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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药原 方诸常回想那寥阔的地方。红药原之役在初雪季。初雪前,正值天最高远、草最萧索。彼时方鉴明还叫做方鉴明。年二十二岁,坐骑雪蹄乌鬃,战衣漆黑,铠甲与长枪亮银。方鉴明不携长枪,佩弓与箭乔装斥候在黄泉关外遛马。他仰望天空,呼吸衰草气息,想帝国的边疆真美,黄泉关是山丘后的黑点,草苍绿枯黄,一望无尽。世界很大,又仿佛只有无际的天、无界的风、无垠的山、无限的草。 褚仲旭也来到红药原。还有郭知行、鞠七七、阿摩蓝、顾大成、苏鸣。方鉴明袭爵清海公,是也只可以是褚仲旭的柏奚。故褚仲旭以外的其他人对方鉴明只乃无法引起感情的过客,偶然相逢,偶然共事。有时褚仲旭与方鉴明一道遛马。“旭,”方鉴明在山谷的风中朗声呼喊,“倘若鹄库人与迦满人被绥靖,我妄想被封在这里。” “你妄想被封在这里。”褚仲旭笑。这时是麟泰三十四年。褚仲旭尚未登基,却已极有皇帝风范。二十五岁的褚仲旭吻方鉴明。他们训练良好的马乖顺。他们有身经百战的机警。山丘无人,他们在最高的草甸并肩仰躺。打架动静或许大。因此褚仲旭只偕方鉴明坐起来。褚仲旭直视方鉴明:“我们皆有许多妄想。” 褚仲旭与方鉴明遛马、布防、练兵、召开作战会议。时机成熟那日,黄泉关外已初雪。晚秋既过去,瀚北风光便无可怜惜。战役持续四日五夜。方鉴明以为黑马沉郁,换一匹红马清扫战场。 方鉴明发现一个十岁的孩子。 是鹄库人左菩敦部的尔萨。战场中身份贵重的蛮族孩童往往有表记。他们被保护,防止由蛮族的敌人伤。可红药原之役华族大捷,这个据情报说叫夺罕的孩子被遗弃给徵帝国。清海公是最该为徵尽忠的大臣。方鉴明决定收养棋子。为棋子取名方濯缨。 褚仲旭穿高级将领服色到方鉴明的帐篷里。“想不到,”褚仲旭调侃,“鉴明竟比我早成父亲。” 方鉴明望着不可能听到褚仲旭低语的方濯缨。方濯缨白皮肤黑卷发,眼睛是深沉、不畏惧、幼小兽物般的黑。方鉴明自认年轻。可他麟泰二十七年追随褚仲旭起兵平靖变乱,十四岁时,便不是孩子了。 霁风馆 方鉴明是漂亮的华族人。 华族人以为有羽族血统的鹄库人漂亮。蛮族人以为佩玉衣锦绣的华族人漂亮。但不同民族共享一种说法:漂亮与身份高贵有关,漂亮要求养尊处优,而有身份的人往往爱收集美人之血统。清海公世系与徵帝国同寿,累代显贵累代荣勋,不过方鉴明的漂亮不止来源此。 濯缨十四岁上,方鉴明成了阉人。此前,濯缨以为阉人要在少年期去势才能保持容貌。此后,濯缨发现年龄的流动对方鉴明奇异地静止。方鉴明比初识时更苍白沉郁。方鉴明聪明,既入宫成了叫做方诸的宦官,自然也从其他太监处学了宫禁里一点阴柔做派。然而太监谄媚,方鉴明或方诸皆不谄媚。他休沐时教导濯缨弓马,濯缨以为黑衣羽林校场的方诸又是当年红药原那矜贵、浴血、锋利如刀剑的将军。 褚仲旭践祚在红药原后一年。他十七岁出天启,二十六岁回禁城。注辇国公主紫簪在麟泰三十四年死。紫簪乃褚仲旭挚爱。她遇刺,所以褚仲旭再不近后宫。不乏妃嫔,却无权势也不得妄为。“鉴明,”濯缨听到褚仲旭对恭敬的方诸讲,“你该庆幸朕信任你。