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重逢

    是时入夜，万籁俱寂。梦貘在洞府内布置了阵法，和李忘生在侧看着剑魔入定。灯火灼灼，灵光幽幽，在剑魔周身荡漾出水一样的波纹。梦貘侧头，只见李忘生一直望着剑魔，神情专注。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罢。”李忘生突然道。

    梦貘吓了一跳，又很快平复，比起脾气暴躁的剑魔谢云流，李忘生毕竟情绪稳定更好沟通。又犹豫片刻，梦貘终于壮着胆子开口，“恕我冒昧。但我还是想说，本体和剑体长期分离，终究不妥。”

    令梦貘惊讶的是，李忘生竟然丝毫没有吃惊慌乱，他点点头：“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梦貘这才确信李忘生洞察一切，慢慢冷静下来。如果剑魔或者谢云流出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眼下见李忘生心中有数，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俩差别挺大的……虽然脾气都不好，但剑魔大哥明显更讲道理。”她偷偷看了一眼李忘生，“那位就，更暴躁一些，但修为造诣更高。”

    说到这，梦貘突然有些担忧，他们不会在梦境里又打起来吧。

    “剑魔……更像年轻时候的师兄。”李忘生轻声道，他望着入定的剑魔，隔着灵气水一样的涟漪，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不知道师兄经历过什么情感变化，无法接受对于自己又爱又恨的矛盾，又或许是把自己当做跨越化神期的“心魔”，在进阶之时割裂开来，才有了剑魔的诞生。这于飞升来说不是“了结”，而是“逃避”，所有的一切，在谢云流再次进阶的时候可能会加倍反噬。李忘生觉得谢云流并非不知道，然而他的这位师兄从来信奉人定胜天，或许在谢云流看来，战胜反噬也是与天相抗的一部分，丝毫不惧。

    他左右不了谢云流的想法，然而如今来看，或许可以由剑魔作为突破口，寻找解决的契机。

    当然，对于李忘生的思索剑魔还一无所知，他被传送在华山脚下空荡荡的茶棚里。神识甫一开启，他便发现了不远处山道上的谢云流。

    星子疏落，冰寒透骨。谢云流从开始入梦的惊疑，到看见剑魔后怒意横生，这无休无尽的梦境烦透了，他只觉得心中的愤恨将要控制不住，比起当年东渡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自己的剑灵，都猪油蒙了心要背叛自己。“我后悔当时怎么没杀了你。”谢云流死死盯着他，满身杀气，“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吗？就算你傍上李忘生，也不过是我的一部分，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是不想要的一部分，还是舍不得的一部分？”剑魔对他滔天的杀气视若无睹，好整以暇道，“你若想教训中原武林，如今能仰仗的只有一身修为。”他似笑非笑看着谢云流，“杀了我，你的修为就得废去一大半，你舍得吗？”

    “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不够。”谢云流冷笑，“你自不量力又来激怒我，有何目的？”

    剑魔啧啧两声，看来谢云流已经学会了权衡利弊，但嘴上是绝不肯认输的。他懒得废话，直奔主题，“名剑大会结束后，你沿水路南下，来找我们。”

    谢云流哈哈大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剑魔却丝毫不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连自己什么时候中的蛊毒都不知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吗？”

    “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恐吓我？”谢云流怒极反笑，“我中了蛊毒自己都不知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长安人屠事件，醉蛛逃脱，你以为杀了雌蛛也算功德一件，但事情远远没有了结。”剑魔负手踱步，瞥向谢云流，“当时雌蛛身上有一种蛊，名曰绝情，本来是为了维系和醉蛛的忠贞之情，但她被杀，死前求生的怨念使得绝情蛊种到了你的身上。原本雌蛛死后，醉蛛会因为这个蛊渐渐衰弱，但没想到蛊到了你身上，他反而不用死了。”

    剑魔看着谢云流，“所谓绝情蛊，旨在忠贞不二，否则中蛊人和爱人将天人永别。”

    “雌蛛已经死了，就算我中了蛊，我也跟醉蛛没牵扯。”谢云流铁青着脸，嘲讽道，“区区妖蛊，这么多年来对我并无影响，莫不是你打不过醉蛛，想借我之手杀了他？”

    剑魔也哈哈大笑起来：“谢云流，我好歹是你的一部分，我若是要杀醉蛛，还用不着你帮忙。还是说，刚才的话你其实都听进去了。”剑魔看着他，突然又敛了笑容，“雌蛛已死，只是对醉蛛的影响消失了，但蛊的本体还在，被影响的换成了你，谢云流。”

    “从当年你决心带李重茂出逃的那一刻起，蛊毒就已经开始影响你了。”

