颇有难色,一只手紧攥着衣角,便回握他掌,问道:“逍哥,你脸色不太好,怎得了?”纪晓芙顿了顿,许想得什么,又试探道:“‘喜欢你’这句话,我既敢对逍哥说,也不怕让旁的再听一遍。”

    “我知道。”杨逍眸淬温色,苦笑而语,忽抬眼望向殷素素,又凝眸与她,一心念及那僧人所言“魔教中人”,顿又想得,黛绮丝曾语:“素来视我教中人为洪水猛兽”,不觉喉间泛紧,苦涩道:“晓芙,你打量下我,再仔细斟酌着,我姓杨,在派中行二,能知晓我是谁了么?”值此关窍,他没由地提及此事,令纪晓芙一怔,却也未及深思,反是心想:“还能是谁?自是我夫郎了。眼下情急,逍哥又乱吃什么风醋?”转一把拉过人,敷衍道:“是啦是啦,我瞧得真切,快走罢。”遂步入堂内。

    此时厅中熙攘,黄袍僧人与青衣道人分立两侧,尤为瞩目。各派弟子心中了然,知是少林、武当两派私怨,若真介入哪方,都不甚妥当,便只瞠目醒神,凭看戏罢了。

    眼见混乱,管家引路在前,告罪着:“二位峨眉女侠莫要怪罪。”亦瞧得两名老者端立堂前,正是少林高僧空闻、空智。他二人本阖目不言,但闻声道:“张翠山前来拜谒”,瞬圆睁双目,神情漠然地望着人。与此同时,俞莲舟携殷梨亭迎上前,脸色微变,似喜出望外般,向他微笑示意,殷梨亭更挥手雀跃,大声道:“五哥,你来了就好!那几位僧人太不讲道理,非诬陷你杀了什么……都大锦,我却是不信。”

    言及“都大锦”时,无人察觉,殷素素浑颤了下,忽垂下首,紧扯过张翠山衣角,竟不敢与那僧人对视。张翠山虽未回头,却伸去掌,将她纤手握住,舒指又抚了抚,恍无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一般。

    他向空闻、空智二人施以礼,又敬言:“二位高僧贵居掌门,劳动大驾,可是为晚辈而来?”

    然东席一列,此间并无余位。管家绕了又绕,心想:“这是崆峒派大弟子,那又是衡山派许长老,个个都惹不起,唉,也只得叫二位女侠站着了。”方要解释,怎料众男见是杨逍,顿心驰神荡,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邀“她”落座。杨逍环顾片刻,便寻了距二僧最近处,向那人道:“少侠,这座可否相让与我?”

    只见那崆峒弟子神情痴然,忙点头如捣蒜,迷醉道:“姑娘快请坐。”然下瞬,杨逍转过身,将纪晓芙拉至身畔,伸臂一按,边抚着她柔发,边关切道:“晓芙坐。”这时,空闻缓步上前,说道:“既是rou体凡胎,何言有贵?张五侠过誉了。老衲远道来此,有两件事要向你请教,还望如实相告。”

    张翠山道:“请教不敢当,大师请问。”

    听他二人相互礼敬,言辞恭谨,杨逍不由冷哼一声,暗暗想:“这老和尚目眦欲裂,明是怒意冲冠,恨不能杀了那张翠山,却仍要作出一副泰然之姿。哈,名门正派向是如此,道貌岸然,做作十分。”而思毕,他心念一转,想才那番话语,可不是连晓芙也一齐骂了?遂又想:“是了,晓芙除外。”

    空闻神色凝重,目厉道:“第一件,张五侠半月前,于临安西湖旁,杀了我少林派龙门镖局七十一口。武当七侠名满江湖,以侠为道,老衲信得过七侠人品。但此事,确为少林弟子亲眼所见,你如何解释?第二件,敝师兄空见,一生慈悲为怀,向不与他人结怨,却给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害死。曾听闻,你与姓谢的私交甚笃,互称兄弟,且不说魔窟远处西北,乌烟瘴气,我等不屑与妖魔有染,张五侠出身名门,想来也坦荡,还请赐示恶贼下落。”

