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鹊(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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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你埋藏在野蕨草与石楠,冻土坚硬而白雪冰冷。 金色的梦亟待消散。若我沉没在疼痛的狂喜的记忆,我又何以回归空虚人间。 吕归尘听姬野做梦。 姬野的梦恐怖。不过他从来不醒。他似乎不了解自己之梦呓,论及时,问吕归尘是否自己在梦中喊mama。吕归尘说,你因何作这想法?姬野说,息衍讲过我出洋相。吕归尘说,我算洋人,将意识不清时喊mama当洋相辱没我。那我换词,姬野读轻软的南淮口音,息衍告诉我,我不止一次在严重失血时于大庭广众喊mama,我以为这失体面。 姬野是锋利高傲的人。他是下唐军的预备役军官,隶属下唐军给某部分贵族少年的编制,cao练时去场地,不夜宿大柳营。所以他未曾与同侪在一室共寝,尽管有朝一日他必将这样。 “我们都不该讲梦话。”姬野说,“虽然我未听闻军营内发生这种事,但讲梦话,则有可能不自知地泄露机密。阿苏勒,你睡得恬且沉,不梦游也不梦呓。我?” 这时姬野与吕归尘同宿在归鸿馆。不在一室,归鸿馆警备近乎东宫最松懈,姬野间歇值守东宫,夜晚在吕归尘禁止外人进入的书房打地铺。他与吕归尘作息不同,黎明前姬野拾掇离开归鸿馆,吕归尘通常未醒。 但吕归尘认同姬野的提议。人不该讲梦话,这是某种阿苏勒·帕苏尔在东陆学到的,草原的女人与男人不会教给他的,精致、疏离的文明。君主没有私生活。卧榻侧乃眼线。故,帷幕里,睡该有睡相。睡眠该是纯粹的休息。你为何做梦?你是瀚州大君的世子,你醒时的生活已是最宏大危险的梦境。有美,有刺激,有逸乐,一切可实现的皆有希望被实现,一切不可实现的,既然奇幻似你亦无法窥知其实现,那你又何必梦见它。 “不,姬野,”吕归尘观察数夜,“你不在梦中喊mama。” “你在梦中亦不泄露机密。”吕归尘递给姬野安眠的水,姬野望着琥珀色的液体疑惑,吕归尘欺骗他那是特定种类的花。“不是茶叶。”吕归尘给自己倒相同的水,“归鸿馆近来都是这个,柳瑜、苏芊采花作基底,认为有益身体,且新鲜。” 姬野遂不再做梦。吕归尘不确定那是否乃服药使然。但数月后,吕归尘不见姬野宛如妖鬼脱出封印的睡相。姬野冷漠平静,偶然流露出狠戾,发型不刻意,衣着修饰压迫感。他十五岁,抽条,已近成人身量,出街时被喊少将军。决绝且沉稳。不该有惨烈睡相。 姬野有奇异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他少年时最奇异,纯黑色,摄人心魄,仿佛一切恐惧之本源由来其中。吕归尘观察人,思索人如何描述姬野的眼睛。他想,姬野经历丰富,寻常东宫同修还被娇养在绮罗丛时,姬野就已然凭借自己流离、杀戮,九死一生。他的眼睛是更真实的世界,是被避讳的未知,搅乱南淮上流社会的富丽,格格不入,无法理解却无从躲闪,使人惊悸,使人骇悚。