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死蛋
雪渐渐停了。 一行人走进雾山时，庞宜之刚刚讲完自己所了解的万年前的故事。 黎苏苏疑惑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冥夜留在墨河河底的般若浮生却不是这样的？” “是吗？” 庞宜之皱着眉头。 萧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在我们经历的般若浮生中，冥夜和天欢在一起了，两人携手，与其余半神一起对战了魔神。” 黎苏苏也点头如捣蒜：“我醒来得比较早，不知道他们一起对付魔神了，但是他们的确早是在一起了。” 庞宜之十分纳闷：“难道那不是般若浮生？” “即便是又如何。” 一直沉默着的澹台烬忽然开口，“般若浮生也不过被梦境主人主宰的世界，主人让入梦者看到的，便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庞宜之摸了摸下巴：“说得有道理，从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般若浮生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过去，它取决于梦境主人的想法，被梦境的主人所安排，实际上也只是一种幻境。 萧凛思忖片刻，说道：“难不成，那是冥夜所希望的过去，而不是真实的过去？” “你的意思是说，冥夜真爱的是天欢？”黎苏苏一脸麻木，“他娶了一个，又真爱另一个，搞得两个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赔上全族的性命，最后他在墨河底下天天做和天欢在一起的美梦？” “这样的话，桑酒和蚌族也太倒霉了吧？” 庞宜之道：“现在流传下来的故事多是后人杜撰，谁也不知道冥夜神君到底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万年前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现在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冥夜娶了桑酒，负了天欢，桑酒全族被灭入魔，后来又杀了天欢以及全族。 “冥夜，只爱天欢。”澹台烬低声说道。 叶冰裳并没有因此从他身上离开，澹台烬有些庆幸，但他也明白恐怕叶冰裳早就知道万年前冥夜、天欢之间真正发生的事情。 所以叶冰裳一直想要离开自己，想让他忘了她，并不是因为他比不上冥夜，而是因为…… 她早就明白，天欢与冥夜之间是一段虐缘。 澹台烬忽然灵光一现。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比不上冥夜，因此十分痛苦，但现在看来，冥夜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都觉得冥夜没什么了不起了，难道冰裳会觉得冥夜好么？ 哼。 澹台烬冷笑一声，忽然又说：“冥夜不过是个蠢货。” 萧凛几人面面相觑，黎苏苏更是挠了挠自己的头，问道：“澹台烬，你又发什么神经？” “不得无礼！”廿白羽抱着熟睡的月扶崖，尽职尽责地喝道。 黎苏苏只好挥挥手：“好了好了，抱歉。” 澹台烬全副身心都在注意叶冰裳的反应，根本没有注意黎苏苏这点小插曲，还好叶冰裳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安静地站在他的肩头，看着山林里越来越浓、越来越密的雾气—— “不对，这雾有问题！”庞宜之脸色一变，“好重的怨气！” 他的话刚落音，浓雾便飞速移动起来，将他们所有人包裹在其中。原本熟睡的月扶崖这时睁开了双眼，哇哇大哭起来，但是她那双大眼睛里只有茫然的血色。 “扶崖！”荆兰安心急如焚。 黎苏苏连忙上前，以一道温和的驱邪符贴在了月扶崖的身上，说道：“不用怕，只是怨气有感所致。” 荆兰安点点头：“好。” 月扶崖逐渐恢复了宁静，黎苏苏转过头，对庞宜之道：“庞道长，引雷符！”怨气乃是至阴至邪之气之一，雷克万物，自然能趋开怨气。 庞宜之点头，快速从怀中扔出九张引雷符。 雷声在半空中劈里啪啦地炸开，将靠近的怨气逼退了三尺远，但没有能令其消散，不过片刻，又卷土重来。几人稍微不慎，便被深重的怨气卷入其中，不见苍林负雪、日照远峰，只有魑魅魍魉、鬼影重重。 “好疼啊……” “好苦啊……” “圣女，长老，你们在哪儿？” “为什么……不回来……” “上清……神仙……” “为何不救我们……” “我们腾蛇一族……满门英豪……为何……” “救救我们……” 此起彼伏的哀嚎字字泣血，如雷贯耳，那声音如同刀剑棍棒，穿透了在场所有人的紫府，拉扯着他们的神魂，让他们不得安宁。 荆兰安死死地护着月扶崖的耳目，廿白羽跪倒在地，却还试图朝着澹台烬的方向爬去。而一旁的萧凛站在庞宜之与黎苏苏的身前，试图用剑破开重重迷障。 黎苏苏原本神智清醒，却在怨灵的夹击之下，忽然捂着耳朵开始哭泣：“不是我……” “不是我……” “与我无关……” “我不认识你们……” “黎道友！”庞宜之扶住了她，掐着诀指向她的紫府，想要将她唤醒。 而另一边，澹台烬与叶冰裳也并不好受。 