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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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佐之男的梦里总是有冲天的火光,空气中令人几度作呕的焦臭,他站在鲜血与rou体堆砌而起的尸堆上。 他一时记不起来他是谁,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 战火和狼烟遮天蔽日,耳旁是战马的嘶鸣和敌方的号角,但是须佐之男还是听见了,他缓缓仰起头,有谁人的血从他的脸颊处滑落,在唯余一丝太阳照耀下的空中,他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年少的将军早已杀红了眼,衬得那双琥珀色的金眸不再温暖,但是这声鹤唳却像是载着他飞至九霄,远离了人间纷争,远离了刀剑鲜血,远离了尘世万千。 在这样的梦里,他的鹤回来了。 须佐之男从梦中醒来,外面很安静,该是下雪了。 他随意抓了件衣服便起身去拉开了隔门,屋外过于明亮的雪地一时让须佐之男感到刺眼,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敢去看庭院里那棵层层积雪的苍松。果真是下雪了,须佐之男看着屋外还在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靠在门框上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脚趾快要冻僵了,他才转身回屋去找衣服穿上。 这个山村里,一到下雪天,找寻食物起来便尤为困难。 今年的雪尤其的大,且频繁,须佐之男揣着手摸索进厨房去找吃食的时候发现储备粮食已经快要不够了,若是这雪明日还要继续下,那必然得今日出门去寻些食物来才行,要不然往后几天准得挨饿。 旁人都觉得此处穷山恶水的,并不适宜人的生活,须佐之男却觉得这处要比那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好上太多太多,没有掺杂着无名药物的馊饭,也没有木架之上日日的鞭刑之苦,他可以在山林间自由行走,可以闲时坐在廊下和他的猫儿晒晒太阳,他觉得自己被放逐到此地,已然是最好。 他再也不会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他真的自由了吗?须佐之男常在想,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困在了他的曾经里,白日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异响会猛得站起身来去摸索身边早已不再的雷枪,夜里入睡所做的梦里仿佛也能闻见尸体的腐烂和焦臭,阴雨天时身上旧伤的刺痛感,还有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孤独感。 他终究没能自由。 须佐之男再一次确认了仓库里的存粮,属实不太够了,前些时段为山下村民们干活换得的大米已经快见底,一人一猫蹲在米缸前沉默了几秒,须佐之男看了看自己的猫儿,决定趁着雪还没过膝,早些出去猎些野味回来备着才是上策。 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身手和智慧,如今用在这深山老林间的捕猎中甚有奇效,动物们偶尔比战场上的敌人要聪明许多,好在须佐之男习惯了军旅的日子,便也得心应手起来,他绕到屋子的背后去寻了工具,将他的猫儿丢进了暖阁里,才往屋外走去。 可当他走在廊下,空中忽然闪过一个黑影,等他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却是灰暗的天空之中依旧缓缓飘落着雪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须佐之男觉得奇怪,可是下一秒他又听见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鸟? 在这种季节? 还在这种深山老林里? 便是须佐之男也知晓这样冰天雪地里是见不到寻常的鸟类的,也许是鸟儿们也嫌这地方破,一入秋便很难寻到鸟类的踪迹,怎么会…… 可是这般动静却是转瞬即逝,须佐之男停下脚步去听,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声,想着该是错觉吧,他才又抬步往屋舍外走。 可是在他将手伸向大门时,他的门扉被人扣响。 须佐之男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开门——他的屋舍从未有人造访,山脚下的村落里人人皆知他是被流放至此的罪人,没人敢轻易上门来,生怕有去无回,只有须佐之男自己亲自下山去换取米粮时能得人正眼看上些许,这般的大雪天,还是这深山老林之中,突然的造访没能让须佐之男高兴起来,反倒是警惕了不少。 但是等门外再一次响起三声扣门声时,须佐之男还是拉开了门。 