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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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夫人上了年纪,睡眠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醒来,天边才刚刚擦亮,身边躺着的丈夫的呼吸声日复一日浑浊地响。 她翻过身,怎么也睡不着。 这时候总是会想起五条律子,想她小的时候。 五条律子刚出生就比别的孩子要小一些,身体蜷起来看着只有小小一团,浑身皮肤又红又皱,蔫巴巴地看着没什么活头,五条家的人都说她长不过三岁。没有说话的只有五条夫人,她很少这么固执地要做什么,养大这个孩子是她前半生做过最执着的事情。 于是五条律子活了下来,平安无事地长过了三岁。 像反季的花一样迎着冷风,顽固地抽枝。 四岁的时候,五条律子的五官渐渐长开,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张稚嫩但漂亮的脸。一双一无所知的圆眼睛很喜欢四处张望,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庞大又顽固的世界。她那时候还很爱笑,尤其是看见五条夫人出现的时候,笑容让她的面颊像两团桃粉色的云。 那几年说实话,她们母女的日子并没有回忆里那么好过。五条夫人生五条律子时难产,身体损耗严重,医生断言她很难再有孕,一生大概率只能拥有这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对这个咒力微弱的女婴极为不满,因为以实力为尊的咒术家族并不期待这样一个毫无无前途的孩子。 丈夫不管不问,五条夫人在院子里悄无声息地带大她,养育到她不再是无人问津的孩子,她们的生活突然开始“好转”。只因为五条夫人的丈夫,五条律子的父亲,这位极善持家,精打细算的大家长发现了五条律子昂贵的潜质。他开始重视这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女儿,重视这个有着极大本钱,未来说不定会变得价值不菲的婚姻资源。 从那天开始,这位父亲开始花费大力气筹划这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五条家有个漂亮的脸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实力不济,空有美貌,那就是等待被掠夺的猎物。五条夫人即使有心掩瞒,也拦不住这高墙背后无数双眼睛伸进来。 五条律子五岁的时候从她身边被带走,被丈夫交给家中的侍女看管照顾,等待年纪再大些,再交由专人教育培养。也正是从那之后开始,五条律子出行总是前呼后拥,侍女仆从如影随形,簇拥着,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横亘在一直紧跟在身后的母亲和她之间。 五条夫人意识到了她们之间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密,即使她们之间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五条律子依旧依赖着身为母亲的她,依旧喜欢听她在夜里为自己唱的摇篮曲,依旧喜欢靠在她的怀里嗅着她衣物上独有的气味安然入睡。 但她还是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她们母女已经走在了分别的路上,就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不久前还在她怀里撒娇的孩子——她的孩子会彻彻底底地从她身边被夺走。最后剩下的,只会是那个乖巧地,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房门前,睁着那双懵懂的圆眼睛喊她“母亲”的五条家大小姐。 懂事之后的五条律子总被教习老师夸有天分。 她足够聪明也足够懂事,在所有潜移默化的教育课程里,她在知足这一门课上拿到过最优等的成绩,在乖顺这一门课上没有过任何劣迹,在装聋作哑这门课上更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听不看不问。但随着她长大,总有一些事情,不是她够聪明就能学明白的。 她曾经偷偷摸摸跑到五条夫人身边问过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丈夫?” 五条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为禅院家给的价格足够漂亮,正打算将尚且不足五岁的女儿定给禅院家的禅院甚一。消息不知道怎么被传了出去,意外让五条律子在这个无知的年纪,接触到属于未来的她的预言。就像是人生给她开的一场毫无幽默感的玩笑,充满恶意地提前向她剧透了自己的人生,却不给予她平等匹配的理解能力。 恶趣味地看她在以后的某一天顿悟,后悔莫及。 