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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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成为自己:那些见过念过的红尘往事,精妙地编织成一种必然实现的预言,在往后的余生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你都不知道。头回见他跳舞,我连孩子入什么门派都想好了。”与毒姑娘相识后的第一个七月初七,白露站在拿着虫笛的含珠身边,两人周围绕着零星的蝴蝶,并排看着金水镇戏台上正在破阵舞的唐明:刚听到这个说法的道君一时分不清真假,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白露才敢理直气壮地驳回——说着要个孩子的含珠,不仅还有别的情郎;这么些年,连个徒弟都没见过。 人间情重,说的那一刻一定是真的。 天宝十年,相知山庄开放。盘桓在瘦西湖畔的绝弦,自然不知道这个马上到来的,无比短暂的秋月,会让他的命运进入一段怎样跌宕的传奇:此刻的绝弦更熟悉的是枪剑配合,是玲珑箜篌。后来坊间相传的那些冠绝天下,墨韵琴音,原是搭讪拙劣的玉折硬求来的。 他那时远没有看惯松风点墨,远没有习惯春泥折叶,远没有看客所想的那么眷恋红尘:就算是后来——后来……有人放不下琴,有人念念不忘。谁能猜到你我会无法逃脱这一切,断情相诀的时候没有想过,身败名裂的时候也没有;偏偏是幻境将散之时,徒然屡屡回望。 福气这件事,很多时候比缘分还叫人捉摸不透——江湖那么大,谁才算你的奇遇呢?落将军早年还有过稳重老成的模样:“欸——不是,年轻人就不要这么血气方刚的。该低头的时候……大丈夫能屈能伸好吧?”可惜该听这句的少年坐困围城:那时候花间有「砚悬」,人人忙着一起追梦;一如台下芸芸看客,都耳过如风,当时只道是寻常。 然而绝弦明明是想好了的,一样不曾逃过离散。感情是两败俱伤的博弈,何况他们几年里数次纠缠,苦苦支撑着残局,再想赢自然就难了。拔琴中剑的时候绝弦想要狠心决断,黯然退场的时候玉折以为爱恨终结;然而乐山大佛窟顶石柱分明,天山碎冰谷里没有下雪——根本不用闭上眼回忆过往,庸俗至死的是命运。 自风起稻香至天宝十四。 十年一觉扬州梦。 非常普通的一天,绝弦甚至没空注意夜空。念庭兰差的就是一个归墟玄晶,新的比武也源源不断。实在要说一句后知后觉,两场都是花丐,他却还在犹豫第二天的比赛。对方欲言又止的沉默,隐在人群里的安静,又恰好助长了这种迟钝。 等待幻境传送的第三场,绝弦甚至把包裹里的怜飞凫都拿出来,同身边越围越多的年轻相知们絮絮叨叨那个二百等一:“不一定好用的,太脆了…我真没夸张,真的一掌就没了。”他抱着自己的精六插八的梨音琴,抬头就是拭剑台——无知者最幸福,这话是真的。 耳边歌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的,可惜绝弦没有。他还在忙忙碌碌的谢这个谢那个,对面的藏剑少爷几分相熟,眼前的花间游拥有一个这一晚第三次出场的名姓……绝弦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太过熟悉的Top癌开口吭了一声,第一句是劝队友别炸「吞日月」。 手下本是熟练的「梅花三弄」,绝弦正给自己套盾;明明进来的时候还开朗快乐的人,玉折的声音一出现,立马自闭。刻意沉默的相知,一言不发的剑纯,整个队伍只剩花间游的声音——胜利即将跳出来的时候,绝弦站在鼓边一动不动,等着他们打完云裳。他耳边那首《去年夏天》,到这里其实还没有全部唱完: 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出来依旧是夜晚的扬州城, 和一个还缺四千九名剑币的绝弦镇魂调。 只好沉默地再点一把:乐山大佛窟。「人是可以脱敏的,不管行不行,介意就是我输!」他盯着自己排在两个输出中间的位置,还有那不必再动的奇xue,无所事事看了十几秒。绝弦在边上的花间游疯狂后跳的视野里啪的关闭了听筒,顺便切到对面瞅了瞅。 他努力拖着笑尘决,挂了几分钟的持续,看着南风星楼一概全无的花间游,妥协般打开声音:还好用不上相知开口,对面的傲血率先重伤。