积雪落满了对方那件瞧来格外华贵的斗篷,须佐之男刚想说什么,对方便抬手将斗篷取下,随后那头蓝灰色的长发从斗篷中垂落,有雪落在其上,融成星辰一般,只肖微微一个抬头,须佐之男便能看清面前人深邃的五官映得这张脸格外俊朗,月灰色的眸子之中倒映出了自己的那头金发。 须佐之男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什么却都哽在了喉间,便是曾在宫中,须佐之男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好看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 该如何形容呢? 像是被藏于万千星芒之中最明亮的月色,又像是高居层云之上神圣威严的神明。 但是须佐之男只知道,这样的人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请问……”须佐之男左等右等对方似乎不打算开口,两人无言相望一阵后,须佐之男还是没能忍住先开了口,“您造访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我,”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像是没想好要说什么,竟是开了口吐出一个字又不说了,须佐之男便只能耐心等着人想好要说什么,也没过多久,对方接着说,“我落难至此,想在此处歇一歇脚。” 哇,好烂的谎言。 早已在战场之中和皇宫里摸爬滚打数年的须佐之男在心里笑出了声,面前之人瞧来该是不会撒谎,就连找的借口都如此的蹩脚,须佐之男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别说是落难了,他甚至连裤脚都未被屋外的厚雪打湿,面前之人老老实实地站着,没得须佐之男回话,他也不敢妄动,但是那双月灰色的眸子却是一直紧紧盯着须佐之男,一刻也不曾移开。 “可、可我这儿条件很差……屋顶都是漏风的……”对方的目的似乎并非是这座破败的老宅子,须佐之男思考了一下那可能就是来贪财劫色的了,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劫的,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好偷去的,倒不如说这整间屋子还不如他那件华贵的斗篷一个衣角布料来得值钱…… “无妨,请让我在此处待上几天,等雪停了就好。” 对方的回答倒是简单,让须佐之男更是想不明白,他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却又没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任何的恶意以及杀气,他握紧了手中的麻绳,握紧了又松开来,雪还在簌簌下着,两人就在大门前僵持着。 最后须佐之男轻声叹了口气,不管如何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先避避寒吧,他转过身,领着对方进了门:“如若不嫌弃的话,便跟我来吧。” 话刚说完,对方便真的跟上了他的脚步,两人绕过廊间,穿过小花园,看见一处小池塘,来人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好奇着,虽是没有过多言语,但是须佐之男明显发现对方在不停地观察着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不是我的,我来的时候它便在这里了,当时已经很破了,像是被人遗弃了很久的。可我没钱去修他,东边院落里的小屋子前几天刚被大雪压垮,你不要去那边,很危险,我收拾了一部分屋子出来还算能住人,这几日你便住在我收拾出来的屋里吧。不要乱跑,这屋子处处都很破败了,若是砸着伤了你,我没有钱能赔给你……” 对方的穿着和气质一看就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因着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逃了出来玩的,用不了几天吃上几天苦便知晓该回去了,须佐之男耐心为其说明了一番,这屋子虽然挺大,但能住人的地方不多,可也是他被流放至此唯一能住的场所,若是没有意外,他还暂时不想无家可归。 须佐之男得到了对方一声应声,便笑着继续将人往里屋领,心想着还算是听话。 暖阁的碳盆里的火快要熄灭了,圆滚的猫儿趴在主人的垫子上睡得正香,听见须佐之男领回来了外人,猫儿觉得稀奇,便睁开了眼,但是一看到须佐之男身后站着的人瞬间站起身来浑身炸开了毛,须佐之男赶忙上前去将肥圆的猫儿抱进怀中。 “抱歉抱歉,它很少见着外人,该是还有些不习惯,你别介意。”须佐之男顺着怀里猫儿的毛,可是猫儿扭动了几下身子就从他怀中跳下逃出了屋子。 “嗯。”来人点了点头,随后又打量起了这瞧来前不久才刚补好了屋顶的房间,屋中的炭火还有些零星的火星子,在这种大雪天,已经起不了取暖的作用。 “喝茶可以吗?” “好。” 须佐之男便为人斟了一杯还在炉上温着的茶,和自己喝的是同一种,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喝得习惯这种粗茶,但是须佐之男将茶杯递交给对方的,两人的指间有一瞬相碰。 