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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天日本兵在东边的大街上抓捕爱国分子,又是枪又是炮的,一个不小心就把周家后院的下人房给轰塌了。正是干活的时间索性没伤到人,但房子的破损不小。周家祖宅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个年头,院子也好久没有修缮,周太安打算顺便就着修下人房的机会把祖宅好好修缮一番,这差事不出意外的落到了周熠头上。周谨行年中正是忙的时候,周宗贤又是个不着家的,伤刚好的差不多就马上回情报处上班了,周老太太年纪太大现在身体也不好,那帮姨太太又没一个是能做得了主的,小辈这里也就周熠还算稳当。周熠平日里是最不愿意掺合周家的事,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一点没推脱就答应下来了。

    下人房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周熠和管家商量了一番决定翻倒重建,这不是个小工程,里外里要花不少钱,但周家这几年在周谨行接手后生意一直蒸蒸日上,也不差这点钱。事情最多的是那几个姨太太,不是嫌院子小想扩建,就是想把门脸推了重建,两天没到黑就把周熠烦的不行。他本就是喜静的性子,一年到头跟人都说了不几句话,一帮姨太太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吵个没完。不是谁的院子比自己的大,就是谁的屋里比自己的宽敞,鸡毛蒜皮的小事各执一词,偏偏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她们还欺负周熠年纪小,是个小男孩面皮薄,放不下脸皮和他们计较,便处处都想占便宜。到最后周熠干脆不出面,让管家去把姨太太们的需求一一记下,再去禀报周太安,他点头后再说。一搬出周太安,这帮女人才安分下来。

    周熠来到丁小伟院子的时候丁小伟正在屋里午睡,那日被周宗贤强迫留下的伤好了大半,只有喉咙伤的重些,再加上那日受的辱让丁小伟上了好大一股儿火。他怕周宗贤以后有时间就来找他折腾这么一通,也怕周谨行知道这事。这天本来就热,丁小伟的嗓子肿的说不出话,连着喝了好几日降火的汤药才缓解一点。好在他屋里的下人都没发现异常,周谨行这几天也忙的没时间来看他,不然被人发现,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杜鹃进屋唤醒丁小伟轻声说:“丁少爷,周熠少爷来了。”丁小伟刚这一觉本来睡的就不熟,梦里总有人追着他,那人一会是周谨行的脸,但表情却十分阴森好像要索他的命。一会又是周宗贤的脸,脸上表情笼着一团阴影看不清,血却慢慢从脸皮下渗出来十分可怖。丁小伟在梦里疲于奔命的跑了不知多久,越跑越慢,但身后的人却总是和他保持着相等的距离,好像马上一伸手就能够到他,也好像永远都抓不住他。丁小伟被吓出满头虚汗,坐起来缓了半天心跳才平复。杜鹃贴心的拿帕子给他擦汗,又准备好他一会要穿的衣服就听到丁小伟问:“哪位少爷来了?”杜鹃回:“周熠少爷,也就是周老太爷最小的儿子。”丁小伟这才想起那位最年轻却一直沉默寡言的少爷,印象中他来周家这么久还真没和这位少爷打过照面。丁小伟一边庆幸来的不是周宗贤,一边又怕这位周少爷也不是个好打发的。

    周熠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站在院子刚进门那一躲阴影处,全身上下都透着规矩。他和周谨行周宗贤的五官轮廓长的十分相似,但明显是不同的气质,周熠有着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寂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似的。他站在大太阳天里,周围的空气却都rou眼可见的冷了几度。杜鹃恭敬地给周熠行了个礼,周熠才带着管家走进院子,丁小伟不知道这种场合要如何应付,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周少爷,你来有什么事?”周熠没回答,反倒是身旁站着的钱管家答道:“老太爷交代了周熠少爷来查各处的院子,看有没有需要修缮的地方,报上去一起修缮。我和周熠少爷来您这院子看看,有没有需要修缮,或者添补的地方。”丁小伟松了口气回:“我这院子没什么要修补的,辛苦你们走这一趟了。”钱管家没怎么和丁小伟办过事,此刻也是长出一口气。丁小伟这身份尴尬,虽是周太安刚娶得姨太太,照理来说应该是十分受宠的,可钱管家在周家做事多年,早就摸透了周太安的性子,周太安对丁小伟并不上心。如果丁小伟此刻要这要那,他和周熠是非常难办的,再说那帮姨太太看不上丁小伟已久,过后也会按丁小伟的要求为难他们这帮做事的。