从怨灵的口中，他们得知了桑酒杀了天欢、取走所腾蛇一族的仙髓后发生的事情。 桑酒并没有能力追杀所有的腾蛇，她只是杀掉了当时尚在上清的腾蛇，但是腾蛇的圣女和长老死亡了，上清从此不再管他们，留着雾山的那些占尽了“老弱病残小”的腾蛇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不知道哪一个妖魔路过，他们便彻底死了。 可腾蛇从来便是先天之灵，更不知有多少腾蛇为仙界、神界立下过累累战功，因此，即便落得如此境地，他们也不会任人搓圆揉便、为所欲为。 随后，冲天的怨气笼罩了整座雾山，将那妖魔彻底吞噬，也将雾山真的变成了“雾山”。 得知了来龙去脉，叶冰裳睁着圆圆的眼睛，泪水如断珠般滑落。 “冰裳……” 澹台烬想要为她擦泪，却始终不敢伸出手。 明明他与冥夜是两个人，可他总会因为冥夜的错而害怕…… 因为他害怕自己真的是冥夜的转世。 叶冰裳从他的肩头跳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了满是冰雪的草地上。漫天的怨灵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向着她不断地聚拢。 澹台烬大骇：“冰裳……” 叶冰裳充耳不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两个爪子捂在胸口，也挡住了正在运转的倾世之玉，她要将腾蛇一族的怨灵从倾世之玉过一遍。 于是，几人忽然发觉怨气的减少。 最清醒的萧凛和廿白羽抬眼望去，看到浓重的、翻滚的雾气像是一阵龙卷风一般，没入了叶冰裳所化的小兔子的胸口，随后，忽然又四溢而出，全部消失了。 “叶道友……？”庞宜之也看到了。 很快，所有的怨气便消失无踪，小兔子重新睁开眼睛，还是那一张波澜不惊的兔脸。 荆兰安缓缓地松开了护住月扶崖的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被折磨多时的黎苏苏也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澹台烬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随后，他朝着叶冰裳伸出了手，“我们走吧。” 叶冰裳看了他一眼，跳进了他的掌心，澹台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幸好……她没有讨厌他。 “我们去哪儿？” 萧凛见澹台烬和叶冰裳还想要继续往山里走，不由得问道。 澹台烬抬了抬下巴，说道：“里面还有冰裳想看的东西。”叶冰裳仰着头，时不时拍了拍澹台烬，跟他指示方向。 “那些怨灵都没了，这山里还有什么？”黎苏苏手脚还十分冰凉。 按理来说，她是无垢灵体，应当百邪不侵，谁知道会因为这些腾蛇的怨灵而受折磨，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黎苏苏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荆兰安因为她救了月扶崖，一直心怀感激，于是关切地问道：“黎姑娘，你没事吧？” 黎苏苏摇摇头：“没事儿，就是觉得这地方太邪门了。” “是啊。”庞宜之也摇头晃脑地说道，“谁曾想天生灵兽死后还能成这样厉害的怨灵呢！倒是唏嘘，当年的腾蛇一族可是为那时候神界、仙界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四洲三界能有和平之日，少不了他们的出力。” 黎苏苏嘟囔了一句：“那么厉害……不也都死了……”那他们被灭族不也是那个圣女害得么。 “闭嘴。” 澹台烬冷冷地说道。 叶冰裳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腾蛇一族已经死去万年，她虽然伤心，可她终究不是天欢，不会因为黎苏苏这一两句话就动怒。 何况，黎苏苏的话也提醒了她。 若是站在神魔对战的立场上来看，腾蛇一族那么厉害，却可以因为一段可笑的虐恋与入魔的蚌妖便毁灭殆尽，还让腾蛇一族的灭绝归咎于咎由自取，以至于无人援助，这背后的手笔倒真是四两拨千斤。 察觉到目的地靠近，叶冰裳收拢了思绪，双脚在澹台烬的手掌上跺了一下。 “到了。” 澹台烬明白她的意思。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藤蔓缠绕、覆盖着的冰雪山洞。 黎苏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庞宜之留了个心眼，先掐指算了算：“没什么危险，什么地方进去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了，其余的人都放心了下来，跟着澹台烬和叶冰裳避开藤蔓，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冰窟。 荆兰安忍不住将月扶崖抱得更紧了些：“这里也太冷了。” 黎苏苏摸了摸头顶倒悬的冰棱，说道：“好像……有术法的痕迹？”闻言，庞宜之与萧凛也将四周检查了一下。 萧凛道：“的确如此。” 