很冷,须佐之男想着。 这是须佐之男被流放这么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与他人相处这么久。 雪下了很久,却也好像没有很久。 须佐之男以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觉得这样的下雪天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属实无聊得紧,但是如今这房子里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须佐之男便觉得这样的冬天不再漫长。 “荒,你看看可以吗?”须佐之男补好了一处天花板的漏洞,他大声问向身后不远处的青年,?“需不需要再加固一下?” “左边,对,那里再加一根。”蓝灰发的青年人双手抱臂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目光落在须佐之男的身上,似乎做好了随时接住可能从高梯上摔落下来的人。 “好!” 须佐之男将最后一根楔子敲入后,从高梯上跃下,荒见状想去接他,但是看见人稳稳落在了地上,他低垂下眉目,指尖微微一动。 这几日须佐之男拉着荒将屋内大大小小的房间稍微做了些修缮,他在仓库里找到了些陈年的木头,外面下着大雪什么也没办法做,便是拉着这突然造访的“客人”盘算着将宅子里一些破损不堪的外墙或者漏风漏雨的天顶给修修。 几日相处下来,须佐之男得知了许多来者的事情,比如他的名字,比如他的吃食口味清淡,比如他作息守时有序,但是当须佐之男提及他从何处而来又要前往何处时,对方却是以缄默为回答,聪慧的少年便不再多问,知晓了这是不该提及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荒的到来都为须佐之男近乎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份独特的意味。 他带荒去过后院的林里抓冬日的野兔和小兽,他告诉了荒自己在何处安放陷阱,让他小心,切不可踩到,荒看了一眼被雪盖住的一小块凸起,随后点了点头;他带荒去过他的那间小小的后厨,光线不怎么好,但是胜在打扫得干净整洁,打开窗户后屋外的雪也能将屋内映衬得明亮许多,须佐之男问荒喜欢吃什么,荒说都可以,须佐之男便打趣着说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就麻烦你跟着我受苦了;他也带荒去过他的小花园,须佐之男抚开那些枯枝败叶上的层层积雪,一个一个指给荒看,说这一株是早春山茶,这一株是天仙月季,荒甚至听到最后感觉全世界的花也许都能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之中找到,须佐之男的庭院里还有一颗很大的樱花树,须佐之男拍拍树干,说这是他来的时候就有的,年龄可比他大多了。 “等到来年,这里会盛开许多的鲜花,樱花树会发芽,院子里也会有小动物来玩,到时候荒可能会觉得有些吵闹,但希望你不要吓着它们。” 荒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须佐之男尤为喜欢他这点,平日里无从诉说的种种在此时此刻找到了最合适的宣泄口,荒总是会将所有的目光留在他的身上,这样让须佐之男觉得很安心,让他觉着荒是真的有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但是每每入夜,须佐之男还是会做那样的梦。 梦见自己身着白金的铠甲,梦见自己手执雷枪,梦见自己的脸上不知道是沾了友军还是敌军的血,鼻息间的焦臭和入目的尸首让须佐之男恍惚了一瞬,觉得这样的战争好漫长。于是天际雷鸣云涌,太阳隐去,他抬头,妄图在被狼烟熏黑的空中寻得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那颗赤忱的心,好像也渐渐被浓烟遮蔽。 可是他又听见了那声鹤唳,于是他的眼里有了光,在战场的厮杀声中,在刀剑的碰撞声中,他又听见了那声鸣叫,须佐之男四处去寻那声声音的来源。 他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须佐之男坐起身来,抚上自己的胸口处,那儿曾受的伤如今早已愈合,却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不知为何,在此时却格外疼痛,须佐之男埋头思索一二,目光闪过,看见屋外明亮如白昼,是已经白天了吗? 但下一秒须佐之男在隔门之上,却看见了屋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止一只,数量众多,但是他听见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荒的声音。 须佐之男便轻手轻脚地站起了身来,隔着一扇薄薄的隔门,听见了荒低沉的言语。 