再次关掉喇叭的绝弦若无其事地点上那两个赞,终于心平气和的退出。 至于花间游的尴尬,最多也就持续了一场墟海之眼的时间。对两人的组合来说全然陌生的海天一色,能够再次看见熟悉貌美的相知琴,足以让玉折骂出隐约的脏话:但是他藏的好,得亏这陌生的易容,得亏绝弦也没开口。一回生二回熟,天山碎冰谷也不带怕的——花间游本来是这么想的,小心翼翼发讯息的时候,连耳朵里的歌已经从原来激越的鼓点,又一次重播到前奏的低柔都注意不到。 铁锁连环里面,花间游疯狂挨打的中途,他身上「梅花三弄」的球形盾刚刚散去,耳边是若无其事突然说起话的绝弦——你别!玉折手上疯狂的星楼都顿了一下,直到看见全场最佳的结算,他人还是懵的。策马而过的广都镇人来人往,玉折一如往常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排上了队。直至回到原位,幻境又一次传送中:好,墟海之眼……甚至某知名剑纯。 互相单杀一个的时候,他确实觉得今天其实也不错,这个不错一直保持到玉折耳朵里重新变成激越的电音鼓点,下一场拭剑台加载中:熟悉的相知,不知为什么一定会出现在故事里的剑纯……「我说我开口的时候没有故意,你肯定不信;但是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你能信的。」 愿君此去,战无不胜——这不过是很多年前该送出的祝福;而今再说,其实也不需要了。 连含珠都快忘了,总之那几年都差不多,左右不消停的很,唐明也几乎完全绑定在她身边。两人日复一日相处,靠的越近彼此矛盾就越多;再加一个似有若无的方时雨,彼此之间的关系一度比教主那边还要复杂。 又是一个七月初七,好容易稳定一些的日子,方大夫不知怎么回了秦岭,徒留唐毒二人自己犹豫。含珠看着远远在前面走的唐明,脑子里全是:阿云姐当年还是分了手才来的五圣教,我这才叫大麻烦。 处理一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解决它;其次是提出一个更棘手的新问题:他一开口的时候,年轻的毒姑娘就听出来了。这位不是来商量,也不是来求助,恐怕只是来通知。 含珠不死心,嘴上努力换着花样:“你又不是个凌雪阁,哪来什么一定不一定……”他就跟着笑:“说的也是!什么时候秀坊再迎八方侠士,我还回去和姐妹们比剑呢。” 「… 还惦记剑呢!她隔着虚空无声叹了口气。 那是他们俩偷偷摸摸开溜的某一次,唐明身上是蓝黑的劲装,弩箭飞镖绑在袖口腿侧。他装模作样一路跟着含珠走出树顶村,绕过圣兽潭弯弯曲曲的水岸边,唐明才敢从背着的包裹里掏出双剑。含珠飞快一步上跃,化蝶脱离,这才堪堪躲过他欢天喜地名动四方的剑尖。 也不过如此了。 被选中目标的含珠不太熟悉云裳,唐明自己却是清楚的,在「翔鸾舞柳」和「上元点鬟」之后,倒读条的「回雪飘摇」每一跳都像在同时消耗他的血气,双剑几乎脱手。一群花里胡哨的蝶翅不知什么时候从周围跑过来,碧蓝的磷光绕着他跃动,手里抓着虫笛的含珠瞥过来:“走不走?” 唐明手里的剑转了最后一圈收势,有点犹豫的站在年少的毒姑娘身后:“就我们俩去?”含珠停了停,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苗绣短裙的银坠子们才开口:“你还能不能隐身?”不只是当年,就算是如今,唐明的「浮光掠影」惯来用的得心应手。 可惜这趟出门没有武技来回转换那么顺利,从山谷岭间找到自己不靠谱的队友的时候,唐明离那些天一蛊师已经相当近。该说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上头没分寸呢,含珠看着他远远一击飞镖化血,不得不浮空补了一个「千丝」才让唐明顺利隐身。 结果就这?她难以置信盯着那几个牛肝菌,听着唐明绘声绘色说怎么找到的,又怎么拿双剑去够,看见蛊师又怎么躲起来。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看着一直不说话的毒姑娘,委屈巴巴踢着边上的小石子:“之前,之前不是你给我吃过,它……我的剑都只剩一把了。” 然后又被含珠绑起来了。 身后还火辣辣挨了几下藤条。 