少年人不懂藏匿。何况姬野必须先理解自己的境况才能控制它以何种方式被表露给人。 姬野做社交练习。吕归尘是对象。姬野模仿不同人的方式与吕归尘相处,吕归尘说,我以为你学不来也学不像,还是别枉费工夫效法其他人。你特异,怎样都是你自己。 “果不其然。”姬野说。他们在东宫最高处眺望入夜的南淮,万家灯火,不夜飞光,风从最深黯处拈来繁华的香气,有道是江南燕子里十丈软红尘。爱晴楼顶的夜黑,群星被遮蔽不见。姬野望着街巷中无可计数的星点。“他们忙碌,或许有悲欢。他们或许被规划好,有圈层,有同类,不需去往陌生世界,在我的年龄已由出身给予既定的命运。可我的出身未曾允许我列衔荫补的军官。学堂同修,数我最乏背景与家境,不知成年后该继承何。” 吕归尘不作声以安慰姬野。姬野说,我无法成为其他人,或许,我将有与众同修皆迥异的命运。 吕归尘想姬野的眼睛大约似姬野的梦。不过姬野的眼睛现恐怖给别人,姬野的梦则仿佛令恐怖灼伤他自己。归鸿馆观察姬野睡眠的第一夜,吕归尘冷意涔涔。他从未听过或见过姬野害怕。比起睡眠时害怕,吕归尘怀疑姬野更希望有的特质乃睡眠时梦中杀人。可姬野的确是恐惧的。他有锐烈的杀意,情态却近乎凄厉,不像他打人或杀人时。裂帛。笔似乎要从案滚落下来。 原来姬野亦有无措的时候。是握不起兵器,抑或无兵器可握?从姬野的反应,无从推测他正在梦中经历何。吕归尘想唤醒姬野,但阻断别人睡眠只为自己清静不妥。吕归尘想使姬野不动作也不出声,但这种行为办来极乘人之危。吕归尘点灯,好奇端详姬野的睡颜。片刻夜深吕归尘也睡,次日清晨姬野起居,更衣洗漱又喊吕归尘练刀。他精神愉悦且充沛,回答吕归尘说不记得自已做梦。 “我不知晓你梦见什么。”吕归尘先说真再说谎,“人做梦时,眼睛运动。你入睡后眼睛动了,我猜你大抵做梦。” “我能短暂记得噩梦。”姬野思索。朝霞将白衣染作淡金色,姬野抽木刀出鞘,认真抛给吕归尘,自己另活动热身,“我什么皆不记得,所以这梦大约普通。” 这梦让我惊异你始终未醒。我近乎以为你将在梦中给自己弄伤。不止此。你是姬野。你的恐惧少见,所以你的恐惧传染。演义小说中常见桥段,位高权重者问侍从自己是否说梦话,侍从若答是,则知晓梦话内容故被杀,侍从若答否,则欺上,亦难免被处死。所以这无从决定侍从生死的提问无聊。你若模仿桥段问我,我最过分的理解乃你在以这种问题表达亲昵或检验我对你之心。你期待我说一些话,抑或你当真不记得自己之梦? 不过吕归尘有分寸。朋友间的对话,他亦反感过度思量。直觉说,姬野的确一无所知自己入睡后的响动;因为吕归尘观察许多夜,姬野在睡眠中困扰,却清爽蓬勃有朝气地醒。 直觉说,姬野不该知晓自己做梦;因为吕归尘给姬野用药,尔后姬野的睡眠安静。 吕归尘在戈壁听阮。青阳世子生活上流,来东陆当野兵前极不识黎庶疾苦。他很快学会阮,行吟者般给其他雇佣武士弹。吕归尘曾作为下唐军出征,曾作为青阳军参战,但从前他被隔离得极彻底,帐篷中有侍女,往来者皆乃高官。他未掌握如何与一般野兵聊天,但他弹不重叠的阮曲。所以他在火堆旁一边弹阮一边听故事,提供音乐,便不提供自己的往昔与言语。 戈壁浩瀚,在天启北,唐兀关内与外,不从属皇室或诸侯国。原住民叫做摩沙夷。外来者若不为经商探险,便曾被通缉,或被裁撤,或是因伤病退役却无法安居故土的老兵。