否则,以尔美色,朕少不得要以秽乱后宫罪——” 褚仲旭未结语。他喜欢解方鉴明衣服。方鉴明绝少出声。方濯缨无偷窥的欲望。方濯缨的身份之一乃禁城宦官。他武艺高强,因此方诸想把他教成褚仲旭的贴身侍卫。寻常侍卫离皇帝那样近不妥。方濯缨是要在皇帝做隐秘事时为他守书房门的。 方濯缨执礼向衣冠微乱的方鉴明。“义父。” “濯缨。”方诸颔首。他步履平稳齐整,苍白脸上未多一点绯。他永远这样。清冷倨傲。神思不显。使人猜不透究竟他是给皇帝秉笔的佞臣,抑或褚仲旭是清醒绝戾的暴君。给不懂华文的方濯缨教功课的郭知行坠马。点拨方濯缨模仿东陆贵族言行的鞠七七产厄。与方濯缨讲述西陆见闻的阿摩蓝亡命。传授方濯缨斥候战略的顾大成被击杀。苏鸣活着,却也快被鸟尽弓藏。苏鸣指导方濯缨围棋。方诸希望苏鸣的死由方濯缨cao持。 十四岁的方濯缨构思起清除苏鸣的方法。他翻开黑衣羽林的报告展开堪舆图,恍惚间望到自己的故乡。荒漠、雪山、零星的时令的草场。春天有沙暴。冬季寒冷漫长。但那是一片人可以跑马的土地。衣服粗糙,却不存在拘束举止的礼装。有其他民族传说人死后灵魂会被食腐的鹰叼走。自由自在,回归最广阔的天空。 临碣郡 十五岁时,方濯缨获得一个弟弟与一袋糖。 弟弟是叶海市。一如濯缨,被方诸收养后改姓方。少年方濯缨行侠仗义。他救过许多人,不乏孩子,却只有海市被收养而非安排给其他好去处。海市被鲛人祝福过。她与鲛族有联系。鲛族神秘,无腿有尾生在海中,绝少与人类来往,被徵帝国的番邦当作要崇拜的龙尾神。然而方诸收养她,做的也与收养濯缨一样,始终养兵千日。方濯缨十五岁时海市六岁。海市倔强,不哭,清醒时不喊累喊疼,可她困倦了会边做噩梦边睡觉。方诸有时任小女孩抱在身上。方濯缨对义父说,义父辛苦,可惜濯缨就要成年,该有男女之防,不可为义父代劳。 方诸说,我也曾抱过你。 方濯缨想,我记得。那时你骑一匹火焰般的红马,铠甲雕琢精致却有近乎渗入金属的血迹。你闻起来像伤口,像胜利,像凛风,像沾了血与泥的雪——你的马蹄下确实有来源不同的血与泥。我说卓音罕察努塔巴音。你轻巧将我提上马。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是鹄库话。方濯缨说,我已遗忘。 是么。可我能察觉你没有。你骗人功力还不到家。拿着。不要嫉妒海市。临碣郡的工作辛苦。我也给你准备有一袋糖。今秋新采的桂花,融进饴糖中。有诗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禁城的我们不可以有朋友。但桂花总吃得。 我们吃桂花?濯缨在心底笑。临碣郡的黄昏深了。屏息凝神,可以听到驿馆外远方隐约的海声。白绢风灯被点亮。方诸半张脸在阴影里。他穿白衣服,垂眸拍海市的背,模样是恬静的。驿馆即将来人喊出手阔绰的堪舆家吃饭,大约是渔获,不顶好,却有装在海水里运来的新鲜。濯缨不需要再与方鉴明独处多久。方诸在外示人,间或戴幂篱。这世道男子亦戴幂篱。防范黑衣羽林。防范褚仲旭的耳目。故驿馆中只有濯缨与海市能见方鉴明的脸。但海市还小,将遗忘。 “既不可以有朋友,那义父算什么?” 方濯缨站在桌前挑桂花糖吃。桂花糖是笔杆般的管,晶莹纤长。