    空闻一番说辞,听似正气凛然,实句句讥讽。分明在言:武当七侠虚有其表,张翠山作恶多端,更自甘堕落,与“魔教”纠缠不清。故此话一落,俞莲舟神色微怒,不觉攥拳,立时反驳道:“空闻大师,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殷梨亭亦心绪激愤,帮衬道:“大师威望在外,莫要打诳语。说不准,是魔教妖人扮作我五哥模样,蓄意陷害,诸位若偏信偏听,才正中妖人下怀。”

    空智伫身在旁,本缄默不言,但听得武当二侠义正言辞,心中愤懑,遂左手一挥,冷声道:“你们出来罢。”随那动作,自承柱后走来三人。那三人身着僧袍,年岁颇长,却皆面缠青巾,仅露出一只眼,正是当日被殷素素暗算,瞎了一目的圆心、圆音、圆业。

    圆业脾性素急,沉不得气,当下一见张翠山,俶怒火中烧,若非众师长同道在此,非冲上前,与人拼命不可。他双拳紧攥,怒叱道:“张翠山,你从何抵赖?当日临安西湖边,我师兄弟一行捉你不成,反被你躲在暗处,以银针所害,瞎了眼睛。慧风师弟他……更被你一剑刺死!”话至此,圆业探手入襟,取出银针,示与众人前,引得一阵唏嘘。

    岂不料,杨逍瞧那“证据”,竟放声大笑,令在场诸人一惊。圆业听得笑声,遂怒意更甚,颐指道:“峨眉派的,你笑什么?!”与此同时,纪晓芙俏容微僵,蓦地站起,忙伸手捂住他唇,低嗔道:“不许笑啦!”转拱手含歉,刚欲替人赔礼,却听杨逍道:“我笑大师见识粗鄙,蠢得挂相,好像没长脑袋。”

    堂中一阵哄笑。

    “女娃娃,你……你休要放肆!”圆业暴跳如雷,当即提起拳,将欲挥去。杨逍倒不慌不忙,扶身在旁,妩然道:“大师若是不通暗器,便休要胡诌。暗器一道,各派掷物手法、劲道自有不同。武当所掷暗器多为钢镖袖箭,讲究力道刚猛,何曾用过银针?若要深究,城中稍富贵些的人家,都用银针缝补,岂非都有嫌疑?再便是,张五侠银钩铁划,武艺超群,如真想动手,又何须用暗器?”恍意犹未尽,他不屑轻笑,接续道:“这也难怪。大师四肢发达,头脑自然简单,失礼失礼。”

    杨逍一针见血,言辞锋芒,圆业自辩无可辩。况这数年,武当七侠行事磊落,各门派或多或少,皆受过恩惠,故堂中百余来人,确不听其一面之词。俞莲舟眸光一惊,但不过转瞬,便又端若凝山,向杨逍颔首,致以谢意。

    [八]

    殷素素听那声音,不时回味,愈想愈觉得熟悉。恍惚间,她脸色一苍,悄瞥目望向席中,虽见“她”一身白裳窈窕,面施粉黛,甚连性别都倒逆了去,但那容貌,与不可一世的态度,绝不会错。殷素素心想:“杨逍?!他……他怎得变成女人了?”

    正诧异间,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我薄名浅艺,在众师兄弟中算得愚鲁,可心向理法,从不敢诓骗于人。你所言第一件事,龙门镖局七十一口,实非我所杀。至于那灭门真凶,我心中知晓,她已答允我再不行恶,改邪归正,恕我无法告知。而第二件,空见大师蒙难,晚辈痛惜。然武林中人,行走江湖,万事以‘义’当先,我与谢逊有八拜之交,且不说,我不知他身处何方,纵是知悉,也绝不肯吐露一字。请大师莫再为难武当同门,你要杀要剐,姓张的悉听尊便,绝无怨言。”

    张翠山不卑不亢,一番话更正气凛然,群豪敬服。空闻久修佛理,甚有涵养,此刻听他辩白,怒意也消下三分,随泰然道:“张五侠,你言辞恳切,其中或有冤错,银针一事,老衲自会派门下弟子仔细探查,定予你清白。可屠龙门镖局的恶徒,你既得知,请说与我听,若不然,恐有损武当清誉,落得个‘包庇’之名。”

    纪晓芙脱口便道:“大师,武当派是武当派,张五侠是张五侠。他肯一力承担,亦不想牵扯师门,足见清白,您又何须混淆视听?”圆音嗤笑一声,不屑道:“纪女侠说得是。谁不知你两派素来交好,怕假以时日,张翠山便要称你一声‘六弟妹’了,你自然替他说话。”