这些人经历的战场与吕归尘经历的战场不同。没有贴合的铠甲,没有严格的布划,没有削铁如泥的刀,没有洁净水,更没有医生与药。吕归尘想自己与姬野曾经历殇阳关之役,下唐军药与粮即将断绝,息衍将最后一点药允给重伤待愈的姬野;吕归尘一边关照姬野喝药一边与他分享精致的御赐点心,姬野滞涩,说自己不该惨伤以致卧病这样久,他们这等被当作少年贵族的军官,每被优先确保存活一刻,便是消耗苦难者的性命。 “不是所有经历糟糕战场的人皆做噩梦。”项空月发现吕归尘的探索,“硝石未被大规模应用于战争。即便是陈国的炬石车,也主燃烧而非主爆炸,不至于震荡坏近旁人的头脑。” 吕归尘说领教。姬野从未说倘若自己七岁时放弃前往南淮命运将如何。戈壁的野兵常见京畿人氏,但他们绝少有七岁时躲避廷尉缉拿之经历。雇佣武士乃相对荣誉的职业,要学在纷争中能精准杀人而不伤自己的技巧,不是需有尚可的家境,就是该在黑街、马帮、山贼等团伙中佼佼。这些人是生死场中出类拔萃者,现在的姬野亦是生死场中出类拔萃者。现在的姬野不做明显的噩梦,类推,这些人也应当不做明显的噩梦。 在戈壁,姬野的眼睛不再格格不入了。戈壁艰苦,但诞育希望。姬野在筹措起兵,一切世界中的悲惨似乎即将有解。问题未解出,但有开始做,这便足够好,姬野与吕归尘从前在南淮当米虫无所事事,现在他们在戈壁从事奇幻的工作。并非所有野尘军中人皆理解姬野曾见过的真实或姬野与吕归尘的理想,但这群人的职业乃荒原中的亡命者,熟稔灾厄与困顿,察觉压迫与战争;姬野与吕归尘,则从继承鹰徽起就在旧世界遗弃往新世界的荒原中亡命。 既已知一些现象将消失,少年人无可解的杀意便化减。由郁结而安定。由偏激而平和。 姬野被龙襄养成能力。一次睡一对时、一天睡多次。吕归尘以为这伤身体。姬野说能力暂且用不上,项空月使未来的皇帝与大君少走诸多弯路,每天的日程皆有效益。他忙,但尚未忙到牺牲睡眠。他睡眠少,但因为忙所以宁谧深沉。戈壁的砂石非舒适床榻。吕归尘逐渐知晓为何军中梦话不泄露军机。他们乃军人,挺拔且戒备,枕戈待旦。从前休沐日般的放松不存在,黑甜乡是纯粹的黑甜。戈壁与风餐露宿将南淮的少年养成另一种人。吕归尘坐在岩石高处观星,以布防护头发与脖颈。望地平线,唐兀山是遥远的黑影,领域无分界亦无穷极。姬野站在同块岩石稍矮处。“阿苏勒,”他说,“这种时候,我们似乎有整个世界。” 宛南起事时他们不再幕天席地。姬野重新开始睡床。为方便,房间与吕归尘共享。姬野睡相正常且标准。二十余岁的他出落得像演义小说中的皇帝。东陆胤帝国统治域,禁止编排近现代或有信史记载的白氏皇帝。所以东陆讲皇帝的故事成为古怪的拼贴。吕归尘考证以蔷薇皇帝当主角的演义,认为部分作品中蔷薇皇帝之形象相比七百年前的华族人更像史诗中的羽族领主,又参考商会中譬如李景荣、江静渊等风流且传奇人物,再由于常见在政治避难者众多的平域被编写,或许亦借鉴其死亡肇始广泛迫害的白清羽。姬野年轻冷峻,是既适宜虎牙枪又切合枫花枪的身量,比息辕与吕归尘略高,缺乏使人引作同类的豪迈,却近似一种更能成为皇帝的异类——偶像。 演义小说中的皇帝有共性。其往往可以统领人征战开国。公开露面,频繁活动,吸引人,有charisma,合乎追随者的审美。