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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性之所至

    

第二十一章 性之所至



    覃隐

    “你不该到这儿来的。”

    听得这话,我把扣在脸上的书拿下来,先扫了眼他正在画的贺寿图,渐渐移到端坐在画纸前面无表情的小小玉人儿脸上,这样的语气竟是出自只有九岁大的稚童之口。

    我问:“为何不该?”

    谌映对这个问题答得不疾不徐:“你应当知今天是长公主入宫侍奉太后的日子。”

    皓乐长公主谌烟阳,性情风流浪荡倨傲不羁,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养面首,收男宠,但凡看上的,没有带不走的。拎不清者,位高权重,用点硬的手段,口味始终如一……

    “你这样的。”九皇子干脆利落做了结语。

    我低头想了一阵:“你说得对,我是该早点回去。”

    “随便。”他冷着一张脸,坐得笔直,手腕微动,一笔浓墨渲染在纸上,刚劲有力。

    起初他对我还要冷些,我主动上前行礼问安,试图缓解关系:“殿下可是在下不能胜任督学一职?实不相瞒,我也觉得确为不合适,不过只有几日,还望殿下多忍耐些……”

    “为何不合适?都传你饱读诗书,才情颇盛。”

    他画了一幅画,师从天下第一的画师公明稚舶,艺术造诣远在寻常人之上。他把笔调转个儿递给我:“你来题字?”我接过,又觉得不合适,这是皇子的画作,其父兄来题应该,哪能轮得到我呢,又恭敬双手递回:“殿下,实为不妥。”

    他估计以为我是借故推脱,胸无点墨,不耐烦地一把抢回。

    小声嘟嚷一句:“……长得帅能当饭吃。”

    后来几日,才终于有所改观,同他走在去往沁荷园的路上,“……研读抄颂的都是资治通鉴,治国之略,国运论什么的,可是真的有用吗?大司马说清谈误国,官员大多不务实事,却没有人想改变这种风气,我对此感到怀疑。”

    “怀疑是正常的,”我告诉他,“若世间没有怀疑,便没有进步。”

    更多的治国之谏我给不了他,一是以我的身份僭越,二是多说多错,我怕死。

    他不再说这个,转而谈到:你昨日给我的几本书我看完了,不过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

    我看那书,在我这里本就有些年头了,被他翻过一夜更加陈旧。解答了他几个问题,安慰道:“身居其位,明正起身,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医术就算不懂,于殿下影响也不大,对此感兴趣,略懂黄岐之术,就已胜过别人太多。”

    有一道小小蓝袍身影冲出来,跌跌撞撞抱住谌映胳膊。扶他站稳后,才发现我似的,赶紧躲到谌映后面:“皇兄……”

    谌映介绍道:“这是我皇弟,排行十三,名晊。”又对不满三岁的小家伙道:“叫先生。”

    小不点怯生生地,奶声奶气,“仙…声……”

    -

    太傅病了之后依然很关心皇子们的学习情况。我每天陪皇子侍读之后都要去向其报备,老夫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怕时日不多,忙着吩咐其他大人甄选合适的接班人,筛选做皇子们的老师的有识之士。

    他也知道我不会是长久处在这个位置的人,一是我本无意也不必多加勉强,二是他稍加试探就知道我几斤几两,绝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这件事显得尤为重要迫在眉睫。说来忏愧,看着太傅干着急而我并帮不上什么忙。

    赵氏夫人按下不表,太傅却是年事已高,日暮西山,油尽灯枯。我也确是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减少他的痛苦,让他走得安逸舒坦些,少些病痛的折磨。等到太傅寿终正寝,我也是仁至义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太傅实为忠毅贤士。过度cao劳忧国忧民又使他身体每况愈下,将他扶起来坐于床头,颤巍巍抬起老态龙钟的手,递给我号脉:“太子晗品性顽劣,好在根基不错,另外几位小皇子,属九皇子映出众拔筹,是佐政之才。”