五条夫人自知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任何发表意见的权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五条律子,如何作为一个女人,在御三家里活下去。 她说:“丈夫就是男人,可以是任何男人。” “任何男人?” “任何给予你生活的男人,你不需要了解他是什么人,不需要在意他什么身份,更不需要爱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忍耐他。” 她茫然地说:“我不明白。” “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五条夫人摸了摸她的脸颊,五条家的女儿在这一刻又变回了她的女儿,“只要记着这句话就好,以后的你会明白的。”爱在御三家的人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和最容易受到损失的财产。五条夫人一生从未在这件事上有过差错,唯独眼下,她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这半生积攒的积蓄全都赌在五条律子的身上。 堵在这个注定要离开她,让她血本无归的女儿身上。 在这之后没几年,一个五条夫人意料之外的孩子来了。从怀孕到生育,她几乎没有任何的感觉,肚子一天天像气球一样撑起来,再飞快地泄气。体内没有任何存在和离开的感觉,仿佛这个孩子注定要活下来,而她的zigong只不过是这个注定里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因素,他需要载体降生,是不是她并不重要。 在预产期过后一个星期,她生下了五条悟,一个六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生育,她的记性越来越差,逐渐记不住很多事情,第二个孩子就在她眼里这么浑浑噩噩地看着,看着,变了个样。像一株古怪的植物,种在五条家得到灌溉,在适合他生长的土壤里疯长。 她没什么精力像养育五条律子一样养育五条悟,也不需要。所以她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翻身,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学会走路,总有人记得比她清楚。她有丰富的做母亲的经验,知道如何面对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表现出一个母亲应有的爱意。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只要她和五条悟的这一层生物意义上的母子关系始终存在,那么几乎没有人能指明她的伪装。 除了五条律子。 五条夫人被查出怀孕的那一天,五条律子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这个年纪的她正处于依靠自己的眼睛和思想逐步去了解世界的阶段,她对未出生的生命好奇,对孕育生命的母亲也好奇,她的爱伴随着好奇与期待早早就给予了这个还没有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五条夫人知道,一个年幼的女孩是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早地明白情绪是巨大的陷阱。更不用提像她一样,维持着麻木又坦然的冷漠。 她总会对什么产生兴趣,总会想要找个方向去宣泄这个年纪产生的多余到无处安放的情感。 五条夫人想当然地认为,这样毫无保留的爱留给自己的兄弟姐妹总好过留给外面的男人,所以她并没有阻止。以至于多年之后她偶尔梦见曾经属于自己的孩子时,经常想,如果当初自己阻止了,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这世上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经不起比较,尤其是爱,看过真的,饱满充实的,就受不了假的,缺斤少两的。 五条律子小时候有很多为什么要问,后来学会了不管不问,这些问题才有所收敛。然而涉及五条悟,她很多被教育过的“好习惯”都不太管用。 她问过五条夫人,委婉地,“为什么母亲不抱一抱悟?”她看见五条夫人面对刚学会走路的五条悟,毫不犹豫地后退到了佣人身后,直到五条悟被佣人抱起来,五条夫人才满脸笑意地上前看他。 她很单纯,根本不明白一个六眼对于家族,对于他们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母亲的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够肤浅的理解成,关系不好。 五条夫人从未告诉过五条律子实话,在她眼里,那是五条悟,而不是她的孩子,又或者说,五条悟不只是她的孩子。他会拥有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他的世界浩瀚如海,她的爱给他也不过是石沉大海。 她一直在找各种借口——足以敷衍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的借口。 