姬野其实不尽合乎追随者的审美,但他不使无知者窥及他的黑暗面。 他是与愿望、期待相符的人。 姬野从来是与愿望、期待相符的人。不柔和不秀美,锋利高傲,眼睛永远明亮,侧身露过侧脸,挺拔身形投下修长阴影。他背对吕归尘却转过脸,线条凌厉而黑白分明。他身后世界倾颓成废墟,他倾斜着呼唤且直视吕归尘。阿苏勒,快偕羽然离开墓室。阿苏勒,别被处死,迅速拔我掷给你的刀。阿苏勒,不要被害怕裹挟,人因恐惧故必须勇敢。 姬野与吕归尘在灰烬与火焰中穿行,不在彼此视野,与彼此错过,在对方遇险时不约而同以枪与刀格挡。他们不望彼此,处理不同的敌人。工作分配精密无交集,归属彼此的文件互不过问。对话发生在入睡前的夜晚,姬野向吕归尘说他反对野尘军采买罂粟。乳白色的罂粟花奶是宛南常见镇痛剂,廉价且高效,姬野反对的理由一为易成瘾,二为易耐药,三为毒累积。数百年前天罗山堂以荼靡膏奴役部属,姬野说,罂粟花奶解忧止痛,但以虚幻的安乐使人依赖某种致命的物质,且摧毁头脑。无其他选择? 你可以用柳树皮、煮沸的酒、火奶或者中州产的菸果。吕归尘说。罂粟花奶的毒性不及荼靡膏,许多人都用,也能吃一次即立刻戒。不过,我听说项空月给你做手术,你似乎可以不用镇痛剂。但我不行。或许是因为杂七杂八的药我幼时皆吃过。曼陀罗,踟蹰,皆有大毒,不知是否已使我折寿,不知是否与我的心疾相冲。选择损伤理智的镇痛剂,是由于疼痛亦损伤理智,且阻碍痊愈。无非是亟患与隐忧的区别,横竖有害,横竖有牺牲。 姬野说,喔。 其实你曾服用类似的物质。吕归尘说。不过,你不知情。非荼靡膏,非罂粟花奶,我不敢给你下那种毒,毕竟归鸿馆时,我仅希望停止你惊悚的噩梦。我以昂贵价格自秘密途径取得配方与材料,有人教我如何查证天罗山堂给有权势者的商品相对无害,此人的姓名乃苏瞬卿。我之所以隐瞒,乃由于,彼时你我十四岁,我以为你若知道自己做那般恐怖的噩梦,将不高兴。 姬野说,听来似乎龙襄不能制备那种复杂药。 吕归尘说,你不好奇你一度的梦呓? 不好奇。姬野说。我怀疑我多少知晓,只不过它们从发生时起就被埋藏进记忆深层。但近几年你未有给我下药的机会,所以即便我曾服用类似物质,时期亦极短。但你猜得对,若我十四岁,察觉自己做噩梦且梦呓使人印象深刻,必极不高兴。 吕归尘说,龙襄不能,配方中的物质难以寻常仪器提炼。 姬野说,但我从未察觉自己曾做许多噩梦。 吕归尘道晚安。姬野,他说,你十四岁后,我就再未察觉你做响动大的梦了。 “你在不高兴?” “未曾。道理很明显,我庆幸自己一无所知,正如幼时的你尝试忽略自己罹患绝症。” “现在你知道了。” “正如你的心疾算是随年龄康复了。昨夜我睡得好。你来看这个。下唐国要对沁阳一郡增兵。” 姬野由野尘军领袖成为离国驸马,由离国驸马被册封天驱军团大都护。他穿嬴无翳遗留的甲胄,逐渐有澜州、越州,东陆半壁江山。燮军所向披靡,新世界有在构成。时有节庆,大都护府模仿羽族礼节以鲜花献给乱世同盟。息辕的是百合,项空月的是芍药,吕归尘的是龙胆,姬野的是蔷薇。蔷薇极锐烈,有浓重的颜色与馥郁的香。姬野被大都护府的年轻人簇拥,深红花束与花瓣映衬在脸上与衣上。男孩与女孩竞相说他们爱大都护,憧憬新世界,说姬野乃旧世界之掘墓人。 姬野凝眸,不被花喧宾夺主。