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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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慈最先找到了孙策。 他看上去甚至还在笑。血顺着裂开的眼角流下来,有些已经凝结成了黑色的血痂,右脸上有个血rou模糊的洞,隐隐能透过那可怖的伤口看见被血染红的牙龈,他只是靠着树捂着胸口——那里也被人划开了深深的一道,还在不断往外冒着鲜血,从指缝流下来,掉进草叶里濡湿一片。太史慈从来以为自己挺天立地没有什么怕过,现在他却害怕了,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就发现喉头肿成一块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倒是孙策先唾了一口鲜红的泡沫,扯出一个模糊的嘴角。 他唤道,子义,你来了。 三个刺客已经被孙策自己干掉,人首分离,一个人的眼珠滚在太史慈脚下,他走过去毫不犹豫把那东西一脚踩爆,他蹲下身看着支离破碎的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全是细小的伤口,鲜血已经快把这个人吞没,灭顶的恐惧突然笼罩在太史慈心头,阴云密布,快要风雨大作。 他不敢怠慢,连忙用颤抖的手拿出随身的纱布尽力去挽留这具身体,可血还在不断的留下来,他几乎执着到发狂,大多数的纱布都去填补胸前那道又长又深的刀痕,剩余的都被他用来轻轻缠在那副平常漂亮的不像话的脸上,那张洋溢着笑的脸上此刻全是血污,看着血侵蚀着白色的纱布慢慢染成红色,他就再缠一层就遮住,直到最后一点纱布也被他挥霍殆尽,可那点污渍还是在孙策的脸上,他执拗地撕了衣服下摆还要继续,孙策覆上了他的手——他跟孙策肌肤相亲过很多次,无论是神亭的近身rou搏,还是之后隐秘的床笫之欢,孙策永远是guntang的,火热的,血液沸腾着通过相连的皮肤烧过来,带着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烧尽他的全部。但此时太史慈才发现他是如此的冷,如同被大雨临过的凌乱的柴火推,冷的让人绝望,“子义。”孙策控制着尚且完好的左脸肌rou模糊地说道,太史慈把耳朵贴在孙策的嘴唇才能听清他缠抖的话语,“子义…带我回去。” 太史慈小心的抱起他,他从来大手大脚的,之前在孙策账里因为粗心大意打碎了许多东西,可能是周瑜从寿春带回来的铜镜,也可能是虞翻从会稽送来的花瓶,也许真的不小心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小心思,每次非得弄烂些东西不可,值到后来孙策喘息着拉着他的手阻止着他把吕范新进贡来的玉虎雕像“不小心”碰到桌子下面去,“子义,你再这样,我这房里可一件好东西都没有了。”他笑着赔礼道歉“末将没看好这些宝物,是我失职了。”他凑下身去衔住那片柔软的嘴唇,“下次注意这些身外之物。”虽然没把东西打碎,可那件老虎还是不见了,最后闹得孙策账里除了日常衣物和办公用具其他什么都不放,孙策倚着得意洋洋目的达成的人笑道:“这以后账里可只有我一个宝贝了,”他揽着太史慈的脖子抵着人额头眼睛却很明亮,“子义可要看好了。” 如今他的宝物在怀里颤抖,如同风中飘零的柳絮,只要风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灰尘落入泥土消失不见,他已经尽量把动作放到最轻,可孙策还是因为伤口的牵扯皱了皱眉,他喉头酸涩想拼凑些安慰的话,倒是孙策先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没事的,子义。”他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别哭。” 他翻身上马别过脸将无穷无尽的水液从脸上抹去,却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窝囊没用过,怀里的身体还在迅速的冷下去,时间已经不允许他悲伤,他一夹马肚飞驰出去,手垫在人腰后尽力减少着颠簸让人好受些,血还是从孙策惨白的嘴角流下来,马跨过丛林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才觉得后山离讨逆府的路是如此的远,跑过一片又一片斑驳的树影,好像还看不到终点,他甚至惶恐的觉得自己迷了路,天色越来越昏暗,身后的阴影都已然变成了索命鬼,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召唤,乌云低压黏在人身后,一如死亡的阴影,太史慈握紧了缰绳,直到虎口出血也没有发觉,他只想再快些,狠狠甩掉身后叫嚣的亡魂,“别带走他!”太史慈在心里无声地呐喊道,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起来,他徒劳地把孙策抱紧了些企图挡去这些阴冷,他不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喊了出来,密密麻麻的雨滴挂在脸上又汇成小流顺着下巴流下去,“别带走他!别带走他!”马的嘶鸣伴随着第一道闪电划过远方,照亮的是太史慈充满恐惧的眼睛,他知道什么东西要抢走他怀里的人。“他不属于那里!”他冲着那道一闪而过的白光怒吼,而回应他的只有树林远处惊起的一片七零八碎的鸟鸣,也许他已经接近崩溃,他抽了身后的箭毫不犹豫地射向那片虚无,“别想带走他。“他几乎嘶哑着咆哮,他已经不敢再低下头去看那具身体,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孙策还有没有微弱的呼吸,这一定是孙策最安静的时候,他乖巧的就像一个假人,要是平常太史慈一定很高兴,孙策每天都像有无限的活力,不是要跟蒋钦论武就是要教吕蒙兵法——他闲不下来。