很快，一行人走到了冰窟的尽头，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黎苏苏倒吸了一口气：“天啊。” 只见面前重重叠叠地、全是簇拥的冰晶，冰晶又抱着一颗又一颗近乎透明的蛋。那些蛋的个头大约两个巴掌大，隐约能看到里面小蛇的影子。如此看来，更显得诡秘莫测了， “这是……”荆兰安喃喃道。 庞宜之舔了舔唇，道：“这恐怕是腾蛇一族留下的蛇蛋。” “啊？”黎苏苏惊讶，“都一万年了，这些蛋还能有生机么？” 萧凛听着，便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些裹在冰里的蛋，却不料径直被冰面上的灵气灼伤了手。 “别动！” 庞宜之阻止不及，只来得及将萧凛的手抢回来，“先天灵兽的蛋能在这儿安安稳稳地呆上万年，定有其保命的法子，你怎么敢直接碰？” 萧凛的一根手指差点被灵气彻底侵蚀，庞宜之说着便在他的伤口处飞快地画了个符。 “抱歉。”萧凛抿了抿唇。 黎苏苏看着萧凛手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道：“腾蛇也太凶了点了。” 庞宜之解释道：“腾蛇天生灵兽，好战好斗，性情暴烈，自然是凶的。”他又看向这些冰封起来的蛋，“这些蛋能够留存到今日，除了雾山里的那些怨灵，还有就是依靠这上面的冰封时间阵法了。” 荆兰安听着熟悉的字眼，问道：“这个阵法是不是就是道长你们提到的、让扶崖冰封的法子？” “是，也不是。”庞宜之道。 “现在仙门许多法术与万年前的术法相比，威力减弱了不少，衡阳宗的冰封之术充其量也只是个不知道削弱了多少倍的术法罢了。” 黎苏苏看着那些腾蛇蛋，若有所思：“那这些蛋都还活着？” “应该是的，不过还是要解开术法时才知道。”庞宜之解释道，“毕竟已经有一万年了。” 萧凛握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又问道：“那么，这个阵法要靠谁解开呢？” “对啊，腾蛇一族都死了万年了，现在衡阳宗的冰封之术又与之不同，那岂不是没有人能解开这个阵法了？”黎苏苏可怜地看着这些蛇蛋，“说到底，还是些死蛋……” “呼——” 忽然，一阵猛烈地冷风袭来，黎苏苏的脖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条白帛狠狠地勒住，勒得她脸颊通红，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什么？”荆兰安大惊失色，想要想去帮忙，却被白绫带起的罡风阻挡。 “锦雾绫！”萧凛片刻辨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腾蛇圣女天欢的法器！黎道友，定是你方才的话惹它生气了！” 黎苏苏抓着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呛咳：“我……咳咳……错了……不是死蛋……我瞎说的……咳咳……” 锦雾绫这才松开了黎苏苏，盘旋那些蛇蛋之上。 荆兰安将月扶崖交给廿白羽，上前扶住了身形不稳的黎苏苏，道：“黎姑娘，你还好吗？” 黎苏苏脸色快速退去了血色，脖子间一片青紫，疼得不行，依旧忍不住埋怨道：“怎么……咳咳……这雾山老是……针对我……” 一直冷眼旁观的澹台烬这时说道：“报应吧。” “怎么就报应了？”黎苏苏忍不住翻了白眼，“我自认为可没有得罪万年前的腾蛇一族！” 澹台烬懒得理她，转身朝着那些蛇蛋走了两步。 他弯下腰，将叶冰裳放在了地上。 “小心！”见叶冰裳快要碰到那冰层，萧凛脱口而出。 叶冰裳并未停下动作，而是轻轻地将自己的爪子抵在了冰层之上。腾蛇一族并不抵触她，防御的阵法自然也不会启动，很快一道冰蓝色的流光在她的爪子下亮起，半空中的锦雾绫像是找到了主人，欢快地涌动着。 片刻后，叶冰裳收回了手，心中莫大的悲凉。 真的……是死蛋。 但又不同于其他死胎，这些腾蛇蛇蛋缺失并不是魂灵，而是出生的气运和契机。 叶冰裳猛然睁开了血红的眼睛。 天下万物，气运恒定，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尤其腾蛇这种累积了千万世功德与气运的灵兽族，上天总会留一线生机。 所以……是谁……偷走了这些腾蛇蛇蛋的气运！ 那小小的兔身忽然隐有煞气出没，吓了黎苏苏和庞宜之一跳。庞宜之连忙道：“怎么回事？！” 他话刚落音，锦雾绫便飞卷而来，将叶冰裳彻底包裹其中。 “冰裳！” 萧凛十分着急，其他人也屏住了呼吸，生怕她遭遇黎苏苏之前遭遇的事情。唯有澹台烬毫无担忧之色，因为他明白，锦雾绫只是找回了自己的主人。 果然，没多久，锦雾绫就变小变短了，它绕在叶冰裳的脖子上，还俏皮地打个花结。 “嗯？” 庞宜之瞪大了眼睛，“这是认主了？” 澹台烬附身将叶冰裳捞了起来，轻轻说道：“嗯，认主了。” “走吧。” 他抱着叶冰裳转身，想着洞口的光亮处而去，锦雾绫从前向后飘荡，在他们的身后随风轻轻颤抖，像是在跟这些蛇蛋们告别。 黎苏苏和萧凛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想起了幻景中天欢和冥夜并肩的模样。 那时候的锦雾绫也是这样灵动地飘摇着。 只可惜那是假的，天欢和冥夜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