方鉴明倚着榻坐。方濯缨对方鉴明有时极不恭谨。他并非被收养后就立即成为方鉴明义子。濯缨是鹄库孩子,要复仇。方鉴明给他三年时间让被养在身边的他杀自己,三年后若方鉴明不死,濯缨就要认方鉴明为义父。濯缨在酒里下过药,放暗箭惊过马,夜半三更摸上过床榻,尝试过合纵其他“六翼将”对方鉴明动手,甚至冒充过褚仲旭的使者联络天罗山堂。方鉴明独自找到天罗山堂的店铺将濯缨抓回清海公府。濯缨以为矫诏谋逆的自己要死,方鉴明却让他检讨行动缘何败露,濯缨逐条排查原因,他观察方鉴明的神色,始终未得出方鉴明利用哪处漏洞。 “你未将我当义父。”方鉴明放下海市,起身到濯缨前端详濯缨的脸。濯缨在抽条。但他身高尚不及方鉴明。软刀般的视线来了,从上方剐。“我们这样的人,感情薄于云水。我们的双亲乃责任与身份。我们的爱人乃权力。” 方鉴明从纸袋里咬出一支桂花糖。昏暗中濯缨以为他容颜绮丽。方鉴明垂眸不抬眼睛。“方诸在大徵仅居一人下。而你,濯缨,是鹄库人左菩敦部的尔萨,夺洛尔萨之弟夺罕。” 织造坊 褚仲旭年号天享。麟泰三十五年后,便乃天享元年。天享二年,郭知行、鞠七七、阿摩蓝死。天享三年,顾大成死。清海公方鉴明病故,追封王,谥靖翼。天享四年,苏鸣使夸父族,失落于居兹国西。有逆党诡称褚仲旭姊琳琅,自禁城内谋反,未遂,被追溯。天享五年,天下安定。此前绝少上朝的褚仲旭再不开朝会。褚仲旭围猎,欣赏奇珍,听笑话处死人,以黑衣羽林威胁官僚兢兢业业地治国。 北苑织造坊添了一位绣师。方濯缨路过那里。恰逢绣师的弟子在向一棵树祈祷,希望树将一匹被风挂到枝杈的鲛绡还给她。树亭亭如盖,方濯缨坐在繁密的叶片里。他为休憩坐上去,发现小绣工话说得有趣,似乎若树归还鲛绡,她真要给树供馒头吃。所以方濯缨不现身地使鲛绡被吹落。小绣工当即在树下放了馒头。方濯缨折返回织造坊将馒头取走。后来方濯缨每天到此取馒头,有时藏在树冠里听小绣工说话。 多好。方濯缨想。禁城是沉郁的地方。这里的人规矩、安静,身份不同却皆被训练良好,说一样的话,不多投一瞥,感情也是被拟定好的:愚昧、怕死、认清且恪守本分、忠君。不可信怪力乱神,因为禁城乃天子居所。非被问及不可语,因为禁城中人不可主动看、不可主动听。不可私自祭拜,这算巫蛊还算欺君?每日在霁风馆协助方诸办黑衣羽林的工作,濯缨以为自己关节被绞入丝线,肌腱被牵引,颅脑被灌入水银。 方濯缨逐渐停止生长。海市却不。柘榴亦不。方濯缨与方鉴明共同负责海市的功课。方濯缨略过历史、术数,只同海市去校场学刀剑。他甚至不教海市涉及制作毒药的博物与炼金。他的努力或许有效。海市的志愿成了考武举。方海市混迹近畿营,有时不夜宿霁风馆。濯缨给海市引荐关外三大营换防回来的朋友,朋友忌惮霁风馆大公子,听话拉海市比武,给她讲麇关、莫纥关、黄泉关外之各异的、中原不见的风光。 柘榴则成为能继承绣师衣钵的人。方濯缨二十岁时柘榴十四岁。柘榴不再同树讲话,乃织造坊见习绣师的头领。她似乎与织造坊有卖身契。绣师在民间时柘榴以自由身侍奉她,织造坊将有盛名的绣师聘进宫,为便利以宫奴的身份将柘榴买下。方濯缨二十三岁时柘榴十七岁。方濯缨去织造坊,假装询问工艺,不提柘榴的名字,只要那个会绣鲛绡的给霁风馆做衣服。他坐在那棵树上看柘榴刺绣,一点动静也不发出。