话音刚落,须佐之男拉开了隔门,一瞬间有巨大的鸟群腾空而起,宽大的双翼掀起地面的积雪和檐上的落雪,一时迷了须佐之男的眼,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荒只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细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发梢上,落在他的眼睫处,化为人世最闪亮的星辰,那双月灰色的眸望向须佐之男,看得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还是夜晚啊……屋外气温太低,须佐之男呵出一口雾气,遮掩住了自己一时没能控制好的表情,本以为已然是白天了,却不想是月光洒落在雪上,映得屋外一片皎洁。 而荒就站在其中,他回眸望向自己,像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抱歉,我听见院落里有动静……”须佐之男想了许久,却还是只能找出这么个理由,至少他没有说谎。 “吵着你了吗。”荒的声音在这雪月之下显得要较平日里更加冷清几分,他转过身来正视着须佐之男,发现他此时正光着脚。 “没有,刚好醒过来而已。” “……回屋去把鞋穿上,晚上很冷,我去给你端碗桂圆莲子汤来。” 说着荒竟是真的朝着后厨走去了,须佐之男没能及时拦住他,便只能靠在门框上看着人走远,经着荒这么一提醒,他倒是真的觉得脚有些凉了,须佐之男低头去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冻红的脚趾,在另一边的脚背上踩了踩暖了会儿,下一秒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根落在自己脚边的羽毛。 白色的,有些许长,瞧来不该是小鸟,须佐之男又想起刚才扑腾着翅膀的劲风,该是什么稍大些体型的鸟儿…… 荒带来的汤被热到刚好入口的温度,须佐之男不喜欢喝太烫的东西,荒最近已然记下了他的这些习性,他悄悄舔去嘴角的汤渍,恰如其分的甜度正好合适。 “做噩梦了吗?”坐在一旁的荒接过须佐之男递过来的空碗,将其轻轻放在木盘之中。 “应该不算吧……”须佐之男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将脚藏进了被子里,他环抱着膝盖,望向了屋外被月色映透的雪景,“只是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也是这样的雪夜。” “……”荒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目光落在须佐之男身上,看见他松散的衣物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荒便垂眸,不愿再去看。 “我以前救过一只小鹤,还很小,它被陷阱困住了,若不是我们行军时路过,它大概会殒命在那里。我选择救下了它,为它包扎好伤口,让它在营中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便放它离开了。我以前在宫里见过鹤,可是却从未见过它那么好看的鹤,想来它若是能长大,必然是鹤群之中的翘楚,那也不枉费我与它的一番相逢。” “后来,鹤飞走了,却来了个白衣的少年,他衣着华贵面容俊秀,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军营这种地方,大部分人都是避着走的,可是他却偏偏只身一人前来,说要见我,我同意了,说来我也是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找我有何事……” 须佐之男记得,他初次见到那个孩子的,他站在一众士兵之中,甚至连人的肩膀都够不着,但是他却强硬地要求待在须佐之男的身边,当时军营之中爆发出的嘲笑不绝于耳,他却全然不在意,并说将以“预言”为能力,为须佐之男指明行军的方向。 须佐之男真的就将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反对声不少,但是须佐之男也是全然不在意。 最开始没人相信这个孩子,可是随着预言的准确率越来越高,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差错,整个军营对待孩子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年少的少年人成为了须佐之男的军师,须佐之男甚至和这个聪慧的孩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友人,即便他的这位小友每次都在出征前拉住他,说此次前去凶多吉少可否不要去,可是须佐之男都只是笑着说只需在军营之中安心等他回来便是。 “然后呢。”荒问,像是对须佐之男的这个过去很感兴趣。 “然后……我失去了他。” 在少年人的“预言”之下,年少的将军百战百胜,但是功高震主,有心之人在军营之中安插了眼线,在将军即将剿灭所有叛军之时背叛了他,须佐之男用尽全力保护下属,却被叛军携来下属的家人作人质,须佐之男不忍,最后被俘。 