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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八苦宁(5)中庭地白树栖鸦

    墨燃下了山。

    他以前总在这上上下下,从不觉得死生之巅有多难爬,就连这次不用灵力的回来,也只是稍稍有点喘,感叹一句怎么这么长啊。

    但此刻,他却憎恨起这条路的短来。

    怎么这么短呢?短到泪未流干。

    墨燃踏出山门的一刻,死生之巅的门在他身后缓慢合拢。

    他听见身后一直跟着他的那人停在了门后,呼吸声沉重而急促。

    “喂,狗东西。”薛蒙在门背后喘气,“你他妈给我活着啊。”

    “别再回来了。”死生之巅的少主说,“哥。”

    “好。”

    墨燃低下头。

    他总是很聪明的。

    对于如何在这尘世间摸爬滚打,他从来都无师自通。

    他知道那些达官贵人爱看凶险的游戏,便用此来换取钱财;他知道长辈素来爱乖巧痴儿,便也装的懵懂天真。

    但墨燃不知道他该如何走下去。

    明明楚晚宁没有废掉他的灵核,明明楚晚宁没有收走他的神武。

    明明、明明。

    墨燃背对着门,他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终究是离开了。

    我应该去做什么。

    墨燃想,心口还流着污血,身上被雨水淋得透透的,比街上流浪的狗还要狼狈。

    他走在小路上,又下着雨,跟段衣寒死的那天别无二致。

    有那么一瞬间,墨燃好像附身在了过去的自己身上,同样的弱小、无能。

    “天音阁…”

    他磨牙吮血,恨不得将那个自恃是修真界官府的门派全部杀了个干净。

    占着上修界的位置,任由下修界灵魅众生,彩蝶镇天裂更是不见他们一丝踪影。

    这种门派,这种门派、这种门派!!!

    墨燃想过去把这个破坏了他新生的东西灭杀个一干二净。

    跟醉玉楼一样,反正他也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也没什么顾忌,大不了隐姓埋名,趁乱杀几个人,或者联系一些同样希望天音阁消失的家伙,大家一起弄点什么旁的东西。

    仅仅是那么一瞬而已。

    墨微雨终究不敢。

    活着的墨燃已经死了,死在了醉玉楼的火里,他偷了那么几年好日子,便也把命抵给了死生之巅,压给了楚晚宁。

    他不能为自己的私欲活着,墨微雨是楚晚宁的刀,楚晚宁的兽,楚晚宁的弃徒。

    楚晚宁要他向善、楚晚宁要他弃恶,楚晚宁要他行差踏错、不得一步。

    那便向善吧。

    墨燃身上发起热来,他本就重伤未愈,楚晚宁那一下更是让他身体里的沉疴爆发出来。

    这人抬起得脚越发沉重,视线也开始混沌起来,他在街上挪动,突然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他趴在地上,手指搭在被水浸湿的土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阿娘…”墨燃分不清他有没有说话,或许只是微弱的气音,就像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有没有流泪了,雨太大了。

    “你带我走吧。”

    墨燃嘶哑着嗓子,“让我回家…我没有家了。”

    “阿娘…师尊不要我了。”

    他落下泪来,刚从眼眶涌出,就被雨水冲刷到地上,洗去一切蜿蜒的泪痕。

    “我想:使天下兼相爱,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再无饿死浮殍、生食观音。”

    墨燃脑子里回荡起他跪着回答的话。

    他看着前方结着蛛网的土地庙,神像庄严慈悲,像极了楚晚宁,墨燃合上眼睛。

    那便,去救人吧。

    大雨倾盆,好像要把所有的罪恶有掩盖在雨迹里。

    “喂,阿兄。”

    少女从小麦田里跑过来,微红了脸颊。

    “你又(既)帮我屋头(家里)除鬼,又帮我老汉(父亲)耕田,我又没得啥子(什么)能报答你的,咋个弄哦(怎么办呢),你给我叹哈(说)你的名字嘛,我好报答你。”

    墨燃扶着头上的斗笠,被阳光从缝隙里射下来,眯了眯眼睛。

    “别来,有水蛊。”

    他高喊了一句,手臂发力,将锄头往地上砸了一下。身上灵力运转,把趴他小腿上企图吸血的虫子给震下去。

    他又抹了把汗,把挂在稻草人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如今已过了两年。

    墨燃初初打响了自己的名声,川贵附近不少人家都知道有个戴着斗笠的神秘人可以帮忙清扫妖鬼,而且价格比死生之巅还低廉。

    就是没想到他生的这样英俊。

    那女孩羞答答地低下头,没敢看墨燃穿衣服。

    “称呼我什么啊。”墨燃系上腰带。

    他生的好看,这两年在外飘着也没憔悴,反而比之前在死生之巅时多了两分英朗。

    这人身高腿长,从远处看就是很标准的身材,但从近处却只能注意到他的脸。

    就算戴着斗笠,也能从黑纱后面窥见一双含蜜的眼睛。

    “你叫我南冠吧。”

    墨燃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了一下:“欸老人家,多谢你的辣酱和书。”