恍然间濯缨想自己还未曾与人去过踏青节,未曾与人相约在望夜赏月。他的佩饰也非纪念品,只是合眼缘随意挂的。 柘榴的师父要死了。而柘榴难过。 你不该难过。方濯缨想。旧的绣师死,你便是织造坊最优秀的。你将有头衔。你将有更多空余时间。彼时我将能同你出入禁城而不被发现。就算有人发现你的同伴是霁风馆大公子,方诸权衡利弊也将不动你。毕竟,方濯缨是男人而非阉竖,你履历干净又就住在禁城,无背景,入宫久,不在后宫在北苑,我追求你,方诸该高兴。 方濯缨去探望柘榴的师父。非伤,非毒。这时是天享十二年。褚仲旭的兴致不再是衣不厌精。他沉迷计算九州黄金的流向。柘榴的技艺与她师父无二。褚仲旭穿柘榴刺绣的衣服。 所以,当方诸希望方濯缨离开天启,去宛州办一项短期的检肃工作时,方濯缨说,好。 柘榴的师父是盲人。绣师年龄渐长通常害眼病。目不视物,愈加体现技法之巧夺天工。盲绣师死了。她的弟子被以毒药致盲。 这是五月。方濯缨返回天启在七月。方濯缨熟稔毒药,相应的急救医学也懂,不过给绣师弟子致盲是褚仲旭的意思,即便方濯缨在天启,或许除了举止失却体面亦无能为力。柘榴对新生活已适应得很有样子。方濯缨出现在她面前。柘榴凭借地面响动准确望到方濯缨的脸。 霁风馆 方濯缨打了方诸。 方濯缨很早就知晓方鉴明与褚仲旭做的事是打架。不是常见癖好,但算不得离奇。那两人耳鬓厮磨在腥风血雨的战场,自然无广袖、香闺,或费时费力的雌伏。霁风馆大公子精通格斗与审讯,不假思索即能制造最疼痛却不致命的伤。他体贴地控制住方诸。“这样不好么?”他感知假戏真做的反抗,“孩儿以为义父不打皇帝。毕竟,皇帝仪态从来看不出伤势,而早年间,我见过义父不穿衣服的样子。” 尽管当时方濯缨仅想,方鉴明难杀。身上伤痕繁多恐怖却依然不死——该有多少人曾想杀他? “你没有反应。”方濯缨失落。方鉴明以漆黑透蓝的眼瞳望他,方濯缨终于在那双眼瞳中察觉自己喜欢的清澈。方鉴明波澜不惊。方鉴明的神色未及动作凌厉。方濯缨探手隔着衣服摸。“孩儿听说有男子追求极乐到阉割自己。义父被阉的时候……硬了么?” 方鉴明不回避与濯缨对视。他对表情的掌握经过良好训练。挑衅。威胁。对无法破解束缚的困惑。“濯缨,”方鉴明乌发披散,终于无奈,“你下手太疼。” 所以濯缨吻住方鉴明。濯缨含的药由方鉴明卷走。药是床帏常见。漆黑透蓝的眼瞳中掠过怪诞的笑。像极红药原外与濯缨定三年之约的清海公。 承稷门 “你不可以动叶海市。” 方海市点新科探花,授黄泉营参将。她随军自承稷门出城,刚离天启时不纵马,却在人烟渐少时轻夹马肚,由道侧奔至队列前端。这时是天享十三年,方海市十五岁。她极重情义,辞别霁风馆时,泪滴落在方诸衣襟。 眼瞳乌黑泛金的濯缨则出落成英挺的青年。黑发规矩地以簪束髻,却遮不住惑人的异域长相。濯缨高挑,行止优雅肆意。方鉴明不再使濯缨进后宫。濯缨比方诸更给妃嫔麻烦。 方濯缨顾虑褚仲旭。方濯缨检视方鉴明的伤。意料内,新伤乃方濯缨陌生。故他不敢打方鉴明。只以刺激的制剂给方鉴明敷药。“疼痛有好处。”濯缨说,“疼痛,故有感觉。有感觉,故有良心。” 说这话时他眼眸深沉。方诸想这是方濯缨聪明的发现。那日方濯缨飒沓回霁风馆。义父,我听黑衣羽林说,您允许我随便杀谁,只要我不动皇帝?