    听得“六弟妹”一称,殷梨亭忽俊脸泛红,紧攥着衣袖,朝俞莲舟背后一挪,吞吐道:“大师切莫胡言。”

    岂知话一落,倏闻“嗤”声破空,圆音突然“啊哟”一声,以掌覆面,隐见他脸颊处,似有红痕两道,就同被谁人扇过一般。可那“掌”来得奇,无形无状,必是高人所为,而堂中又尽座高手,一时之间,倒真不便发声质问。圆音纵心中有气,却不敢发作,只得拂袖立定,忍怒道:“哪位好汉若有不满,还请出列,与贫僧当面对质。”

    杨逍心气甚高,逢人叫阵,自不肯相让与旁,遂嘲弄一笑,冷冷道:“死秃驴,不怪你挨打,张五侠人品贵重,晓芙帮衬两句怎得了?你多嘴什么,圆业没长脑袋,你没长心么?劝你谨言慎行,再胡诌乱扯,提什么‘六弟妹’,当心你另一边脸。”听人如此道,纪晓芙、俞莲舟、殷素素三人心下了然,杨逍虽未直言,可那掌必是他所为。故此,俞莲舟瞥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晓芙一眼,神色既是惊愕,又蕴叹息,暗想这位纪姑娘人品甚好,武功又佳,可惜少不更事,正邪不辨,竟为魔教中人所惑。

    圆音经他一呛,颜面扫地,倏悲怒交加,已然顾不得体面,厉声叱道:“你如此放肆,灭绝师太既教不好你,贫僧便替她管教!”

    话未落,他探手入袖,分取得三枚梅花镖,挟自指缝之间,俶舒腕掷去。只听“咻咻”清响,杨逍左臂横悬,揽衣袖盈风,将暗器凭接入掌,戏谑道:“这就是你无知了罢?她可不敢教我……准度太差,还给你!”瞬蜷指擒镖,和掌弹出,那三枚镖恰不偏不倚,正击中人“扶突”、“气舍”、“廉泉”三xue处,令圆音喉痒咽痛,暂发声不能,只得干瞪着眼。

    眼见事态紧张,众噤声默然,殷素素再按捺不住,自张翠山背后站出,凭朱唇微咬,饱含歉意地望向他,说道:“五哥,这人终究非你所杀,你护我怜我,我知你心中有我,这便够了……可我自己的错,自行承担!”转一把推开人,疾步上前,朗声道:“诸位请听我说,那龙门镖局七十一口,皆为我所杀,当日我恨都大锦护镖不力,错信贼人,害得俞三侠身负重伤,一怒之下,方屠了他满门。此事与张五哥毫无干系,少林若要问责,请择日上光明顶,找我爹爹或左右使者就是。”

    便在此时,自内堂中传来一声,沉稳道:“掌门师伯切莫轻信。那妖女出身魔教,诡计多端,我恩师便是给她教中恶贼害死。而如今,张翠山娶了妖女,武当、峨眉与魔教早沆瀣一气,他们所言,又如何能信?”循声而望,是一灰袍僧人。

    他话中带刺,言及“峨眉”、“魔教”云云,纪晓芙倏拍案而起,嗔道:“大师此话怎讲?峨眉派光明磊落,你休得胡言!”

    殊不知,那灰袍僧人信步行来,神情讥讽,待将杨逍打量一番,更“嘿嘿”一笑,似察觉什么。纪晓芙不解,随转过身,但见人目露凶光,杀意肆起,甚是阴鸷可怖。他二人相处数日,杨逍望她时,总是细语轻盈,柔情不尽,道不明地温柔缱绻。乍瞧那神色,纪晓芙亦心下生畏,悄覆住他掌,低声道:“逍哥,你怎得啦?你认识那和尚么?”

    杨逍并未作答。反是低下头,极怜爱地抚过她脸庞,似踟蹰难当。随将纪晓芙搂入怀中,恍怕人离去般,以惊惧十分,却又捎得期许的眸光,凝望与她。霎时间,那灰袍僧人脸色骤变,抬袖一指,厉声道:“还敢狡辩?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难道不知抱着你的,是魔教的光明左使么?”话语甫落,纪晓芙如梦初醒,幡然彻悟,难怪他易作女貌,难怪他方才曾言:能知晓我是谁了么?她心中一惊,甚略感自豪,暗暗道:“我原以为魔教的光明左使,是个伛背苍发、阴险世故的老者,却不想……竟然是逍哥?”