    自从知道我要去督学两天,他便时常提点我,边回应“是”记于心,边探寻着脉相变化。那边药炉上的罐子滋滋冒着热气,溢出来少许,太傅夫人即刻拿帕子包上端下来凉着。

    “……六七皇子去岁才受封郡王,出宫建府,骄纵yin奢,算是养废了。建康公主,建康公主是个爱听学的,可惜她母妃对其有偏见,并不让她识得很多,《劝学》一文,每日必要大声朗诵,晨起受训,是我老早定下的规矩……”

    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太傅夫人在旁边汤匙搅着药碗道:“好啦,再这么cao心下去阎王都该来提前收你了。”

    她坐到床边,握住太傅干枯的手,喂完一碗药后,爱怜地看着。伸出手帮他拨弄掉下来的鬓须,眼角的沟壑深纹都生得端庄安详,两人执手相望,伉俪情深的模样,仿佛这就是一世,仿佛这世就在一幅画中。

    我药方写到一半,抬眼瞧见这一幕,笔尾点在唇边不觉看得入了神。

    在腿上下针时,我与他汇报起这几日的督学情况:“今天九皇子画一副祝寿图,说要在您寿辰那天送给您,小家伙画功进步不少,看那桃子都要滴出水来;十皇子背了一个月的《师说》终于背下来了,不久就能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十三皇子,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等过这几日,你就退下来吧。”他哑着嗓子,拍拍我的手背,不轻不重地两下,“赵勐获虎狼之心,豺豹之胃,换你上是拖延之计,实则要让殷丞相安排的人,勉为其难下,众望所归登上帝师之位。”

    我不解:“赵勐获为什么要在争执不休之际主动站出来提折衷缓兵之计,又为何拥立殷丞相?他与殷丞相表面看似不和,又有何勾结?”

    太傅缓缓吐出两个字:“尹辗。”

    又是他,又与他有何干系?但这朝廷上的事,就不存在与他无关的。

    “尹辗这人,能力太过,自负桀骜既是他的长处,亦是他的弱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璩兴亡衰败如何能全权掌控在一人手里?若有人能牵制他,大璩还有救,若无人,朝中再多股肱之臣,也不过渐渐沦为傀儡、祭物、牺牲品。玩弄权术者,必引火自焚!”

    “敢问太傅,这尹辗在其中,起的是个什么作用?”

    他浑浊的瞳孔转向我:“你真想知道?”

    赶紧离开座位起身一拜:“请先生不吝赐教。”

    清谈之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太阳就从日头正高到了西边落幕,太傅将他所知所识倾囊相授,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浓缩在短短几行字,一番话里。太傅教导正道,明辨是非曲直,但绝非圈画出一条道来,逼着人往上走。

    我从来不曾扼腕叹息过何事。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死既必然,生何以为。父亲曾说,子曰:君子不器。我想父亲跟所谓正途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从不教我什么是好人坏人,什么是绝对的善什么是绝对的恶。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一味蒙耳遮眼,不听不看,唯命是从,也不过是愚忠蠢孝,害人害己。

    临别时,我将他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他似要说什么,便俯身下去,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直起身,说,“好,我帮你。”

    -

    走到桥上,一坛酒快要见底,我仰头往自己嘴里倒,只尝到几滴坛底的余液。四周空寂无人,抬头看向天上月亮,顿觉心生郁结,悲怆不已。

    不知爹娘会不会跟我一样,对着同一轮月亮思我。

    不知师父会不会又扶着大树,吟诗作对,才情满怀,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

    好多次,事情不顺利,都想过放弃,就这么回去。

    那些答案,我怕是永远找不到了。

    就这样无足长进地回去见爹娘,好丢人啊。

    站了不知道多久,忽见有一物莽莽撞撞向这边过来,也不看前面有人,我才直起身,她猛地撞进我怀里,抱着我偏不放,还寻死觅活地叫什么爹啊娘的。

    她抱得很紧,我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稍一用力,她就掉进了池里,落水的声音和溅起的水花一样大。那之后水面归于平静,连一个冒起的气泡都没有。

    你是妖怪吗?能在水底呼吸?