顿感难过的唐明正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功夫,毒姑娘拿出了惊人的臂力,砰的一声把鼎架到了火堆上,路上随便扯的菜果搭配那寥寥几个撕碎的菌子开始煮。“我知道你能解开……看着锅,不准解。” 虽然含珠走之前这样跟他说了,当然他不会听。那时候的毒姑娘,臂上永远戴着极重的银钏,唐明总算找到的时候,含珠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被他遗落的云裳剑。好在她很快从昏睡里醒过来了,含珠一边在自己的小包裹里找药,一边拿虫笛敲敲唐明扭伤的脚踝:“我救你,你救我……吃饱了撑的。” 她下手就没有轻点的说法,唐明紧缚的劲装之下,身后几道肿痕都没好呢。坐着已经够疼了,刚才还吊在树上等了好半天才打出那一发天绝地灭,结果含珠还没有好脸色:唐明单脚跳起来准备自己走,没蹦两步身后绿藤甩出来了,面前的毒姑娘正气鼓鼓抱着手臂:“又怎么了!” 一想到之前没法修内功的时候还常常被含珠故意放着不管,唐明挣脱束缚的动作更大了。结果藤蔓是割断了,含珠却扑了上来。她沉重的银臂钏压在唐明腰上,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晚霞之下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酿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阿明。”唐明难耐地转头避开了含珠的呼吸,结果听见了更靠近耳朵的下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 竟然也是往事了。 “记不记得我帮你拿回来的那把剑?” “不记得,记得你凶我。”早已不算少年的唐明回复得飞快。长开了的毒姑娘笑倒在他身上:“小气鬼。”唐明哼一声,显得更加骄纵:“那我现在想吃!”亲过来的含珠于是扯着他的脸颊:“现在不是季节啊,干的哪有鲜的好。” …」 她的情郎不仅有一双过于氤氲的眼睛,似乎再怎么艰难的境况,都不足以让他真正落下泪来。含珠不愿意再仔细分辨唐明的神情,想了想还是说:“就算生死蛊,也只能救你一次。” 他却伸出手推了推:“耍赖了奥。那时候就不是……”当然不是,含珠不过是拿唐明没办法了。生死蛊养起来难,用起来更是苛刻;如今都难说成功,更不必谈以前。 讲好听了,枫叶泽青梅竹马,不好听就是年少轻狂——哪有那么多情深似海。 她的手指仍旧留连在唐明的身体上,含珠分了一会儿心:真是……听说那位单修冰心的从前柔情似水,唯有以身献祭一事不肯听劝;而她这个非要云裳的嘴里讨饶得熟练至极,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这一场结束倒跟比武三百回合似得;连他和自己的衣物全部碎成布片,满床只有纠葛的帐幔。 彼时夏夜梦长,唯叹春情昼短。 对唐明而言,比起他死活都不愿意答应含珠的同行,似乎是三个人之间的纠缠更好处理。才和含珠争锋相对了半天的人,提起方大夫的时候十分轻描淡写:“都行吧……”唐明的视线有意回避着含珠外衣披盖下依旧裸露的大片大片麦色肌肤,说话也变的格外轻声细语:“反正我不问,看你。” “如果。万一我,此去无期……”他最后躺在含珠膝上,一边这样讲一边好像在观察窗外,绵密的雨丝后,有不少无法辨认的星星。等她跟着唐明的目光看去,那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刚刚嘴里不在意的唐门弟子最后说:“也就不用考虑以后了。” 当然了,含珠没理他。 「夏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也会相逢」 乾元元年的成都, 彼此相伴的第十三个七月初七。 唐明无法自跳又奏乐的,蛊女于琴韵也天赋平平,这一出自然就落在执笛的方时雨身上。他们耳边全是热热闹闹的各色烟花,燃在那里映亮了半个夜空。依旧是灯火阑珊的广都镇,喧嚣人声的恍惚尾调里,水绸粉衣第不知道多少次扑到她身前的时候,毒姑娘用出了初次见他跳舞时用的那一招:堪堪拦住双剑飞旋的「江海凝光」,她手里的「清绝影歌」才敢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