    剑魔看着终于沉默了的谢云流，“你问我怎么得知的，因为我们寻到了醉蛛的踪迹。一个曾为他用幻境疗伤、豢养蜘蛛的同党，交代曾经进入过他的梦境和蛊蛛的灵识，才得知了此中缘由。我当时没能直接杀了醉蛛，而现在等你，是让你去解蛊毒。”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等谢云流回答，剑魔的身形渐渐隐去，退出了梦境，意味深长的声音却还在幽幽回荡：“醉蛛已经逃往南疆，我们在南下的路上，等你。”

    三月伊始，一路向南，沿途已经春暖花开。剑魔和李忘生带着梦貘赶到巴陵的时候，大片的油菜花田正值开放，放眼望去碧水衬金浪，更有杏花微雨，蝶舞蹁跹，小童牧牛，渔翁垂钓，多的是北地没有的景色。倘若不说，梦貘都忘了他们是来追杀醉蛛的，剑魔和李忘生也不管她，安顿好住处后只说出去找线索，便留她一个四处乱逛。

    村子口有个茶摊，梦貘路过时已近黄昏，老板正准备收摊，看见了忍不住叫住她：“天黑了，小姑娘赶紧回家吧，外面不安全。”

    旁边的大娘也附和道：“就是就是，附近有人家上山砍柴不见人影，到现在都没找到。大晚上的外面还有什么东西哭嚎，吓人的很。我们也得赶紧回去，现在晚上天一黑，都没人敢出来。”他们两个边说边收拾，不过一会儿就整理妥当，马不停蹄地走了，临走又催促梦貘赶紧回家。

    梦貘知道他们是好意，连连感谢。虽然她有人形，但终究不是人，无需怕那些针对人的东西。天色黑的很快，不多时便伸手不见五指，梦貘绕着村子外围转了一会儿，果然如村民所说，家家门户紧闭，无人外出。她正想回去等剑魔他们回来，却突然听闻一阵幽幽的泣声，像野猫叫春，又像女鬼啼哭，在狗都敢不吭声的漆黑村落里令人毛骨悚然。

    随后，梦貘嗅到了“噩梦”的味道。看来这是一个恶灵，正在蚕食村里的灵气。她大着胆子想近处去看看，刚化出本体，却突然听见一道传音入密的声音：“别动。”

    梦貘大吃一惊，这个声音莫名的有些熟悉，然而“人”是无法和化出本体的她交流的，除非对方不是人——她惊慌失措地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发现了站在屋檐上的一只乌鸦。

    这不是潼关的那只乌鸦吗？当时听巫貘说，好像叫小牙。梦貘更加惊疑，她记得那只乌鸦被姬别情带走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然而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对方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原本完全隐匿的姬别情慢慢现出身形，对着她的方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梦貘瞬间收起原型，用灵气尖叫：“怎么又是你！”

    “别吵，这是一只伥鬼，我在想办法让他带我去老窝。”姬别情似乎有些不耐烦，“看你本来就准备以身饲虎，不如你去钓他吧。”

    “凭什么！”梦貘叫道，“你让你的乌鸦去，他不是会变小孩吗？”

    “对啊，可以试试。”姬别情恍然大悟，对小牙命令道，“去，你去试试。”

    小牙似乎极不情愿，但好像又无法违背姬别情的命令，他犹豫了半晌，最终拍拍翅膀飞下了屋檐，落地的时候化作了他们那天见到的小孩模样。梦貘和姬别情眼看着他慢吞吞朝着黑暗中伥鬼模糊的身影走过去，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哭……”

    他话还没说完，伥鬼陡然化作一团黑雾笼罩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原地。梦貘目瞪口呆，即便她也是灵体，都没看清伥鬼究竟是怎样逃走的。旁边的姬别情面色一凛，拉上她直接追了上去。

    谢云流站在一处山头上向远处眺望，眉头紧锁。白天的时候他收到剑魔的传信，说在巴陵附近找到了醉蛛的踪迹。他连夜赶到这里，发现这附近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在漆黑的夜色里像一潭幽深的死水，吞噬着一切动静。以他的修为能感受到一切灵气的异动，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谢云流不想在这做无用的等待，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微弱的鬼气穿过林间，几乎转瞬即逝。谢云流没有回身，反手劈出一道刀气，刀势破空，只一下就准确无误地将那只倒霉鬼劈翻在地。

    身后的姬别情骤然停了下来。他心中一凛，这刀气极其霸道，证明对方是比自己修为高得多的人物。差点一起被劈的小牙屁滚尿流变回乌鸦，本就秃了的翅膀上又掉了好几根毛。梦貘看着那只被劈得奄奄一息的伥鬼，突然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且那股刀气有着熟悉的感觉——对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放开我，我要走。”梦貘浑身发抖，却咬牙切齿地对姬别情低声道，“你的事自己解决！”

