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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高墙外

    

138 高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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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之崇当然不知道他在这里。

    或许是真的没有线索,或许是从家里人过于平淡的反应中知道有蹊跷,又或许是从他身份信息、朋友去向中查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怎么在意。

    直到一封匿名邮件投到邮箱里,被秘书神情紧张地呈上来。

    家丑是一回事,家丑外扬,还被陌生人知晓,以一封详尽的邮件送到眼前,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脸色铁青,当晚即南城直飞,航班降落后坐上车,从公事中抽身,连夜到达这个荒凉偏远的地方。

    白墙黑瓦,平房矮小,部分墙皮都脱落,露出砖红色的底色,在建的地方水泥和砖块堆积,满是尘土。

    小得可怜。

    而程嘉也待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整整四个月。

    破坏了一切规划,背离人生轨迹,在离家公里外的小破地方,做一些所有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湮灭掉他所有的天赋和价值。

    程之崇从收到邮件后一直压着的一把火,终于在看到程嘉也站在夜色里的模样时,再也无法压抑。

    没有言语。

    开场先是一个巴掌落在脸颊。

    “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挺拔的人被力道带得侧过脸去。

    两秒之后,清晰的红色掌印在脸侧缓慢地浮现。

    教室前的屋檐,前面cao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越野,司机和秘书站在车边,遥遥望着这一场无意介入的家庭闹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偌大的原野,鸦雀无声。

    程嘉也眼睫垂着,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偏过头来。

    很平静。

    非常平静。

    连抬起眼的动作都如常,目光平稳,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程之崇胸膛起伏几下,平复气息,紧紧盯着他,好半晌后,才移开目光。

    他视线扫过池既,顿了两秒,能大概判断出这就是发邮件的那个人,偏了偏头,示意秘书把他带出去。

    寂静的夜色里,一阵窸窣的响,脚步声近了又远,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之崇抬眼看着他,这才有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不叫人?”

    声音照例平静,压着惯常的威严和颐指气使。

    程嘉也脸侧火辣辣的疼,垂眼看着地面,看男人锃亮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地面上,染上一点尘土,此刻竟然有点想笑。

    这就是你们办事的必经流程吗?

    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了,第一件事依旧是走流程汇报,第一句仍然要是明确尊卑的“叫人”。

    他顿了顿,让他如愿以偿。

    “爸。”他喊。

    程之崇看着他,眉宇间都是沉郁,“不生气?”

    “不是您教的么。”程嘉也很平静,“不喜形于色,不能哭,不能表露真心,不能做和计划无关的,对人生无用的事。”

    倒背如流,但不影响程之崇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嘲讽。

    但他熟视无睹。

    “所以,”程之崇的目光再度扫过他身后,将普通简陋的教室尽收眼底,顿了两秒,才收回目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浪费他的人生吗?

    程之崇从前最爱说这一句话,幼时和不同圈子的人玩耍是不懂距离,私自提交住校申请是不懂尊卑,不想学商科是不按轨迹行事,有别的兴趣爱好是在浪费人生。

    他允许程嘉也在人生里细小的部分出一些细微的差错,比如爱玩,比如私生活,比如任何诸如富家子弟都会有的小习惯,但绝不允许他在人生大的方向上错轨。

    更不允许有忤逆的心思存在。

    忤逆即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就要受惩罚。

    程嘉也不语,程之崇也并没有在意。

    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要让他回答,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反问罢了。

    “回去关一个星期禁闭,然后去你外公那儿上你的学。”

    程之崇最后一锤定音,陈述句,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说完竟然就想要往回走。

    没有询问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了解他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没有任何想要沟通交流的欲望,草率粗略地将其归类于另一次叛逆,尽管他早已过掉了青春期。

    程嘉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程之崇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没有一丝跟随的动静,顿了两秒,回身看他。

    “你还想怎么样?”