男孩与女孩的确有部分曾被姬野拯救。后来姬野以这群年轻人组建亲卫队,被传为美谈的乃这支亲卫队皆为美青年。 但此时姬野沉静且不鼓励他们。他端庄冷肃,说天驱之理想永恒且普世,不因他开启或终结,更不存在于他一人。贫困,蒙昧,错误法律与荒谬习俗,需持续地革除,要长久地抗争。这求索无止境。真理,以社会变迁故,永远待实现,永远待解决新生或新现的矛盾。 姬野不说薪尽火传。项空月评论姬野乃末世中举火的皇帝。姬野特异,在一方面极能常人所不能。他可以在流布的绝望尘灰中点燃一星残火,不因无解的绝大的绝望放弃,以星火燃星火使星火不灭,尔后那一星残火将有朝一日骤然燎原。 “将其他人放入幽深泥泞的地狱,他们就死。但姬野将活下来,且爬出来,极尽办法,不极尽意志。他是无法忘却地狱却要将泥泞甩脱的。清除黏着的恐怖的污秽,伪装正常以融入人世,还要创设没有黑暗的理想国。他或许不用妖鬼的力量,但他已被地狱变化成妖鬼。他变化的妖鬼被他自己封印。他就是希望本身。” “若妖鬼不再被封印?” “那他依旧是希望本身。不过亦是绝望本身。但他的绝望或许将吞噬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在不知何处度过的七岁至九岁。阶级。蔑视。妒忌。打压。他离开南淮后从事的冷僻且与平安胜意绝缘的职业。他本该死,可他未死。他在南淮的少年贵族中生活得出挑。他被阻碍,可他出落得优秀且峥嵘。”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我以为姬野不会被绝望吞噬。曾阻碍他的人,不是向他臣服就是已被他直接或间接杀死。他或许未能拯救世界,但他的确已拯救他自己。他即使失败亦将留名历史。他二十七岁即带甲十万人,已功成名就,我以为将入主天启、冠盖满天下之人有大几率是他。他有什么可绝望的?” “归尘公子,你已承认,姬野才二十七岁,但他的薪柴将尽。”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可姬野若不凝视深渊就无法从其中脱离。他与龙搏斗,但龙及深渊永存。不过我将使他不回归地狱。他引领我成为君主,激励我,不是好人,却是我之偶像与人间理想。若他将堕入地狱——我还是不要假设,我不允许。” 燮帝国纪元神武三年,项空月与吕归尘合谋政变。项空月是燮帝国尚书令与太傅。吕归尘是草原青阳国大君。神武元年前吕归尘即已离开东陆,他未见证姬野入天启或加冕在太清宫。项空月给吕归尘通讯。归尘公子,姬野间歇失忆,且做古怪的梦。 吕归尘问,项先生,你有学问,你作何分析? 以你能听懂的话,我的分析是姬野在潜意识中解脱禁制所以疯狂。姬野打青石之役开始做坏事,他情愿,又其实没有那样情愿。故他压抑一些不合宜的往昔。以你们人类的生命,姬野三十五岁,已是有丰富经历取代少时记忆的年龄。 吕归尘想,姬野少年时亦失忆,忘却更久远事与梦。 项空月问,归尘公子,西门也静与我有在给姬野用药。我亦曾尝试催眠,作为医疗办法的一种。归尘公子,你不好奇姬野遗忘了何? 吕归尘进一步与项空月沟通情报。不好奇,他通讯,项公子,你我都知晓,我即将再次见到他。 随后发生的事件,历史称为唐兀关之盟。 