    他冲站在门口的男人摆了摆手,喊道:“我走了啊。”

    “可是南冠不是、”

    姑娘话没说完,就只看见了墨燃御剑的背景。

    她娘亲走过来牵她的手:“嘘。”

    南冠者,楚冠也,代指俘虏。*

    妇人想到了这个青年在刚来时指着头上的斗笠说的话。

    “在下师门罪徒,苟且偷生,不敢示人。”

    她叹了口气:“还是个孩子呢。”

    放不下,长不大。

    “走了妞。”女人拽着姑娘的耳朵,“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功课还没做好就来看男人,也不臊的慌。”

    “诶呀mama,仙长长的好看嘛……”

    墨燃飞在天上,挑了挑眉,轻笑了一下。

    方才离得有些远,那少女没太注意。

    这人赤裸的上半身上其实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痕。

    新伤叠着旧伤,上头的刚愈合,底下的又裂开。

    这些疤痕,小部分是墨燃学艺不精,杀妖除鬼时所伤,但更多的是那些他帮助过的穷苦人家。

    有些见了他的通缉令,便偷偷的给人举报,有些见他受了伤,艺高人胆大,拿着剪子便冲上来。

    世人多痴傻,墨燃不怪他们,他只记恩。

    只是更加小心了些,他不能再给死生之巅惹麻烦了。

    这人收了神通,熟练地给自己伤口上洒了一把药粉。

    灰色的粉末被手指捏成细小的一撮,丝毫不差地落在褐色的皮肤上,引起点点战栗的疼痛。

    墨燃面不改色,只是用另一只手扶着斗笠的手青筋爆起,硬生生把下唇咬出一点血来。

    他当年从雨中昏迷,塌在地上死了两天,被身体的饥饿唤醒后只觉得可笑。

    怎么没死呢?

    天裂时他应死的,被拉了回来;回去时他已经准备死了,又被放过,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

    但他偏偏被放过了三次,他墨微雨着实命硬,老天不收他。

    墨燃从地上爬起来,又摔下去。

    胸口的血液已经干涸了,身上却发着一股臭味。

    若有人路过,指不定会被墨燃吓上一跳——好好的少年人,怎的暮气沉沉。

    但他最终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墨燃想,玩笑似的把手里刚拿的书抛着转了个圈。

    他打了个哈欠,干脆蹲在不归上啃着馒头沾辣酱。

    说起不归,这柄陌刀原本并没有名字,是墨微雨有天喝醉了酒后起的。

    “胡不归?胡不归?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当时的墨微雨哭,如今的墨燃笑,他们低吟。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

    “不归、不归,哈哈。”

    墨燃抿起嘴角,苦笑一声。

    胡不归?怎敢归。

    他把最后一口馒头胡乱塞到嘴里。

    蜀中传开消息,北斗仙尊最近又在做夜游神。既然仙尊有仙尊的忙法,那这凡俗的恶鬼便让他墨微雨来扫尽。

    楚晚宁喜欢做夜游神,希望夜游神代替这些修真者来巡游世间。

    那他做夜游神时应出的任务便让墨微雨来。

    墨燃含着笑,把信挂回鸽子身上,让这畜牲飞了回去。

    不过,青年摩挲了一下斗笠。

    “是我的错觉吗?”墨燃低喃,“总感觉夜游神更新的速度快了很多。”能力范围也增大了。

    就连他这个散修都听闻了上修界传来的sao动。

    墨燃轻轻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

    不重要。

    只要楚晚宁喜欢。

    他把以前的自己杀死,把万千罪恶的念头掩埋。

    他用楚晚宁的话当做信条,用楚晚宁的教导支撑自己的脊梁,他像一株弯曲的种子攀着楚晚宁笔直生长。

    墨燃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孩子。

    但无所谓了。

    人皮披久了也会当做人的。

    墨燃会努力成为楚晚宁希望的样子,他是个罪人,这是他认定的刑罚。

    所以师尊啊,看我吧,怜我吧,爱我吧。

    只要你爱着这尘世,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便也同样被你爱着。

    这样,就不会再被抛弃了。

    秋风拂面,鸟叫声叽叽喳喳地在墨燃耳边擦过,又归于寂静,死生之巅的轮廓在他脚下浮现又消失,被他落在身后,紫红色的火烧云被墨燃撞散,在天上擦出一长串的雾痕。

    天下之大,何处容我?

    墨燃回过神来,想起以前的悲伤,嗤笑一声,把刚到手的补天传丢回不归上挂着的袋里。

    此天下之大,何处不容他。

    畴昔,鬼门崩,苍穹裂,天不兼覆*,聻有所出,颛民老弱皆死。玉衡怜生,以天问灭神鬼,以观照补苍穹,故颛民存。

    其弟子微雨丧于此,玉衡痛之,曰:此我之过也,不忍见此,悲乾坤无情。

    ——《补天传》

    *南冠解释:百度百科

    *引用杜甫

    *引用赵秉文《水调歌头·四明有狂客》

    *参考女娲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