    语气很沉,那点火气和不耐烦似乎又要涌出来。

    但程嘉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平稳。

    “我不回去。”

    平静,毫无波澜,但一字一句。

    “也不会再按照你预设的轨迹往下走。”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他脸侧的掌印都还清晰,在冷白的脸颊上泛开一片可怖的红肿,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做出决定。

    “你管不了我。”

    话音落地,一个音一个音地落在风里。

    这才是真正的不容置喙,没有回转的余地。

    二十余年过去,程嘉也终于学会了他所谓的情绪稳定、遇事冷静,天塌下来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却是在这一刻。

    在这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刻。

    多么嘲讽。

    夜晚的风在空旷安静的场地上呼啸而过,两个人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对视着,仿佛空气都要冻结成冰。

    程之崇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冷。

    夜色寂静无声,蝉鸣仿佛都消逝一瞬。

    程之崇最后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总是不喜欢讲话的。

    一边强调称呼和威严的重要性,一边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是他的物品,拍拍板就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需要当成一个“要平等沟通”的存在。

    身上被搜过,手机被收走,一边一个成年男人站在他身后,连夜的航班,回到南城,然后回到这里。

    程之崇大概觉得不必跟他多说,因为程嘉也每次“关禁闭”出来,都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按照他的规划进行下去。

    有时会不忿,有时会愤怒,有时会沉默,情绪上下不定,但总归是没有出过差错的。

    他总会长大的,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的。

    第七天,房间门开,程之崇走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

    “想好了吗?”他出声问程嘉也,同时抬手瞥了眼腕表。

    他刚从会议上下来,还穿着西装,在另一个会议开始前,见缝插针地来验收一个项目的成果一般。

    程嘉也依旧躺在那里,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声音刺激,不适地皱起眉,然后又缓慢地松开眉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程之崇这会儿倒不急,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感官剥夺一段时间后,意识反应会变慢,这是常见症状。

    过去也常见的。

    只是这次他学聪明许多,没有无意义的哭闹和反抗。

    二十多岁了,也确实该长大了。

    程之崇想着,又瞥了一眼表,然后再看他。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程嘉也躺在那里,用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回视他。

    好片刻后,他才缓慢地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

    相反,那双眼睛平静,清亮,而又锐利。

    程之崇沉默了两秒,垂眼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

    程嘉也闭了闭眼,又睁开,没有回答。

    秘书站在门外等候,比了个时间到了的手势,提醒他速战速决。

    程之崇耐心告罄,又重复了一遍,“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在同一个地方问过他许多遍。

    想好要跟恰当的人一起玩了吗?想好不允许再撒谎了吗?想好要跟学校收回住宿申请书了吗?想好要在国内读完大学了吗?

    想好要放弃掉你那些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的想法,做一个永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人了吗?

    正如这个同样的问题被重复过许多遍一样,得到的回答也永恒如一,没有例外。

    谁是这场争执里的最终胜者,毫无疑问,从不例外。

    “想好了。”程嘉也轻声回答道。

    跟他从前无数次的回答一样,没有例外。

    程之崇略一颔首,没有感到意外,又扫了眼腕表,拎起公文包,往外迈步。

    “在家里再待两个月,哪儿都不许去,到时间就去学校报道……”

    “我不。”

    身后传来轻而缓的声音。

    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嗓音尚还嘶哑着,声音也很轻,却一字一句,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程之崇的脚步一顿。

    两秒后,他才缓慢回头,蹙起眉,确认般地问,

    “什么?”

    “我说……”

    程嘉也盯着天花板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不。”

    想好了。

    他不要就这样算了。

    不要死在自由奢侈的高墙之外,不要每次事到临头,总是被“差一点”打败。

    刚才程之崇站在那里,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回答。

    现在程嘉也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想,他在看过去的自己。

    那个七岁因为恐惧而大哭的自己,十三岁因为矛盾而挣扎的自己,还有十八岁因为抗争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在跟他们告别。

    从此之后,那些被迫加诸于身的囚笼枷锁,都不能再困住他分毫。

    他从永夜中来,将要前往另一片广阔的海域。

    此岸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