借口多了,五条律子也有眼力地不再追问,只是花费在五条悟身上的精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多,仿佛是为了将五条夫人的那一份也一起补上。 看着五条律子这样不设防的天真姿态,五条夫人也许曾经有一点预感,预感她会出事。然而即使她再如何小心防范,谨慎教育,也没想到,这个预感远比她所设想的还要可怕。 她并不像五条家其他人一样信奉六眼的权威与神圣,盲目信任这份强大而不可控的力量。 她更多的时候,选择畏惧。 因为六眼在十几年前,害死了她的一个孩子。这种悚然的存在早早地在她身体里留下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空洞,吞噬掉原本应该顺利降生的那个普通的婴儿,蛀蚀她的躯壳。让她在失去一个孩子的同时,她的一部分自己也正慢慢地从这个被打开的空洞里,从破损的身体里离去。 而现在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六眼,夺走了另一个。 她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就像所有的的母亲那样。然而因为长时间地扮演着一个虚情假意的母亲,长时间地生活在六眼所cao纵的家庭中,她早就失去了一个母亲的本能,也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她对女儿的遭遇视而不见只不过是身体的惯性,一种机械性应对机制,就像她过去几十年应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一样。 五条律子被五条悟以病重的借口困在房内的那几天,五条夫人的身体和意识都已经彻底被六眼留下的空洞吞噬得一干二净。即使残余的知觉有痛苦,那也只是她残缺的身体内部所产生的余震,杀不了人,要不了命。 救不了任何人。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五条律子。 从京都上车时,五条夫人依旧拿不出一个让她感到满意的态度。她不知道下车时见到五条律子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开口时应该第一句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安慰。也不知道,这些感情是不是已经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距离五条律子离开家的那天并没有太久,可五条夫人总觉得,时间从昨天走到今天,依旧走得无比漫长,遑论这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漫长到让她仅仅是幻想面对自己的女儿都感到陌生。 车子缓缓拐进闸门,她看见五条律子从门口跑出来奔向她。 心虚陡然漫上胸口。 五条律子很早就等在了门口,不过她不说自己在等,只是顶着太阳在院子里走动,眼睛不停地往路尽头那边看。入了秋之后,气温反复,她病还没有好全,见风吹一会儿就开始有些受不了,筱原劝了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进去客厅里坐下。还没等坐上多久,门外就传来闸门打开的声音,她又蹭地站了起来,小跑着到门外,奔向那台正从小路开上来的黑色轿车。 刚下车的五条夫人就这么被她抱了个满怀。 五条夫人靠着车勉强站稳,愣愣地抱着她,情绪如同被女儿的身体撬动的一颗顽石,眼泪趁机决了堤一般,从松动地缝隙里奔涌而出。 她死死抱着五条律子,固执地,就像抱着当初那个瘦弱的,奄奄一息的婴儿。 “我很想你,母亲。”五条律子的声音哽咽。 五条夫人的表情顿时看着像是笑又像是哭,“我也很想你,律子。” 她们紧紧靠着走向大门,五条律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挽着母亲的手臂不肯放手。 五条夫人低着头,看她们紧握的双手。看深色螺钿花纹和服袖口下的那只手和米白色的针织外套袖口下的手紧扣,一黑一白这么交错着。一年前五条家筑在她们之间的高墙已然倒塌,然而高墙轰然倒下,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随之横跨在她们之间。即使她们此刻如此亲密的靠在一起,她也很清楚,她们之间间隔的远远不止两件衣服,两层布料。 就像是为了印证当初那个她注定要被夺走这个孩子的预感一般。 也许五条律子也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分别,带着母亲坐下后也依旧牢牢握着她的手。 五条夫人想故作轻松地打趣她,“怎么这么舍不得。”然而话说出口,她的舍不得,是真的舍不得,险些连笑都挂不住。 “因为……真的很久没见母亲了。”她倒是情绪稳定了不少,慢条斯理地吩咐人打点安排五条夫人的茶点,她们中间不说话的一小会儿,客厅里只听得见佣人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我想起来,你小时候也喜欢这样,”五条夫人回握着,拇指摩挲着她的虎口,“抓着我的袖子和手指,睡着了也不松手,于是有段时间,我吃饭还得用左手。” “这样握着,会觉得很安心。”