    然而姬别情死死抓住她不放，“他能一刀劈死鬼，你又能跑哪去？”

    梦貘怔住，这才从本能的恐惧里反应过来，差点犯下大忌。这不过片刻之间，谢云流踏风而来，落在两人面前。

    他看了梦貘一眼，冷哼一声，随后转向姬别情：“你是什么人？”

    姬别情一愣，潼关的时候谢云流明明见过他，怎么转头就不认识了？不对，这个“谢云流”和之前那个很不一样，难道竟然有两个“谢云流”？他心中巨震，却知道无论哪个谢云流，都比自己的修为高出很多，不宜与之为敌，哪怕他曾经是钦犯。

    “我是凌雪阁的人。”姬别情最终决定说实话，“阁中有事来到此地。”

    谢云流早早东渡，自然不认识姬别情，却知道凌雪阁。但他刚回中原不久，关于凌雪阁也只有久远的回忆。“凌雪阁？”他皱了皱眉，“是苏无因那个凌雪阁？”

    “对。”姬别情有点尴尬，苏无因正是他的师父。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担心谢云流再问凌雪阁的事情，对方却问：“你是不是跟着李忘生他们？他们人呢？”

    这倒把姬别情问住了，正当他犯愁怎么回答的时候，被他扯住的鹌鹑一样的梦貘开了口：“刚到这里他们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

    “原来是还没有找到。”谢云流不由嗤笑，看了一眼旁边被他劈得奄奄一息的伥鬼：“这伥鬼是从村子里来的，他们也没发现吗？”

    话音刚落，变数陡生。那原本濒死的伥鬼突然弹起，向着某一处方向窜去，妄图趁人不备逃出重围。谢云流冷笑一声，抬手又劈出一道刀气。那刀气如虹，眼看就要将那伥鬼灰飞烟灭，却陡然有另一道剑气划破长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瞬间爆开的灵力震荡将姬别情生生逼退数步。

    惊愕之间，眼见谢云流面上浮现愤怒，一个熟悉的声音匆匆传来：“师兄，且慢。”

    来人正是李忘生和剑魔。剑魔不看谢云流，只对李忘生道：“还好来的及时，这节外生枝真是防不胜防啊。”

    “我没空陪你们浪费时间。”谢云流面色冰冷，“李忘生，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李忘生先看了看那只伥鬼，确定未死后松了口气，转头对谢云流道：“师兄，这是我们找到醉蛛的关键。我们追踪到此地，得知前些天这只伥鬼突然出现在村里，但附近山上并没有恶虎的踪迹。他身上有蛊毒的气息，我们推断可能是醉蛛控制他去村子里害人。”

    “像你们这般磨磨蹭蹭，醉蛛早跑没影了。”谢云流嘲讽道，“你们指望这鬼带我们去见醉蛛？”

    剑魔好整以暇打了个响指，指尖划出剑气飞向伥鬼。剑气入体，那伥鬼渐渐化作一团混沌的浊气。“总比某些人独断专行弄巧成拙的好。”剑魔幽幽道，看着那团浊气悬浮在空中游荡，如同一缕熄灭的鬼火，向着一处方向飘去。李忘生望着逐渐飘远的伥鬼，对谢云流微微颔首：“师兄放心，他身上下了符咒，已经失去意识，断然不会欺瞒。”

    谢云流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但终究也没有反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谢云流，但姬别情见识到了什么叫唇枪舌剑暗藏杀机，不由目瞪口呆，这两个谢云流都有实体，都实力非凡，必然不是在正常情况下分化而成的。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梦貘下意识地想逃跑，也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带祁进脱出苦海的决心。两个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暗流汹涌，李忘生愿意那是李忘生的事，祁进可不能夹在当中做受气筒。

    姬别情脑中想着，明智地一直保持沉默，梦貘趁机挣脱出来，呲溜一下躲到李忘生的身后。

    李忘生安抚好谢云流，这才看向姬别情，“你也来找醉蛛？”

    姬别情看着那团鬼气飘远，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和他们同行，终于开口道：“那是去往招魂岗的方向。”他顿了顿，“之前我们有同僚在神策潜伏，发现神策与醉蛛和天一教暗中勾结，秘密研制毒药。他手上的一份资料落到了醉蛛手上，我便一路追到这里。招魂岗煞气冲天，不止有鬼，可能也有活死人。”

    李忘生的面色也冷峻起来，如果这次能找到醉蛛，这段罪孽必须到此为止了。他对谢云流道：“师兄，我们快跟上吧。倘若让醉蛛逃到南诏，那边开化远不如中原，教派又鱼龙混杂，到时再抓他恐怕更加困难。”

    剑魔瞥了杀气腾腾的谢云流一眼，“走吧。”

    谢云流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肯听信剑魔和李忘生的计划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他冷哼一声，和姬别情一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