    纪晓芙先是一怔,眸光闪过些许错愕,然转瞬,那错愕又变作嗔怨,辗转交织,终化为一潭春水,潺潺涓柔。便瞧人仰起头,伸臂拥前,轻抱过他头颈,附耳道:“逍哥是觉得,我会因此抛下你么?……不会,你也将我瞧得忒低。”

    灰袍僧人见她非但未惧,反柔意更增,遂又言:“武当少侠娶了魔教妖女,峨眉女侠嫁了光明左使,甚好甚好。峨眉、武当不愧为正派之中流砥柱,所做所为,当真是各派表率。”纪晓芙不甘示弱,回敬道:“是又如何?我夫郎少出光明顶,江湖中识他真容者,不过寥寥,敢问大师怎能一眼识出,你究竟是谁?”

    乍听得“我夫郎”一称,殷梨亭顿了一顿,任唇齿紧咬,浑不觉一排血印渐渗,殷红瞩目。他心中岔乱,忽凝眸探向纪晓芙,却瞧她目着深愧,默声道:“今世无缘,来生自当图报。”

    那僧人愤懑未平,冷哼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下‘见’。此番随诸位师叔伯下山,便是要为恩师和枉死的同门,讨个公道。自恩师仙去,贫僧心忧难安,自然分外留心魔教举动。想他老人家一生慈悲为怀,宽济悯人,就这般无辜遭害……魔教上下,皆为凶残嗜血的恶徒,合该诛杀!”此话既落,当引得群情激愤。

    想多年来,武林正道与明教纷争不绝,相互交恶。诸派早视明教为耻,几欲除之,可一来忌惮阳顶天武艺超然,不敢冒进,二则苦于师出无名,怕落人话柄。岂料圆真言语挑拨,授各派以柄,一时间,堂中呼喝四起,纷提剑横刀,相继响应。

    与前者不同,杨逍、张翠山、殷素素三人听那灰袍僧自称“圆真”,霎神情凛然,横眉冷待,皆一副“愤恨之至”的神情。他三人与谢逊各有私交,故心下了然,那圆真本名“成昆”,当年杀谢逊全家,而独留其一人,想必空见大师之死,他所言不过三分真、七分假,惟意于煽动群豪,针对明教而矣。可眼下,苦于他三人声名狼藉,再如何陈情,却当真无人信得。

    进退两难间,但听闻席中一声清冷,西末席处,两道身影翩跹,闪身至厅中,正是范遥与黛绮丝。只见黛绮丝纵跃在前,所及之处满堂生辉,容色照人,群豪无不失神落魄,痴痴地望着人。而黛绮丝不为所动,眸蕴厌色,冷冷道:“这和尚拿诸位作刀使,怎得,诸位倒甘之如饴?”转衣袖一拂,讥讽道:“圆真大师,自西域一别,已有半载,王爷倒时常提起您啊。”

    听那声音,圆真瞬面苍如纸,神情躲闪,矢口否认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在说什么,贫僧听不懂。”范遥嗤声冷笑,接续道:“成昆老贼,你骗得了旁人,却骗不得我们。”

    原是三载前,明教教主阳顶天留下信函,嘱杨逍守教,与范遥、韦一笑三人暂领诸事,可自此伊始,阳顶天音讯全无,再未归教,而阳夫人,亦同日消失不见。阳顶天其人,乃是明教威名素著的高手,当世鲜有人及,以他身手,断不会落败于人。然时日久矣,明教众深感不妙,恐教主遇害,故几年来,遂在江湖四下察探,望寻得人踪迹。

    明教几经辗转,夺刀放信,甚不惜以此为引,只盼教主闻讯现身,早日归教。

    霎时间,黛绮丝神情凝重,凛然道:“半年之前,我和阿遥易容乔装,白日里在西域卖武,得了花刺子模国的王爷青睐。那王爷与汝阳王交好,我俩想来的正巧,索性将计就计,混入其中。诸位请猜,我俩见到了谁?”俞莲舟心思缜密,顺势一思,想圆真急言令色,蓄意挑拨,必不会只为“讨公道”般肤浅,遂试探道:“可是圆真大师?”