五条律子记得自己一直很喜欢母亲身上的味道,母亲并不喜欢用香料,但她身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近似于太阳那样温暖而平静的气息,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睡在母亲身边,像是睡在阳光底下,浑身被暖洋洋地裹着。 “怕我跑掉吗?” “不是,”她脑袋靠在母亲肩上,再一次被熟悉的温暖气息所包围,暖得她鼻头发酸,“是怕自己在做梦。” 五条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力地叹了口气,肩膀放松下来,“这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因为很多事情,她的语言不得不变得吝啬。 好在五条夫人并未深究,只是问:“你最近还好吗?”五条律子几乎不和家里联系,她在东京所有的消息都是转了好几手才到五条夫人耳朵旁边。看着她比从前还要单薄的肩膀,五条夫人费了些力气才止住到嘴边的那句“他有没有对你不好”。 “嗯。”她低声点头。 “之前筱原来消息说,你病了一段时间。” 五条律子眉毛一动,手掌心下意识盖住自己的手腕,不动声色地说:“已经好了。”其实并没有,她现在依旧需要依靠药物才可以闭上眼睛,她总是做梦,总是梦见一些混乱不堪的画面,还会偶尔地梦见一些荒谬的事情。 她甚至梦见自己离开了东京,跟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 想到这,她静静地笑着强调:“我现在很好。” 也许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五条律子一整天下来精神看着都很不错。 晚些时候,她请了京都一位擅长怀石料理的老厨师在家中布置晚餐。五条夫人入座发现座位只留了两个,面色复杂地问了一句:“只有我们吗?” 前菜和凉菜组正巧在这时候上来,五条律子头都没抬,挑了一勺蜂屋柿子进嘴里。舌头含着柿子浓郁的甜味好一会儿才把舌根的苦压下去,“他说学校有事,回来得晚,不用等他。”即使有意忽略名字,语气也特地放得从容,她们之间的沉默依旧显得那么可疑。 五条夫人仓促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自发越过了他的话题,“那正好,我们还能说说话。” “嗯。”她也愿意这样继续下去,当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一些细节混混沌沌的模糊过去,“不知道是因为碰上了吃松茸和螃蟹的季节,还是因为和母亲坐在一起, ”她望着刚送上来的汤品,盅盖被揭开,热气一股股升上来,松茸的香气扑面而来,“总感觉,看着什么都好吃。” 接着上的是牡丹花大盘,盛着生鱼片和海胆,炒菜配了和牛芦笋卷,烤秋刀鱼,煮菜配的是豆腐和蟹rou。秋季的时令菜让长期食欲不振的五条律子也难得来了点胃口,一时间到也没让五条夫人看出什么异样。 “我看你就没什么不爱吃。” “是小时候爱吃,现在只时不时会想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馋。”其实五条律子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很多,从没有挑食的毛病,因为那会儿只需要能吃饱就好。被父亲接走后,她才头一次知道,一顿饭可以吃很久,十几道菜品不重样地往上送,蔬菜会根据时节不同而有不同的模样,rou不只是混在米饭或者青菜里的rou沫,水果也根本不是那种熟过头发苦的发酵味道。 她以前很清楚饥饿是什么滋味。 只是现在忘了。 “你该多吃些,瘦了不少,”五条夫人说,“生病吃了不少苦。” 她闷着头应了两声,而后又问:“母亲能在这待多久?” “两三天吧,”一见她皱眉,五条夫人捏着筷子的双手紧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或许是四天。” 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天数,恐怕睁开眼睛两三下就不见了。东京只能困住她的时间,困不住别的人。 “多待几天怎么样?”她小声问,不想站在原地看着母亲飞快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至多也就五天,”五条夫人无奈,她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在拽着她留下,一个在催着她离开。而她多数时候都选择听从第二个声音,更冷漠,也更咄咄逼人的那个,“也许下次,可以多留几日。” “下一次?”五条律子刚空下来感知饥饿的器官重新被填满,看着桌面的饭后点心,她一边惋惜地看着盛在小瓷碟里上桌的点心菓子,一边摇头说,“这一次还没过去呢,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时间是自己的,可是从来都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 下一次,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但永远不会是今天。 