影月刀亲吻姬野与虎牙枪。唐兀关临近戈壁,十五年前三位天驱宗主曾在此以未来作海誓山盟。现在虎豹骑迎战美青年亲卫队。吕归尘挟杀意出兵。但他的杀意不使他杀姬野,只使他试图以十二把长刀之一的碎片再封印姬野的妖鬼。他凝望那双纯黑眼睛。姬野莫测的纯黑眼睛凝视他。 “吕归尘,”姬野说,“项空月没有告诉你我遗忘何。” 吕归尘不说话。他熟稔姬野的思路。姬野既承认自己遗忘,必多少知晓自己遗忘的往昔。天驱。鹰徽。自由。真理。南淮劫囚案中你我以十二把长刀约定时,所期许的并非成为现在的皇帝。 “你古怪。”姬野沉吟,“你将长刀之碎片抛掷给我,便相当于你亦将约定与信物丢弃。你我皆在深渊里。何必徒劳地倾万军试图将彼此拯救?阿苏勒,无解。阿苏勒,我不需要你救我。阿苏勒,你,愚蠢至极。” “你我活过乱世并非为经历此日。” “那或许我们不该从乱世中活到今天。” “姬野,我输在无法使自己杀你。” “你对。此时杀我极愚蠢。过来,我以这片铁与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订盟。若我背誓,我将堕入九渊地狱,身死刀剑下。” 盟誓毕,吕归尘退出姬野的帐篷。他咳嗽,惊觉姬野帐篷中有一股致自己不适的芳苦的香。后来西门也静抄了配方给吕归尘。 吕归尘凭自己查证的药理写信。你们不该给姬野用这个。 诚如此。西门也静说。项空月给姬野制备这种药,姬野监禁项空月,原因其一是姬野认为这种药尽管有助于他工作、当皇帝,却损伤自己的神智。奇异地,出乎预期地,姬野无法戒断了。 “你等欺骗了姬野么?” “你问项空月及他。” 损伤神智的事物有许多。谢墨。姬昌夜。魂印兵器。宛州商会。离国。神武三年,青阳国与九州的局势尚不允许姬野死。使燮向青阳停战,便达成目标。神武七年,时机成熟。羽然为寻觅龙襄的刀剑与吕归尘联络。羽然问吕归尘,可需要我为你给姬野带话? “我其实好奇,西门也静信中所言姬野的梦。姬野说,我及你离开后,他频繁梦到我们。我亦有梦到他。” 羽然抬起手中银灯。晚风吹动青阳国大君编结金丝线的乌黑发辫与纯白的织金锦剪茸氅。光照不见吕归尘与羽然,却照亮他们身前的路。明月隐没,山丘松柏青森。 我问到姬野的答案。另夜,羽然向吕归尘讲。姬野的宫殿中,致幻药气息很重。他说他梦到携十二把长刀骑马。但地点是广袤、除他外无人的草原。他在驰骋。或许有阳光。或许有他从未见过的爬地菊。或许有麝草。或许有朔方鸟。他说那是他曾回绝的,你提出的约定。 吕归尘望着漆黑的天。南淮劫囚案,我也曾梦见。我的噩梦往往是一座座迷宫。可迷宫有终点。迷宫深处被以星火标记,姬野在那里喊,阿苏勒,望着我的眼睛抓住我的手,不要被害怕裹挟,迅速拔我掷给你的刀,你我将脱出黑暗,人因恐惧故必须勇敢。 是夜阿苏勒·帕苏尔未眠。次日朝阳初升,他将一片残铁葬在蛮文中称为腾诃阿的草原。寻常的铁未以星焚术淬炼不可寄托精魄,阿苏勒·帕苏尔留不住姬野的灵魂。 他与我不相逢在同一梦里。阿苏勒向寂·帕苏尔讲。姬野少年时梦中谵语所言对,倘若他濒死,则无解,他的井中鬼魅恐怖且无可破,无人拯救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