那日的军营冲天的火光,须佐之男握枪的那只手已经麻木,他将他的小军师带出了营地,对方雪白的衣袍上沾满了他的血迹,但是少年人一点也没介意,反倒要拉着他一起走,但是须佐之男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唯有他被俘,才能救下他的下属们的家人,如若他在此刻逃走,他定然会悔恨一辈子,不如让他在这一刻死去。 “你离开吧,”须佐之男喘着粗气,远方传来了追兵的马蹄声,须佐之男知晓再这样下去他被俘是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了他的小军师,他笑着抚上他的脸,不小心蹭上了鲜血,于是他又去擦,可是沾满鲜血的双手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他才终于放弃了,“你本不是凡间俗物吧?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你没必要和我一起受苦,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于是他的小军师离开了,而他也被押送回大牢,明明是剿灭叛军的大功臣却被扣上了反叛的罪名,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等待着处死的那一刻。 “那时候我日日经受鞭刑,所吃的饭食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毒药,所有人都巴不得我死,可是我还是挨下来了,说来也奇怪,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我能挨下来,就好像有什么执念推着我一定要活下来走出去一样,于是过了好久好久,我已经不知道牢狱之外是什么日子了,我没能等到行刑,却等到了我的流放。” 屋外有一簇积雪从枝丫上滑落,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屋外,须佐之男扭过头来,看着灯火之下的荒,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友人他的小军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问他的名字,只是同士兵一起喊着他“矮个子”,也不知道如今他过得如何了,是否有平安逃走,如今又在何处…… “须佐之男,你有感到后悔吗?” “什么?” 荒突然开了口,问得须佐之男有些迷惘。 “参与了人世的纷争,国家的战火,原是你用生命去守护的人却在最后出卖了你,而你也被一直敬重深爱的国家放弃将你流放到这种地方。” 你后悔了吗? 须佐之男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可荒现在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的不悦,就像是听完他的故事在为他打抱不平一般,须佐之男就笑笑,被子里的脚丫动了动,暖和了不少。 “荒,其实以前我带领着士兵们行军打仗的时候,来过这里,我们经过了山下的那处小村庄,当时这个小小的村落经历了战火的弥漫,妻离子散,民不聊生,但是他们依旧选择拿出了最干净的水予我喝,那时候我就在想,如若……如若这个世界将不再有战乱,世人皆可安居乐业,那该是多好啊。所以我从不后悔参与平乱叛军,也许朝堂太远有我不知晓的明争暗斗,但是若能为人民带来平和安宁的生活,我理应为其献出所有……” “那你所说的这个愿望,其中也包括了你吗?” 面对荒突然掷出的问题,须佐之男却是笑笑,有雪花趁着夜风飘落进屋内,落在他的被褥旁,化为一颗小小的水珠,在月光之下闪烁着属于遥远星辰才有的光。他抬手轻轻抚上了荒的脸颊,对方没有任何的拒绝,甚至乖乖低下头闭着眼,让须佐之男触碰着。 啊,好像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须佐之男心里想着。 “荒,世间万事,自古难两全。” 冰雪消融,春日来临,须佐之男在庭院之中忙碌不已。 荒终于得以见到须佐之男唠叨了一个冬天的小花园所谓的百花盛开之景,当真是美丽至极,整个院子里全是花香,那棵高大的樱花树如期而绽,就连最末的枝桠上都垂满了花苞,看得出来是由须佐之男精心养着的。 这般景致,让荒有些恍惚间回到了幼时,他最初也是被枝头上的花迷了眼,才会踩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荒!你看!” 须佐之男不知何时窜到了人的身边,将荒的思绪拉回,入目间是对方那头金色的发在春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以及一束小小的成水滴状的小白花。 “好看吗?”须佐之男很小心地将他交到了荒的手中。 “好看。”可是只有一支,显得有些孤独,并且在须佐之男这百花盛开的庭院里,这小小的白花实在是抬不起眼,若是自己定然没发现。 “这花是从异域传过来的,当初我被流放抄家时,将种子悄悄藏在袖子里带来的,这些年一直不开花,我以为它是不习惯这里的土壤和水源,你猜这么着,今年它终于开花啦!” 说着须佐之男甚至拉着荒绕到小花园另一边,那儿的花们更喜阳光,方便须佐之男管理,须佐之男蹲下身来,荒也跟着蹲下身来,他们两肩膀挨着肩膀,探着脑袋去看在盛放的花朵之中,另一簇害羞的白色花簇。 