可,方濯缨大笑,死对你这种人太仁慈!你破坏柘榴,不如代替她赔我。 你残忍,抑或你懦弱?方鉴明反问。他激方濯缨,因此濯缨就可以将方鉴明锁进霁风馆刑房。你不敢跳下树面对柘榴。你不敢杀我。濯缨,你是什么?寺九的后嗣,龙裔天马的子孙,鹄库人左菩敦部的夺罕尔萨,难道竟因情爱畏惧? 不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柘榴是好教训。我后悔。所以我变得更像龙裔天马。所以我来找你。情爱、良心与我们这种人的美德不矛盾。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将自己禁锢在“规矩”织成的茧里。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协助褚仲旭“自断六翼”。褚琳琅谋反,难道不足以证明褚仲旭已无道得众叛亲离?临碣郡的珠赋逐年加。黑衣羽林杀的,有一批乃曾被召入宫却放弃褚仲旭、决定归隐的旧臣。褚仲旭固然终结乱世,但登大宝后他不是打猎就是观酷刑。方鉴明,清海公,靖翼王,你有大才,不该给褚仲旭当伥鬼。 你是否爱褚仲旭?方濯缨俯下身取悦他。近乎妖冶的笑。卷发沾染晶莹的水。义父,你该爱褚仲旭以外的人。 “但不是叶海市。”承稷门城楼上,濯缨以气息在方鉴明耳畔低语,“海市纯善。即便知晓你是统领黑衣羽林的方诸,即便知晓你纵容珠赋、害死海市阿爸与无数苦命人,海市依旧……因你对她的教养之恩,爱你。” 金城宫 褚仲旭荒yin日甚。伤害方鉴明又欣赏痕迹。紫簪温柔恭顺。她死后,褚仲旭再找不到人云雨巫山。“讽刺。”褚仲旭谓方鉴明,“我本以为柏奚之仪式困住你,却不想我已被它逼疯。” 方鉴明不答。他屡次庆幸自己终结了清海公世系的命运。柏奚之仪式对方鉴明无过甚影响。方鉴明本来要与之进行仪式的乃褚伯曜。但远在褚伯曜是太子时,方鉴明就最与褚仲旭交好。彼时尚未麟泰二十七年乱起。褚仲旭与方鉴明是天启最瞩目的双子星。褚仲旭会笑,会害怕,会珍惜,会谨慎地算计。习武时方鉴明在褚仲旭身上砍出血,褚仲旭皱眉包扎,说不打紧,大丈夫谁无几道伤。 但现在褚仲旭与方鉴明同床异梦。黑暗中褚仲旭恐慌地望着他。方鉴明坐起来,无济于事地给褚仲旭安抚。“鉴明,莫非我们将死于我的癖好?似乎也是不错的死法。疯皇帝杀死爱人,更疯了,自尽。” “我还不能死。”方鉴明回应。徵帝国北有鹄库人左右菩敦部与婆多那部,西有注辇国,南有尼华罗国、锡甫国、吐火鲁国,国内又有褚仲旭之弟褚季昶。“我如今信不过你,旭。尽管按秘术理论,我死了,你便可以不再疯。” “我懒得惩罚你。” “我无法逆转柏奚秘术。” “但你可以撤销。解开柏奚秘术,我就死。” “那谁来当皇帝?你不近后宫。国祚给褚季昶?” “那就找一个你愿意与之云雨巫山的人。我命令你。这个人总要找。毕竟你我不长生。” 金城宫 褚仲旭有驯服烈马之爱好。鹄库人自称龙裔天马,相传血统源自寺九与一位龙裔天马化成的女人。所以方濯缨为褚仲旭表演驯马,用鞭,用刀,足够血腥,不可使全力。左菩敦部的夺罕尔萨才是被驯的马驹。有时褚仲旭捏濯缨的脸。濯缨是战利品。