    只见范遥当掌一拍,厉声道:“就是他!我早疑心,成昆当年求娶阳夫人不成,怎肯罢休?当日,我见他一身和尚模样,为王府座上宾客,风光无限。遂跟踪数日,终听得他酒后吐真言,向汝阳王邀功,道他逼死阳教主,又杀了老谢一家,去少林躲灾,图谋不轨。这老贼滥杀无辜,狼子野心,各位切莫着了他的道!”

    恍不可置信,圆心、圆音、圆心三僧瞠目结舌,不敢作声。空闻、空智更长眉吊竖,质问道:“圆真师侄,你作何解释?”

    岂知话音未落,圆业突然“咳啊”惨呼,背心一冷,忽跌倒在地,只感一道指力灌自后颈,阴寒无比。俞莲舟心下惊诧,忙上前搀扶,并无防备。不料正是这一扶,他登觉凛风擦面,随肋下剧痛,一股劲力透“鸠尾xue”打入,无踪无影,倏沿真气游遍经脉,汇入丹田,迫之周身泛冷。便见人撑身端立,叫喝道:“快追,莫叫那恶贼跑了!”再一打量,堂中哪还有成昆身影?

    见状如此,范遥、黛绮丝登时跃起,拔足便追。殷素素一回眸,与张翠山相顾片刻,遂也挽起手,向殷梨亭嘱咐道:“俞二哥中了‘幻阴指’,少林秃驴有法子解。”转身赴去。此时,杨逍身影微滞,悄伸出掌,轻抚过晓芙眉眼,温声道:“晓芙听话,你旧伤未愈,在这乖乖等我回来。”随落吻她唇,稍加抚慰,作势追及四人。

    怎料杨逍未行数步,却被一把扯住。回首间,俶对得一湾秋水明澈,且听声道:“不要,我想同你一齐面对。”

    [九]

    一时间,少林与武当门下两位高手接连中招,堂中登乱作一团。纵杨逍、纪晓芙、张翠山等人趁时疾追,无奈此地广博,成昆又存心规避,待搜寻几番,却也未见踪迹。颠簸之下,只一想得方才,成昆巧言令色,将峨眉声名多加羞辱,纪晓芙便愤懑难平,负气道:“还是叫他逃了!”

    杨逍沉吟片刻,心想:“这恶贼武艺虽精,但轻功不佳。城郊十余里内,阿遥与张五侠必能追得,除非……”似念及什么,他回首而望,见城中高府伫立,忽想得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遂拉过纪晓芙,若有所思道:“晓芙,我不常走动,不太知晓当地风土,这附近可有什么富贵人家么?”纪晓芙“啊”了声,转撑颌答:“我想想……啊!这是济阳王的封地,城南最繁华之地,是王府落居处。”听她如此道,杨逍轻声一笑,淡然道:“这就是了,走罢。”

    “欸?去哪?”纪晓芙顺势想了想,忽豁然通明,拍手惊喜道:“啊呀,我知道了!眼下武林正派都在寻他,成昆哪还敢露面?王府居室甚多,以他身手,若要在哪处躲上个十天半月,想必也没人能发现。”杨逍眉眼堆笑,赞许道:“不错,晓芙真聪明。”然话音未落,他立时搂过晓芙背脊,随右臂横托,又一把将人抱了起,起身一跃,几个起落奔驰,已向城中驰去。

    两人回奔数里,穿过数条拥塞长街,待近王府时,人烟亦由稠密转稀。那王府虽奢华气派,但府前兵丁寥寥,称不得“重兵把守”,足见济阳王权位不高,并无甚兵权。而此际,正是王府护院交接之时,杨逍心道“来得正巧”,同缓下步伐,轻溜地翻过几道高墙,避开众人眼线,向府内一清静别院赴去。但这一迈,眼瞧四下方墙重叠,楼阁、闲院数不胜数,杨逍不由眉心微皱,悄“啧”一声,又暗暗想:“这下可糟,王府杂院这般多,成昆老贼若蓄意不出,我难不成要挨处搜么?得想个法子,迫他出来。”

    正思索着,杨逍身影闪动,步伐亦赶得紧。他抱着纪晓芙一路穿梭,途过花园、书阁、杂物间等几处,又避开几队巡逻侍卫,如此躲闪数番,满兜了两圈,终落足在后厨附近,一柴房地窖处。