是非常小的一簇,不如牡丹国色倾城花朵大,也不如蔷薇攀附满墙颜色绚丽,这样一簇小小的白花竟是能在这么一大堆盛放的花朵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克服了水土的问题,甚至在春日开出花来,实属不易。 “明年,它应该会开更大一簇,到时候我和荒就不用蹲在这儿看得这么辛苦了。”须佐之男最近心情异常好,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院子里盛放着花朵的缘故,如今瞧着他一直期盼盛开的花儿有了结果,脸上的笑意更是遮掩不住。 “……”荒看着他,又收回目光,看向风中微微摇晃的小小白花,如水滴一般的花朵在早春的暖阳下晶莹剔透,像是商店橱窗里贩卖的异域而来的琉璃饰品一般。 明年会开更多这样的小白花是吗…… 明年也可以和你在这里迎接春天的到来是吗…… 荒在须佐之男这里长久地居住了下来。 这个长久是多久须佐之男说不清楚,荒也说不清楚,因为当冬日的白雪的消融之时,原本说好了等冬天一过就会离开的,两人竟是默契地都未去提及起身离开之事,依旧每日清晨在走廊转角处和对方打着招呼谈及昨晚做了如何如何有趣的梦,中午吃了午饭在走廊上荒会看一会儿这栋宅子里留下来的书籍而须佐之男就靠在人的一旁小憩,下午偶尔须佐之男会带着荒去后山上逛逛告诉他哪儿有陷阱要他千万小心别踩进去,傍晚会商量着两人谁来做饭谁来洗碗不过大部分都是须佐之男抢得做饭权,因为荒的厨艺着实不怎么样,须佐之男便调笑着说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是这样的,荒也不反驳,每日尽心尽力地收拾着饭后残局。 须佐之男发现荒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之中,他早上有了可以问好的人,做饭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呈上两分米饭,洗被子的时候会探头去问荒需不需要也一起洗了,明明只是那般普通的事情,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荒已经在收拾他的碗筷了。 当真是不可思议……这般亲密的关系,仿佛两人从很久以前便习惯了一般。 直到有一日须佐之男发现自己家的米缸终于要见底的时候,他开始犯起了愁。 两人借着月色坐在樱花树下欣赏着院中百花盛开之景,皎洁的月落在花上仿佛渡上一层优雅的纱,可须佐之男却是全然没有心思去欣赏了,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被荒听见了,荒便去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须佐之男犹豫了一下才开了口,毕竟这个月的大米还是他将花园里的花摘下来拿去村子里去换得的,但换回的数量远远不够两人日常的份量。 下个月要不开始省吃俭用吧…… 须佐之男这样闭眼思考着的时候,荒的眼睫颤了颤,随后起身去了屋子里,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须佐之男才发现荒手中拿着一件衣袍。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荒身上批着的那件华贵的斗篷。 “你把这个拿去村子里卖掉,应该可以换不少钱。” 须佐之男愣愣地接过荒手中的衣物,这件斗篷布料厚实,上面用银线勾勒出了一条黑龙蜿蜒而上,以金线点缀出明月星辰加以装饰,上面所缝的每一颗珠玉都该是价值连城,须佐之男在宫里那些日子也未见过这般样式的布料,像是……用什么珍贵鸟类的羽毛织就而成,在月光下映出淡淡华光,此物该是天上的神明所有,看得须佐之男一时震惊不已。 “不、不行!不行!这东西太过昂贵了!万般不可拿去抵卖!”须佐之男赶紧将手中的衣物折叠好,又推回了荒的怀里,“粮食的事情我还可以再想办法,如今春天来了,可以捕到一些不错的猎物,我可以再拿去镇上……” “须佐之男,”荒低声打断了对方继续说下去,“拿去换吧。” “……这个很贵重,在村子里没有识货的人,换不了多少的!” “无妨,换些财物或者粮食都是好的。” 这阵子的相处下来须佐之男知晓荒是个说一不二的,他开了口必然就容不得改变了,可是这般华贵的衣服在这样偏远的山村之中,便是贬值了太多,并且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件衣袍对于荒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他还是有些不愿意。 “人若是死了,再价值连城的东西,便都没有意义了。” “我……” “去吧,早些回来,赶上吃晚饭。” 荒不等人回答,便绾上衣袖向着小厨房走去,开始张罗着晚上用仅剩不多的食材做些什么,须佐之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抬步,他的猫儿攀上他的肩膀,嗅了嗅怀中的衣袍,轻声叫了声,又轻盈跳下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