曾锲而不舍刺杀清海公的少年,也乖巧喊清海公“义父”,惟妙惟肖学宦官仪态,驯马时再矫健,行礼时也朴素。褚仲旭欣赏时以马鞭抽濯缨,濯缨不避不躲,谢恩,挺拔如松柏。 褚仲旭的妃嫔有淤青。濯缨被刀割出血痕。这种伤比淤青更美,不会肿,纤细明丽的红,是比妆更刺目的点缀。此时濯缨的眼神坚定。他跪在地上,不堪,却有近乎藏匿情愫的样子。 他不会离开大徵了。褚仲旭想。他爱方鉴明,担忧自己离开大徵,我便将方鉴明弄死。可笑,我怎么敢杀方鉴明?鉴明,鉴明,你以柏奚之秘术救我,可曾料想你我绝望的今天。 褚仲旭问,濯缨你可恨朕? 不曾。方濯缨答。陛下是天子,而臣有臣纲。天子私事不容臣下置喙。天子既在天子位,便说明是圣明天子。正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海内无叛乱,乃大治。 你错了。褚仲旭教训。天子亦不随心所欲。你好歹是朕看着长大。鉴明考虑过凭借你使大徵与鹄库结为好。朕有兴致,所以提点你。命运有枷锁。我们套着它又将它套给别人。被驱策。 霁风馆 “义父。他同我这样讲。这就是你们么?可我是瀚州草原的龙裔天马,生在黄泉关外,该若风与电,甚至无可逐影。我以为……你们太弱了。所以请不要以枷锁驱策我。我将执行你的计划,行刺皇帝,凭借与夺洛绝似的长相投奔右菩敦部的额尔济王。不过,天启局势未明,褚季昶与左菩敦部的夺洛勾结,我们当真要先处理北陆瀚州的夺洛,而非就在宫墙外的褚季昶?” 霁风馆在禁城。曾是皇子居所。回廊外有水,曰霜平湖。天启初夏有焚风。霜平湖无萍草菡萏。清晨起雾霭。傍晚有烟波。夏季昼长。天光熹微或朦胧时,霜平湖散逸磅礴水气。清凉沁爽。缥缈似梦。 方濯缨与方诸读诗,讲千年前有个亡国诸侯被从南淮请到天启。南淮在宛州,有天下最好风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违命侯被请到中州天启,自然住进宫禁。神武王召见他,问当时还叫做太清池的霜平湖比南淮的水若何? 违命侯乃作诗。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天启有水有风有笙箫有酒,我已醉卧芳丛,又何必思念故园?你当真这样想?神武王疑惑。我们少年相识。我如今也梦到南淮的水,极浩淼,奔流至海。不过你所见的水与我所见的水不同。你是公爵世子,紫寰宫中水大抵是开掘的塘。我则出城跑马。我在黟云山最高的悬崖眺望,江水从最深的夜向远方流淌。不多久东方晨曦初绽。梦该醒。我的魂魄却已飞走。我不要只见凤凰池与紫梁河,我要去海,南海有鲛,西海有大风,东海未知,北海闵钟山有龙。 野史载,神武王追忆毕即北征。他的对手是他少年时最好的朋友。但成为皇帝与大君的二人为双方的国打起仗,却不留情亦不含糊。方诸说,这就是夺罕你的命运。你们鹄库人不是右金、淳支谱系的蛮族。但你这种人,在灭绝的青阳蛮语中被称作铁沁。不要思念我。你该回故国。十五年前我从红药原捡到你,是为让你有朝一日再回去。何况,你回关外后,我有办法处理褚季昶。 “我明白的。”方濯缨望着方诸的眼睛,“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他同方诸讲方诸听不懂的鹄库话,内容真实,皆乃传奇、史诗、英雄、野心。