    杨逍收敛内息,方将纪晓芙放了下,随牵过柔荑,俯身拉开窖口,轻声道:“台阶略陡,晓芙仔细着些。”二人便深入其中。其时春意盎然,早时虽寒气透衫,可待过午时后,已是暖风扑面,然这地窖因久不见日,仍冷意未绝。随之,且听得“喀喇”脆声,窖门阖了上,四周顿漆黑一片,再看不清前路。

    纪晓芙本行步在前,骤感眼前泛黑,遂转过身,伸掌胡乱摸索着,刚欲开口唤人。不料乍一回首,她身前一紧,便与杨逍撞了满怀。霎时间,脂粉甜腻融着丝缕檀香,登扑面而来,纪晓芙心头微漾,不觉伸出臂,缓缓抱住人腰身,倚身嗔道:“你、你选这地方作甚?又冷又暗,上面那些屋子不好么?”杨逍摊摊手,淡然道:“晓芙当济阳王的亲兵护院都是傻子么?王府再大,巡守探一圈也不过半个时辰,一日十二个时辰,他稍勤快些,多查个三五圈,若为躲避那些眼线,你我岂不是要累死?”

    听他解释,纪晓芙深以为然,遂“啊哦”一声,再不动作。殊知,她这一停伫,杨逍便似身前横挂着一矮松般,实进退不得。但见他伸出掌,轻抚了抚纪晓芙额顶,颇无奈道:“晓芙这样,我不能走路了,唔……想我抱着你走么?”

    而深幽之中,二人相背,杨逍自瞧不清她作何神色。可听他提及“抱着走”,纪晓芙登时双颊绯红,不觉想起这半日来,凡有赶路时候,皆是自己给他抱着,施展轻功而行。然又想得,他二人虽有肌肤之亲,但终未有三书六礼,家严首肯,平素理应规矩些,便将手抽了回,正色道:“不必,不必!我这样就好。”绕至他身后,悄扯着衣袖一角,紧紧跟随着。

    “怎得离我那么远,生气了?”杨逍打趣道。便在此时,纪晓芙脸颊微热,恍似被谁碰了一下,触得那粉颊微烫,杨逍不由轻笑,又侧首道:“晓芙羞什么?想抱就抱,又不是第一次碰我了……来啊。”

    纪晓芙面红更甚,连连摇头,吞吐回答道:“这样不好。我想了想,逍哥还没见过我爹和师父!不如,待抓到贼人,你同我回汉阳,见一面我爹罢?然后再上峨眉,叫我师……”然话未道毕,她双手却倏被握了住,缓牵引至前,凭环过杨逍腰身,听声道:“小丫头片子,想那么多,到底想不想我抱?”

    “嘁,不想。逍哥明也没大我几岁,语气却像长我二三十那般,你是我夫郎,又不是我爹。”无人知晓,纪晓芙嘴上虽嗔怪着,然她双臂一收,不由得桃腮凝荔,唇畔勾笑,悄向那臂弯间一扑,被人紧紧抱了住。

    地窖中漆黑幽冷,本不易辨位,且不知是否藏着什么燃物,出于谨慎,二人并不敢用火折子照明。好在这地窖宽敞,杨逍稍一思索,便俯身取来一把碎石,四散击去,若听得击声为实,就当即转向,若听得击声泛空,则沿向而行。如此边走边掷,待过了半晌,直至周遭皆为空声,杨逍方歇身驻足,笑道:“就是这里了,晓芙先歇着罢,乖乖等我。”旋即解下外衫,披在她肩,扶人坐了下。

    不过转瞬,杨逍纵身而跃,依着来路又行了去。王府虽敞,可他轻功甚佳,来去尤入无人之境,那些护院、亲兵武艺低微,自也发觉不得。这一来一回,杨逍依院“搬运”了些什物,满负在后,约有半个时辰。

    纪晓芙听得步声窸窣,方知他去而复返,但见漆黑一片中,来人怀中虚闪,隐有微光,她心中生奇,歪头问道:“逍哥,你怀中揣着什么?”

    杨逍温眸以视,俯身半蹲着,从衣襟中取出颗玉石,交予她手,轻声道:“随手拿的,我家里也有好多这东西,能照明,你若怕黑就留着用。”那玉石触手生温,通体明澈,发着青灰荧光,纪晓芙捧在手心瞧了又瞧,忽惊讶道:“这……这是夜明珠罢?我见过小指般大小的,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咦?!逍哥顺来这东西,难道不怕被发现么?”