眼见着五条律子情绪低落了下去,五条夫人吃过饭,拉着她在院子里散歩。时值秋季,入夜比前些日子要早,深紫色的边际线飞快地在眼前晕染开,眨眨眼头顶的天就被填满了。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夜风无比爽快,缓和的风吹得她们心神放松,谈起了过去一些很小的,只有她们能记得的事情。说得入了神,五条夫人的眼睛在夜里,点起一簇簇亮光。 二人意犹未尽地一路从院内聊到房内,五条律子牵着母亲的手,想起了以前母亲在她床边哄她入睡时哼的小调。 她央求母亲夜里和她一起睡,想自己的梦里不再有别的声音。 “我想……不太方便,律子。”五条夫人坐在五条律子房间靠窗的软椅上,进了房间,她的眼睛始终不敢看屋子里的桌椅床铺,甚至连五条律子也不敢看,生怕从自己的女儿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 听到五条夫人这么说,五条律子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睛像是蒙了层不清不白的灰雾,一下就暗了下去,只是声音依旧不依不挠,“……就一晚……没关系的。” 一见她神色这样可怜,五条夫人又控制不住的心软,没能经住劝,睡在了她的房间里。 这是五条律子唯一一个没有做梦的夜晚。 然而她依旧睡不踏实,半夜在一阵不明缘由的恐慌中醒来。望着眼前母亲熟睡的侧脸,毫无征兆地想到了过去,在这同一个地方所度过的夜晚,心口又堵得厉害。 心思沉沉地起身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躲进书房。开了桌子上一盏小小的灯,灯光昏昏地铺在桌子上,发冷。她从冰箱里取出杯子,添了冰块,给自己倒了杯雪莉酒。 刚喝上一口,就被身后房门打开发出的咔嗒声吓了一跳。 她放下杯子,酒杯的酒已经见了底,“你吓到我了。”她转过身,拧着眉毛看走进书房的五条悟。 “抱歉,见你没睡就过来看看。”五条悟合上书房的门,在房门边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她。 “你才回来吗?”她看到他身上还穿着学校的衣服。 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摘了眼镜后,面色看着也有些疲惫,“嗯。” 她容易被他的示弱麻痹,“那些事情,是不是很忙?” 他一听见她的语气有所缓和,当即迈开腿走向她,“星浆体死亡,学校那边的事情一时半会根本处理不干净。”他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星浆体,盘星教等等,事无巨细。他说被称作星浆体的女孩是这起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她不应该死,也不应该成为牺牲品。 五条悟越走越近,五条律子扶着桌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僵直,等他走到身前,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后退两步的冲动,只是轻声说:“累了的话就早些休息。” “jiejie不累吗?” “我……总是比你们……你要好些。”她被绑架后,受到牵制的五条悟连着几夜没睡,疲惫松懈的情况下被偷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伤。 而夏油杰,五条悟说他差点死在咒术高专。 “睡不着一点也不好。” “是不好,你有多久没睡了?”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多久。”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依旧是人的体温,温热的,“别这样为难自己,悟,”他明显累了,也许是因为意外的牺牲,也许是因为咒术师的世界总有一个又一个的烂摊子,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哪个更让他感到心烦意乱。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意妄为,头一次理解这个充斥着普通人的世界衍生出来的一套运转逻辑,五条悟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jiejie,你觉得我应该愧疚吗?” 说起来很讽刺,因为她从未得到过他的愧疚。 “……这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我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大部分时候都会是这样的状态,”他握住她的手,盯着她垂下去的眼睫毛出神,“我只是偶尔会产生一个想法,觉得她不应该死。”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痛苦,那一瞬间什么也感受不到。