方濯缨会讲许多东西。他要成为鹄库的王,自然该至少有骗过方诸的本领。 濯缨顾念天启非由于方诸。 他不像方诸那般宵旰沥尽。方诸或许忧国忧民,但方诸不悖逆褚仲旭,纵忧国忧民,也忧不出多少好。濯缨怀疑自己像年轻时的褚仲旭,既在天子位便说明是圣明天子。但与褚仲旭不同,濯缨有很基本的良心。良心似乎乃天然的东西。濯缨有。海市有。方鉴明似乎亦有。对方鉴明,人似乎仅是用于垒徵帝国的积木,各有其作用,抽取、移位、破坏,便可以对徵帝国达成既定影响。对濯缨与海市,人不是积木,他们做无意义也无用的事。而方鉴明纵容这一点。许多积木可以被从徵帝国之塔抽取。褚仲旭抽取它们。方鉴明协助褚仲旭抽取。濯缨与海市拒绝抽取。他们是霁风馆黑衣羽林的大公子与二公子,却爱积木们。 紫宸殿 天享十四年,夺罕二十五岁。他一生漂泊若蓬草。徵帝国北疆至南境一百万拓土地,少有一郡夺罕未曾以黑衣羽林之身份到过。他在火山见过巫祝,在雪地森林拜访过采药人,进过航海家与豪商的宴会,也考虑过出仕,落户天启与近畿营。天启街巷繁多拥挤,不临山不傍海,到哪里都要许久,雪落时冷,却毋需夏季就有人群蒸腾起的烟尘。方濯缨在胡同且遛且逛,品茗又赏玩陶瓷雕塑。有青年男女微服进来,隐去名词聊彼此生活,但谈吐暴露身份。 濯缨想这样也无不好。清闲富贵,了却残生。每日为不影响格局的俗事忙碌,不忧惧,不惊骇,嘉肴美馔,叙乐天伦。但濯缨未立业,不敢牵累柘榴。他未请柘榴往贵族消夏的歧钺隘口,只到织造坊赠她昂贵的陶瓷雕塑。雕塑精巧,陶瓷冰冷,柘榴摸着陶瓷雕塑清淑地笑,濯缨不说话,折返藏到树上,看石榴花逶迤一地,在院落内洒落若光若雨的红。柘榴大概依旧没有发觉他。 方濯缨走入金城宫。近来某夜他将行刺褚仲旭。或许是为教濯缨有决意,方鉴明杀死柘榴。濯缨无表示,与额尔济在天启的暗探接洽。日晚,濯缨与方鉴明当值金城宫。脚步在石砖上无声地踏。穿曳撒的濯缨抬眼望方鉴明。方鉴明戴三山冠执麈尾,衣服是柔软的罗而非绸。罗是经纬稀疏的织物,轻薄,宽松,不显形。方鉴明已成为内宦,濯缨想。尽管他清瘦,不类其他太监痴肥,他的筋骨还是已衰朽,不复清海公时蟒袍大缎之刚劲。可我不同。草原的狼崽,成年时咬死病弱的头狼。 石火电光。 方濯缨的攻击直指褚仲旭心口。濯缨对肢体的控制绝伦,有肌rou,却因为瘦且有力量而显得近乎轻盈。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皆被认真锻炼。眼瞳澄静无情绪。微表情不泄露下一刻的攻击。他就那样骤然地攒刺一刹,指与腕发力,肘与肩紧张,将一支步摇送入褚仲旭要害,不露形迹推进更深。该是致死的。为柘榴。为鹄库人。为六翼将。为死难者。一击必杀。后路不察。山陵崩将给大徵带来如何影响未知。我不介意遗留波澜盈天。为方鉴明。 然而没有血。濯缨撤退时瞥见褚仲旭。方诸的衣服深黯。他被褚仲旭扶在怀中。褚仲旭怅然地喊御医,眼瞳中隐约有令濯缨不悦的欣快。 方鉴明。濯缨打马出禁城时想。我似乎有些想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