    “我就是刻意取了它,要他们发现的。不说这个,晓芙喜欢么?回头我那几颗都送你。”杨逍边说着,边伏在墙壁处,屈指敲了几下,待听得由实转虚,他合掌一推,倏拍掉几块空砖,那缺口间,恰连通着偏院廊外。此间天色尚早,他便又回过身,不知从何处扯来一床锦被,径铺在地,当即仰身倒了下。

    纪晓芙不解道:“你这便要睡了?”

    籍着那明珠微光,只见杨逍撑臂而卧,襟裳微敞,隐透着修颈削肩,红绡点点,一只手臂或展或舒,遥见风雅之余,不乏妩意,想来“轻盈碧腕消香腻”,不过如此。他眼也未睁,继向枕畔拍了拍,轻道:“若要等那老贼动身,最迟今夜子时,眼下天色尚早,且等着就是……嗯,晓芙过来么?”遇风光如此,纪晓芙粉颊微烫,倏心跳甚快,那杏眸怔怔地盯着人半晌,却兀自混混沌沌,道不出一字。旋即,她不觉攥起袖角,似怅然若失,低声回答:“还不困,我在一旁坐着便好。”

    杨逍心下了然,知晓芙心口不一,明是想与自己多亲近些,却顾忌着“正邪有别”,因未得灭绝师太应允,不敢过分僭越。他不由得又气又笑,暗想着:“死尼姑若一直不允,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碰我么?那可怎么行。”遂一改前态,未如平素般温言相哄,反将锦被扯了扯,背身卧去,淡然说道:“好罢,我着实困得紧,就先睡了。”

    听那话语,纪晓芙先是一愣,随朱唇紧咬,失落之意满溢眸间。她本料想杨逍定会如前般,软语温言地哄过自己,须是如此,她方能打消些“愧意”,稍与人亲近。岂不知,他竟半点未从,纪晓芙难过之余,却碍于颜面,只得默然静坐,百无聊赖地弄着衣角。

    故此,待挨过了两个时辰,纪晓芙虽看似“巍然不动”,实则心下焦灼,杨逍早将她举止尽收眼底,但却未言一字,只阖目假寐着。直至稍顷,她一双明眸微敛,噙泪盈然,怅然地望着杨逍,再按捺不住,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去,蹲身在旁。此际月出东山,正值昼夜更迭时,晚风捎着春寒,自墙壁缺口源源渡来,透彻衣衫,纪晓芙不禁双肩微颤,心道:“就躺一小会,逍哥应该……不会醒来的罢?”

    踟蹰之际,看着人清若谪仙的睡颜,彼此种种温柔缠绵、旖旎蓦地涌上心头,她克制稍时,终为那容色所惑,不可自拔。纪晓芙探出指,轻戳了下他脸颊,见人无甚反应,遂心中大喜,悄掀开衾被一角,刚欲卧下,不料一只手忽伸了来,紧攥过皓腕,且听一声低沉入耳:“手这般冷,怎得才过来?”

    便是这一唤,纪晓芙骤彤云染颊,猛地跃起半个身子,惊慌道:“咦?!你你你、还没睡啊?啊逍哥不必在意,我就是,稍稍有些冷,想借你被子盖一下。那个、那个,你一会儿还睡的罢?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她愈说愈乱,待要起身相避,一起伏间,俶被自后按了下。杨逍左掌揽着纪晓芙肩头,右臂却横环住她纤腰,向怀中一收,便将人紧紧拥住。登时间,温热和着阵阵芳馥,萦绕自身畔,纪晓芙蓦地心跳甚快,口中模糊道:“我……你你、你那个……”

    杨逍凑过旁,埋首至雪颈后,低声道:“晓芙怕什么,怎么见我像见了鬼一般?就只想着要被子,不想要我么?”纪晓芙撇撇嘴,心想:“你若是鬼,也必是个容色照人的艳鬼。”随嗫喏答:“我哪有……原来逍哥一直没睡,不困了么?”

    这时杨逍半坐而起,撑臂在旁,俯身别过那张俏脸,戏谑道:“有人昨晚说心里有我、想要我,半刻也离不开我,随后对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清楚。早时清醒了,有人先哭闹一番,然后借着由头,又对我做了什么,她更清楚。所以,晓芙说……我困不困啊?”言罢,只瞧纪晓芙先点点头,随又面着红云地摇了摇头,更以掌覆面,吞吐道:“那、那我还说什么了?”