死亡只剩下了死亡,生命变得一点重量也没有。甚至觉得让人付出代价,其实都没多少必要,“但是在jiejie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 “——不只是不应该。” 五条律子在这种情况下,更像是一个锚点,让他感到自己的心是有重量的,会受到地心引力的限制,落在地面上。 “是么……”五条律子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心里也许在说这不公平。 然而等他的头缓慢靠下来,手轻轻扯着她的外衣,将她拉到身前。 又什么声音都没了。 她回来之后,他们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相处。他总是很迟才回家,她白天难得见他一面,只偶尔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在自己身边见到明显也睡得不太踏实的他。就靠在她身边,手臂虚虚地盖在她身上。 他内心仿佛有一束被浇熄的火,不断地冒着灰黑的烟。她做不到视而不见,本能地顺着烟,一路往前走,直到走到他身边。 五条律子想了想,还是伸手搂住了他的脑袋。手掌心贴着他的耳朵抚过去,最后摸着他后脑硬扎的短发,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的双手在她后背上合拢,一点点一点点将她拉进怀里,最后严密地抱住,手掌紧扣在她身体两侧,“jiejie。”呼吸如绵长的暖流,顺着衣领漫进衣服里,淌过她的肩膀和后背。身体如同被浸泡在他的呼吸之中,细细密密的麻意如气泡浮出水面般钻到皮肤外。 屋内这时候像是被沉进深深的夜海里,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五条律子不再说话,只是抱着他。 “jiejie又失眠了吗?”过去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 “有一点。”她也放开手,慢吞吞地离开他的怀抱。 “我那还有药。” “我不想吃,”她扭过头重新给自己倒了点酒,冰块化了不少,她也懒得重新添,就着化掉的冰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稀释了的口感一点也不好,她在五条悟拿走酒杯之前放弃了再来一杯。她看着他挪开杯子,扭头顺着他的手臂去看他的脸,言简意赅地解释,“母亲在家里。”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擦掉了她嘴边沾着的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拇指挨着她湿润的嘴唇过去。她因此侧过脸避开他的手,身体也退了半步,再一次离开了他的身边,“——抱歉,”他并没有紧追不舍,而是动作不太自然地收回手,看着躲进书房角落里里的她,“我以为母亲过来会让你心情好一点。” “jiejie,”他试探着往前一步,见她并没有感到慌张,这才紧跟着下一步,走到她面前,“我想要你高兴。”影子倾倒下来,遮住了她的双眼。他那双眼睛在深处幽幽地点着光。 “我是高兴的。”她扶着桌子站稳,目光飘忽不定,心渐渐提了起来,“你该去休息了,悟。” 他不像从前那样纠缠不放,爽快地应了下来,拉开距离,“也是。” 离开时,连她的手都没有碰。 这夜过去,五条悟在清晨出面与五条夫人草草打过招呼后就不再露面。他不回来,五条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能够连着好几天都和五条律子睡在一个房间内。母女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愈久,五条律子的情绪日益稳定,与之相反的是五条夫人,她的焦虑则愈发明显。 眼看时间所剩无几,按捺不住的五条夫人才开口问五条律子,“你平时总是一个人吗?” 她这样问,原本有些依依不舍的五条律子面露茫然。 过了许久才意识到母亲在说些什么,“不算是,筱原会跟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母亲——” “这些天我从未过问你和他的事情,知道你不好开口,只是来了这么久,他总是神出鬼没,你从未想过问他去哪吗?” “为什么要问?” “你们现在这样在一起,自然要问。” 五条律子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她背过身不去看五条夫人,“我不想说这些事情,母亲。” “你不想说也得说,”五条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实话,这次来见你,不单单只是为了见你,更是为了你将来的日子,想要劝你。” “将来的日子?”她咬住嘴唇,闷声说,“还有什么将来好说。” “我问你——”五条夫人靠过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你有没有,打算要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