    来不及细想就纵身入水救人。

    -

    颐殊

    一年冬天,我掉进房屋后山的一个深坑,猎人捕猎设的陷阱。

    呼喊没人听得见,洞壁上的泥土根本不足以支撑,爬到一半又摔下来,反复几次只有作罢,安静等待人来救援。大雪下着,很快覆盖了身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作毯,我蜷缩在洞底小小一隅。

    当我看到我爹的脸出现在洞口上方,激动得大喊大叫,庆幸自己得救了。

    爹安静看着洞底的我,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很快又回到洞口,手里多了一根绳子。

    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不要说话,保持体力。他扔下绳子,一头拽在自己手里。抓住绳子,爬上来。

    于是我开始爬,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达洞口。猝不防及地,他松开了手。

    我又跌回了洞底。

    这一次,比哪一次摔得都狠。

    我哭着质问我爹,你为什么要松手?

    爹说,绳子攥在别人手里,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松手。当你决定放弃努力什么都不做在洞底等着别人来救援的时候,就已经是把命运交给了老天爷,是死是活由天定。你是幸运等到了我。若我找不到你呢?若我来晚了呢?你就等死吗?阿殊,爹不是每次都能赶得及时来救你的。

    你不能总是站在命运身后,等着命运推你向前。而是要做那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尽管人生不是一帆风顺,但却是逆流而上。掌握主动权,意味着就算受到伤害,也做好了准备,比被动承受别人给的一切好得多,受到的打击自然要小些。

    我不愿见你变成传统的女子,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个性喜好、喜怒哀乐,只一味地顺从夫君,男人的附属品,也从来没有按照传统要求过你。因为我希望,你可以选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未来——我知道那很困难,意愿不总在你自己手里,但还是要尽可能地自己去选择。记住,你自己做的决定,总比别人强加给你的好。

    或许我忘了那时我的伤口有多疼,但我永远记得父亲说这话时坚定的神情,那般不容置疑,绝对不会心软。我咬咬牙,开始徒手攀登岩壁,一次次摔下来,一次次又爬上去。父亲就在旁边看着,冷眼旁观,不管我有可能伤得多重,都绝不出手相助。

    几个时辰里,他就一直陪着我,直到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了那个坑。

    虽然明白父亲的用意,但年少,意气用事,还是生了好久的气,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后来我听说,那天他找了我一整个晚上,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身体不适,还一夜不寐,再加上那几个时辰。

    -

    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梦里醒来,眼前却没有寒霜如盖,只有月光如水。

    有人站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半个身子都在剪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出于礼貌,他站得离我有些远,端正且恭敬。

    这一刻,静谧如画。

    如果不是屋外的蝉虫蛙鸣,我会以为自己仍然身在梦中,隐约听见阵阵琴瑟笙箫,古弦声起,但我浑身湿透,难受得紧,嗓子如梗着一块东西,上下不能。我侧头看到他,朦朦胧胧又有眼泪跑上来蓄满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我哽咽着道:“我好难受……”

    他赶到我身边,坐到床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声音焦急:“哪里难受?”

    我说不出来,我话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我一睁眼闭眼就是刚才那一幕,又跳转到我爹,洞口上方冷峻漠然地看着我的脸,说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吗,我真的能做到吗,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渺小卑微,滚滚的车轮下小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伸出螳臂当车,竟还妄图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我差点就放弃挣扎,以为我的命运就是如此了,我救不了自己,救不了任何人,连不甘沉沦,负隅顽抗都做不到,一时片刻懦弱到竟想着放弃,不如就这样吧——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与我同样遭遇的女子,微不足道,呼喊声之轻不被人听到过罢了。

    安然地死亡不会比活着的内心挣扎更好过,活着若是深痛的苦难,死亡不过是心灰意冷失了求生的意志,反过来便要受世俗的指责,那伤害甚于死亡的恐惧凄惨。不中用的是我,废物的是我,我让爹失望了,娘有在天之灵也会怪我吧,我让他们失望了。