    不料杨逍俊容微红,难能泛起一丝羞怯,蜷指弹了弹她眉心,笑道:“你枕过来,我慢慢给你讲。”

    应那动作,遂听“呜啊”一声,纪晓芙顿感吃痛,遂边揉着眉心,边凝神而思,纵人心中坦荡,然只一念及,昨夜云梦春深,其所思所言,皆是些风花雪月、柔婉贪欢的腴词,俶觉身如火灼,忙一把将杨逍推了开。她提裙便逃,且慌乱遮掩道:“逍哥、逍哥!我突然觉得不冷了,你慢慢睡罢,我在一旁等你。”

    但见杨逍神色自若,屈指窍着地面,意味深长地看向人,撑臂噙笑道:“你莫要走,我也喜欢你,好喜欢。逍妹,我难受得紧,好想你抱抱我,亲亲我,求……”不待话毕,纪晓芙瞬“噫呀”惊叫,岂料他竟能面不改色,泰然地述着腴词,可偏偏……那话又都出自她口。许是羞极,她一改常态,倒也顾不得什么羞耻、礼法,立时折返,浑向杨逍扑了去,继欺身压下,凭那纤手捂住唇瓣,一张俏脸泪花纷飞,急道:“不许说!不许说!”

    他二人相拥未分,亲昵之余,动作却滑稽十分。只见纪晓芙紧捂着他唇瓣,令杨逍动弹不得,全没个风雅。恍是惊忧,她又威胁道:“你若再讲,休怪我手下无情,一掌拍晕你,叫你说不成话。”诚然,杨逍若真想挣脱,不过眨眼功夫,可他心下怜惜,便顺势向她怀中一倚,伸臂回拥着人,颇无奈道:“打吧打吧,不打脸就好……晓芙为何不来,不想还是不敢?”

    纪晓芙怔了怔,心绪一阵起伏,明知彼此再亲近不合礼数,却仍探出掌,轻轻抚着他的脸庞,低声道:“是不行。咱们还未成亲,不能总搂在一起。”杨逍笑着答:“哦?那怎得手还不安分呢?”

    不料她掌指一曲,立时捏过杨逍左颊,直痛得人眉心微蹙,方松开手,缓揉着颊处红痕,坦然而语:“我年岁轻不假,为人处世、江湖阅历自远不及你,可我也非虚伪做作之辈。逍哥或许觉得我骄矜,欲拒还迎,甚想我有些轻浮,但我自知坦荡,向来认准一件事便要倔强到底,人也一样。我……终究还是个俗人,贪恋你美貌,喜欢你温柔顺从,像个赌徒,尝过一次甜头,就想索取更多。自我刺过你那剑后,你便留在我心里了,剜不掉,抹不平……杨逍,我当真喜欢你,始于色而忠于心,惟有一愿,是长情。”

    半晌默然,杨逍神色动容,身子忽颤了一下,他从未料想,纪晓芙会如此坦然地表明心迹,心中既喜又惊。定须间,他忽探出双臂,将晓芙揽入怀中,仿佛生怕那温热消失不见,轻抚着人背脊:“我巴不得晓芙只好我一人的色,都只给你。可正派子弟向视名誉如性命,我非善类,怕来日牵累晓芙,害你难堪,再由此生了嫌隙。”

    纪晓芙一怔,许是想得什么,遂见她白玉般的脸颊添得绯色,温声道:“是非清白,只在乎人心,殷姑娘同是明教中人,张五哥不也接纳了她么?我敬重师门,和喜欢逍哥并不冲突。且我知,你爱我怜我,心中有我,不会再去招惹别的姑娘,这便够了。”言至此,她眸敛羞意,但觉荧辉之下,眼前人风姿清冷,一张俊颜容色更增,不禁轻搂着他头颈,贴覆身前:“眼下武林同道都知晓你与我是一家的了,是有妇之夫。你后悔也迟了,没有姑娘敢再要你了。”

    窖中凉意刺骨,伸手一片漆然,但杨逍却胸腔哄暖,低声道:“你要我就好。”尤似春风如沐,光风霁月,心中道不名地欢愉。他再未多言,只仰首轻琢了下那瓣唇,倚在她纤弱温软的臂弯间,沉昏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