很难想象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垂的样子。太史慈错乱的觉得这一定是孙策跟自己开的玩笑,下一秒这个人就会睁开眼睛笑着拍着他的胸口说“子义真好骗。” 在狂风来临之前,他终于赶到了吴府,抱着人跳到屋檐下去,孙策因为动作轻哼了一声,还有呼吸…才让他的心微微落了地,雨水顺着衣摆将走廊都弄的湿漉漉的,他已经无暇顾及,他把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之上,低头才看见地上蜿蜒的哪里是雨水,分明是粘稠暗红的血迹。 孙府上下一片sao动,请医生的下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仆人将木桶投进井里发出沉闷的水声,,还夹杂着女眷低低的啜泣声,血色很快从那张平静的脸上褪去,直到近乎透明。时间在带走他,而太史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医官踩着沾满泥水的靴子进来,他连忙退了出来,隐约通过窗沿看见医官解开一圈圈纱布透出血红的伤口。在战场厮杀半生,对于血他早就司空见惯,他曾将在城墙上辱骂孙策的贼人一箭射中,箭精准地穿过动脉血喷涌半米有余,那时他还搂了孙策调笑着血不够多不好看。但此时他对着那片红色一阵天昏地暗的晕眩,扶着房梁才没有软下去,而雷声还在滚滚而来,如同催命之咒在他耳边盘旋。 孙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人,全身的力气都从伤口处溜走了。睁开眼睛已经让他丧尽权力,“将军醒了!”稀稀疏疏衣角摩擦和走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太史慈跨进屏风的脚步声,“伯符…”太史慈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抓住,又或是能攥紧指尖偷偷溜走的希望,太史慈从没觉得孙策是那样的脆弱,如同握住翻滚的长江中渺小的小舟。一个不轻不重的浪花就能完全摧毁了他。太史慈见过战场上张扬的,明媚的孙策,如同猛虎撕咬在敌人的地盘之上,他将会稽吞下去,紧接着是庐江,宛城,孙策眉飞色舞的指着地图跟他说,江东远远不够,他还要北上,到广陵,到许昌,直到旗帜插在洛阳之上。青年的自信就像火焰,又像烈阳,以至于太史慈深信不疑孙策能够所向皆破,直到…突如其来的刺杀。赶来的张昭等人商量着最坏的打算——江东的继任者,太史慈听着心里一阵烦躁,他不在乎到底是孙权还是孙翊,他冲着平日德高望重的老臣大吼“他不会死!他可是讨逆!”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摇着张昭的肩膀,孙策要死了…他要死了…仅仅是想法都让他害怕得无所适从,可他还是捡着仅存的理智松开了手,张昭并没有恼怒他失礼的行为,他盯着太史慈良久,以至于他清晰的看到什么东西从这位老臣的眼里熄灭了,“没有人希望讨逆会死,”张昭以一种很慢很慢的语调说道,“他不会死。” 他相信了,他不得不信。 太史慈勉强扯起笑容望着几乎被绷带掩埋的孙策,身后黑压压跪了一众将士,而孙策也望着他,“子义…”他说道,“好吵。” “我知道。”太史慈从来没这么温柔过。他想他今生都不会再这样说过话。他缓缓站起身让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退下,张昭几人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经抽出剑拦在这位追随了半生忠心耿耿的老臣,“主公说很吵。”太史慈俨然是不让他们再近半步,“还请回吧。”张昭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离开了。 太史慈关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残破又阴冷。孙策动了动唇,“过来,子义。”太史慈听话的坐在榻上,他才看清绷带几乎遮住了孙策的半张脸,只剩下未被缠住的左眼还闪着微弱的光芒,如同他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冷…我好冷…”孙策迷迷糊糊地说道,顺着温度吸引在人手里蹭了蹭。太史慈只得用体温去温暖这具逐渐冷下去的身体,他脱了上袍很轻易地把孙策抱在怀里,青年人已经抽了条,身形却还不似壮年般健硕,他此时才想起来孙策不过二十六岁。 孙策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太史慈不敢贸然开口,他怕一开口就碰碎了怀里的人,孙策嘴唇颤抖了许久,最后微动着吐出些词来,“别怕,子义。”他说道,“我不会死。” 太冷了,也许是淋了雨,孙策身上透着异于常人的冰冷,太史慈吻在残留着雨水的锁骨之上,企图挽留生命从身体里飞快的溜走,他缓缓与孙策无力的手十指相扣,“你不会死。”他喃喃地亲在厚重的纱布之上,徒劳地希冀那点温度能够停留延长着残喘的烛火。像是说给孙策听,又像是劝慰自己。“你不会死…”还要说什么呢?他想说奇袭许都,想说自己收集了新的铜镜花瓶,想说老虎是被我拿走了,还想说下次打猎记得叫上我,最后都化作了无意义的哽咽。太史慈最后吻在那片他曾经拮取过很多次的唇上,感觉到那片柔软慢慢变得变得冰冷僵硬,他几乎快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他听见孙策最后跟他说,“再见,子义。” 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等候多时的群臣已经鱼贯而入,他恍惚地穿过弄堂,风雨大作,脚下全是破败的桃花,他才想起孙策不久前还说等花开满园的时候就要宴请东吴上下宾客,可惜现在被风雨摧残衰败一片,惊雷划过,他最终还是在雨中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