    钱管家笑着向丁小伟鞠躬回到:“既然八姨娘这没什么要修缮的,那我和周熠少爷就先...”话没说完竟然被一向沉默寡言的周熠打断了:“八姨娘,有没有需要修缮的地方还需要我和管家还有这帮工人师傅看过才知道,周家这院子住了几十年,很多地方都老化了,万一到时候出了事伤了人,我不好向老太爷交代,您看您现在方不方便?让师傅们在院子里看看?”丁小伟不再推脱只说了:“请便。”便自己回屋子里休息了。周熠让钱管家带着师傅们在院子里仔细检查,自己则还是站在门下的阴凉处乘凉。过了会儿钱管家来汇报,院里没有大的需要修补的地方,只是南边的墙上有些裂缝,周熠让钱管家在本子上记好,等过一阵工人都准备好一起修整。院外都看过了,师傅不方便进丁小伟的屋里,便只有周熠和钱管家进屋查看。

    丁小伟的屋里不似那帮姨太太的富丽堂皇,那些值钱的物件除了周谨行选的,基本都让他收起来了,他不喜欢那些东西,这些死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屋里宽敞明亮,没什么过多的装饰。周熠和钱管家在前厅转了圈,就来到了丁小伟的卧室门口,钱管家不便再跟进去,便只有周熠和丫头进了屋。百灵给周熠端上一杯茶,周熠没接也没说话,百灵知道这个少爷的性子最是冷淡,便把茶杯放在桌上下去了。周熠在屋里仔细打量了一圈,发现这屋子里的几件东西极其违和,一是丁小伟总用来扇风的大蒲扇,二是丁小伟用来喝水饮茶的大瓷碗。丁小伟嫁进周家,却没一点周家人的样子,还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丁小伟坐在椅子上偷看周熠,他本身是个挺开朗的人,不知为何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和周熠搭话,周熠对这屋子打量的极其仔细,丁小伟既怕打扰他,也是真被周家这帮人搞出心理阴影了,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对着周家的人还是少说话为好。丁小伟很不自在,周熠打量完了前屋就抬脚往后屋走去,一到走廊就注意到了那副观音图。这画周熠知道,但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挂到丁小伟的屋里。

    周太安前几年有一次去南边进货,不巧竟遇上了水患,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那村子就被洪水冲没了。之前下了一周的雨,河水决堤了,他们这次是来山里进山货,为了寻到好货,在山里盘旋了快一个月,越走进得越深。此刻遇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村里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开始自救,收拾了一些还能吃的粮食打包带好,就都出发往山上走了。据说山上有一个避世寺庙,前些年非常灵验香火不断,但后来主持圆寂后就下令避世不出不接待人了。此时洪水汹涌,这地方太过偏僻,若想等上面来救灾根本就是无望之谈,只能等洪水退下,再作打算。而唯一的生路就是山顶的寺庙,那地方地势极高绝不会被洪水灌到,庙里也十分宽敞不过就十多个和尚,完全够这三十余人住下,坚持到洪水退下。周太安没爬过这种山,一路上来十分困难,他们爬了一天一夜不曾歇息,总觉得那催命的洪水就跟在身后,人哪能跑的过水,真是一刻不曾懈怠,吊着一口气爬到山顶,一到山顶再看那水果然也已经涨到了半山腰。这庙常年没人祭拜,显得破败不堪,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小和尚开门,村民们说明了来意,不一会新的主持就来迎他们进门,还给他们安排了餐食棉被,让他们安心待到洪水退去。

    周太安就是在这庙里发现这幅观音图的,有天晚上他被山下洪水的嘶吼声吵得睡不着觉便在庙里瞎转了起来,走到一间房门口便听到里面念经的声音不绝于耳,周太安心生嘀咕:怎么这大半夜的还有和尚在此诵经,他本想趴到窗户上一探究竟,门里却想起了新主持的声音:“施主若是好奇,就进屋来看一看吧,这深夜能聆听到佛音,也算是佛的有缘人。”周太安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照做了。这屋里一如既往的朴素,只有供台上铺着的红绒布有点喜庆的样子,布上放着一个木头小盒子,盒子前点着香,新主持盘坐在供台前,手持佛珠低声诵经。还没等周太安发问那主持就解释道:“这儿供奉的是我师傅,也就是老主持,他圆寂火化后得出三颗舍利子就供在这盒子里,我和师弟们轮着日夜诵经助师傅早登极乐。”照理说这屋子供得是死人的遗物本该让人惧怕,可周太安不仅没觉得有丝毫的不适反而还十分舒适惬意,和主持聊着聊着就到了天亮。这夜他俩交流了不少佛法,住持人也心善倾囊相授,聊得十分疲惫周太安便想离去休息,走之前主持说道:“您有佛缘,走之前给我师傅上柱香吧。”周太安听闻就去里屋寻香,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副观音图,图中洪水席卷了整个村庄,水中挣扎求生的不只有人,还有各种牲畜,无分贵贱。观音大士慈悲的看着水中苦苦挣扎的千百条性命,只挥一挥玉瓶就止住了洪水。周太安看那画莫名的痴了,主持叫了他半天才回神,支持问他在画中看到了什么?周太安如实答了,主持却说:“所见并非所得,所想即真所求。”这话说的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但这幅画却真是神迹。周太安骨子里是个商人,当下就决定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这画买过来带回北平,只需编几个离奇故事再倒手准能卖个好价钱。谁知主持却说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了佛性不能再入世,而这画更是不能落到俗人手里,恐会生了大祸,不管周太安出多少钱如何劝说都不可能把画交给他。