    模糊之间听见他一遍一遍问:“哪里难受……告诉我……不要昏睡过去……”

    “我难受……”

    好痛,哪里都好痛。

    我哽咽难言,身上发烫,但放在我额上的手冰冰凉凉的,我便抓着那手,一直抓着。

    他要离开,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似有些为难,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只紧紧抓着,犹如救命稻草一般,好像我爹投下井的那根绳子,好怕他放手。

    但他一定会放手,他要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我现在还有自己的力量吗,我还能爬出去吗,我不知道。于是想着想着就开始啜泣,被我拉着的人也慌了手脚,他靠近我,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声道:“放开,我去给你煎药。”

    这语气有些连骗带哄的意味,但我就是不肯放手,甚至在他弯下腰凑近我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我说你不要走,我自己爬,我自己爬上来。

    他挣脱不开,勉强撑起一点,与我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道:“你睁眼看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就看他,但我眼睛里全是水雾看不清,双手还放在他脖子上,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然后呢,他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我摇头,嘟嚷着说公子你要了我吧……此刻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又是清楚这是经过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他身体一僵,用额头抵住我额头,反复试温,我又拉紧他向我靠近,我说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说你不后悔吗,我没了耐性,慌乱去扯他的衣物,前胸的衣襟被我撕了好大一个口,手忙脚乱,仓皇失措,大抵是看不下去抓了我的手按在床上,我说我不后悔,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好过被逼迫的好。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他脑袋埋在我脖颈间,我觉得冰冰凉凉的,而后反应过来他在舔我脖子,方才闻到一阵酒味,适时才明白这是个醉鬼。他抓着我的左手连同拽着床单一并收紧,牙齿在我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我吃痛,听见他含混不清地语调,你要吸男人精气,取我性命取了便是,哭作甚么……

    -

    寅时夜,他在我身旁睡意正酣。离开时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把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拿开,摸黑起来,穿好衣物,什么也没做,就此别过。

    我也不想回庞府,但面具还在那儿,得回去拿一趟,路上只求不要遇见什么盘查的官兵。

    径直绕到庞府后院墙,翻墙跳入将军府,才一落地,就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头。

    虽然这个点大家都在美梦中酣睡。但,总该有点什么声响才是,打呼噜,磨牙,翻身,不管什么,时有时无,昭告有活物存在于此、填埋这个宅子的生活气息的证明。然而太黑,黑得那么彻底。管家为了节省那点油费熄了整幢府宅的灯不是?

    我站在那里迟迟未动,听着穿堂风呼啸而过风声鹤唳。

    风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神经一紧,呼吸都紊乱起来,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汗毛直竖。

    脚下绊到什么,软的,温热的,有点重。低头一看,管家养的大黄。经常在我屋子后面攀到墙头上走来走去的橘猫。横躺在走廊中央,瞪着眼珠,软趴趴的,身子底下一摊血。不止猫,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人躺在那儿,再远一点,还有个人,走廊上隔个几米就有个人,台阶上也趴着个人,黑乎乎的一团。我只瞥了一眼,没敢细看,甚至不能详细描述出他们的姿态。

    这宅子,尸横遍野。

    大堂中央,远远地,庞将军端坐在主位上。犹如一尊镇宅石像,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已经死了。脖颈上有一斜线,大体是断了,但还被人重新安放回去,从斜线以下血流成片,早已风干。左手执一剑,呈自刎姿态。

    我没有什么真实感,呼吸急促,欲要作呕。身后有人,话里带着笑意:“回来了。”

    我脚下一个踉跄,刚准备跑被他拦腰截住。“跑?”

    说着在我腰上一掐,我吃痛崴了半边身子顺势倒在了他身上,后脑勺磕在他胸前。

    “湿的?”他松了手。

    我连摔带爬地离他三米远,拉开距离,才站定立住,回身看他。

    左右逃不掉了,何不理直气壮挺胸抬头慷慨赴死。这样至少死得有尊严有气节些,他也不说话,沉寂得近乎时间暂停。

    对视良久,他忽道:“原来你长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