    这画最后周太安是如何得到的不好说,只知洪水退去后周太安平安的回了周家,过了没一个月那山上的寺庙就莫名起了大火,后来这画就到了周太安手中。得了手他却又改了主意,不打算买了,而是挂在自己房中很是爱惜,见过这画的人不算多,周太安一个,周老太太一个,钱管家一个,剩下的周家人就连周太安屋里挂着这幅画的事都不知晓。钱管家知道这画也是因为某一天夜里周太安对着那画端看了一夜,但不知从中看到什么,第二天就吩咐钱管家把画封上收好,再不面世。周熠停住了脚步打量那副观音图,画中人物画得栩栩如生,此刻却都深陷阿鼻地狱,人长出畜生的爪牙互相厮杀叫喊,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人人都是恶鬼。观音大士从天而降,冷眼打量这地狱图景,挥一挥手便把一切都清空了。

    丁小伟叫了周熠半天,周熠才回过神,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画的缘由钱管家和他说过,周太安后来寻人去细细打听了这画。这画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少年画家所著,但那画家却有一个怪癖,他的画从不卖,只挂在家里邀请有缘人来欣赏。这副观音图是他闭关两个月后所画,可惜这画画完那画家就疯了,一把火烧了家里所有的画,后流落街头不知所踪。这画是他唯一保存下来的画,几经转手到了寺庙吃香火,后又到了周太安手中。丁小伟见周熠慌张的样子就想起了上次周谨行也看着那幅画出神了半天,他关心的拉了下着周熠的袖子问:“你没事吧?”谁知周熠竟然退了半步抚了抚他刚拉过袖子的地方,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丁小伟只觉得周家这帮人里除了周谨行没一个正常的,下定了决心不再与任何人来往。

    忙碌了好几天终于把周家院子里需要修缮的地方都记录好,把事情都敲定好周熠才问:“那幅画,你去库房里看过了吗?”钱管家低声答:“昨夜儿里去库房看了,确实不见了,这画只可能是老太爷给八姨太的。”周熠不做声,钱管家又说:“看来老太爷是真心疼爱八姨太,连那么珍爱的画都送给他了。”周熠听了这话讥笑一声转而继续问道:“令牌钥匙找到了吗?”钱管家面露难色道:“这几天咱们虽说是借着修院子的名各院都看了,但那东西本就不大,如果是贴身藏着,除非人赃俱获,不然没得找。”周熠面无表情的说:“老太爷和你说管内事的令牌丢了,我倒觉得不见得是真的丢了,那东西比他的命都宝贵,他怎会不收好?再说,那令牌现在周谨行一块,周太安一块,别人就算偷去除了典当个物件的钱,没别的用。周太安把令牌丢了的消息放出来,只怕最急的人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咱们,而是周谨行。万一哪天周太安真的撒手人寰,管家令牌凑不齐,周谨行也不是名正言顺,再万一那丢了的一半落到别人手中,周谨行可就真头疼了。”周熠说这话时露出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成持重,钱管家是看着周熠长大的,他也觉得这几年周熠的性子愈发古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根本没人能猜得出。钱管家猜不透周熠的心思只能试探性的问:“那少爷,这事你看怎么办?”周熠坐下随手打开一本桌上的书回答:“把这消息放出去,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周宗贤的爹,周宗贤不上心,他爹依然对当家人的位置野心勃勃,他自会督促周宗贤寻找,多一个人找总是好的。另外,我疑心令牌是被周太安藏起来了,很大概率就藏在丁小伟的院子里,你多留心那院子吧。”周熠说完就开始低头看书,钱管家应了后便离开了。

    那画中的景象在周熠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几次三番的想静下心来也没法集中精力看书索性作罢,他躺下身闭眼想入睡,眼前竟又出现观音冷眼瞧着世间万物的样子,又过了会儿,那观音菩萨的脸竟与丁小伟的脸重合了,还带着真心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