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好梦难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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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没想过还能收到信,又或者站上大唐的那一天,她就已经知道:这一切注定会沿着她算不出的那个既定命运往下走——甚至随信这件衣服的制式还相当新。 被绝弦顺路捎上长安城的三个孩子不太适应越走越热的天气,新学的轻功还个顶个半桶水,好好的官道盘桓了两个多月。尤其是浑身上下重重叠叠的雨果,一看到那身明显清凉的红兜帽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见到这向来腼腆的人数次欲言又止,道姑十分爽快的任由他顶着一头薄金本色的短发,试探性套上那身少侠制服。 随包裹的信其实是一张模糊的合照,正面是红衣琳琅的一家三口:后景脸庞半遮的波斯男子站在三生树下,手里是玲珑剔透的「洞虚灵蛇」双刀,身周绕着一圈明亮的朝圣言。女子柔光的发丝束起,细腰和黑发的缀饰金闪闪的反光缀在红衣之间,正和抱在怀里的人一起背对着镜头。挂在她身上的男孩儿眼睫金线在兜帽下隐约,扭头冲着这边吐舌头;他脸上的猫胡须易容惟妙惟肖,衣服就是寄来的这件「孤星挽月」样式。 和一堆配饰斗争半天的三人组终于退出了一个,放弃越帮越忙的罗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白露面前,念起背面的字:“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小道姑「啊」了一声,凑上来仔细辨认最后那行,“喵,喵,喵,喵?”白露跟着她的学舌哼出一声笑来,很快抽走了让人挠头的留言:“大光明录?别问我,我就没知道过。” “……说的好像道德经你就知道似得。”转着笔的尤里说话有气无力,长安城地上的石砖被夏日正午的日头烤烫了;花间游一身近地的长袍,恍惚觉得自己快要中暑:“诶——”对街无所事事等待中的一位道君忽然看了过来,十分大音量的沉厚男音:“你怎么在这儿?” 尤里还没来得及搭话,那边一个黑白道冠的紫霞功追了出来:“lzq你掉了多少……”顶着一个「星絮」名号的太虚剑意先逛到了边上,声线熟悉的紫霞功下意识的生太极也隔着长安大街插到了这边:“怎么了,怎么了?” 这对剑气还没跟重逢的旧友寒暄两句,一个脸带猫须的明教弟子从那边晃了过来:“来了,世一剑。”这人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我是替身,怎么说?”太虚剑意的注意力一下又被拉了回去:“帮帮忙啊。我两个号,都掉了呀……你上「北耀」,然后。然后我,”一身沉稳黑白,冷气飘飘的紫霞功开口完全和打扮不符:“要不我上剑纯。刚好我体验一下,体验一下被带的感觉好吧?我「星絮」怎么样……” 尤里自觉往白露她们的方向退,把花坛边的地方全留给逐渐聚集过来「忙于交流」的花麻瓜亲友团。他觑了一眼丝毫不见汗水的道姑,假作随意般一问:“你从前打什么……剑气么?”白露转过来看了看他,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我不打——阵营斗士没有竞技场。” 他狐疑地站在白露身后,一边挽着袖口,一边挑起眉毛——啊对对对。你一个极道魔尊不打竞技场,还有个身在浩气盟的好朋友……恶人谷是真有意思,天天跟对面地界扒拉人。他瞥了一眼两个战场接引人中间的石墙,上头挂着一副难以忽视的巨型莫雨毛毛宣传画;红蓝火焰对峙,七星战十恶呈翼型阵列拱卫居于中心的穆玄英与少谷主,场面一触即发: 「啧,上行下效」 那边两个姑娘正绕着漂亮的金发明教少侠稀罕地转圈:“缺一只猫!”白露兴致勃勃嗯嗯几声,一边跟着点头,一边分心在那些明教弟子的跟宠款式里挑花了眼。茱琳反复掀开雨果的兜帽又套回去,抽空往贝利诺的方向瞥了一眼:蓝黑衣饰的唐门弟子躲在城门的阴影里,头发上的化血镖在他转头的时候散发着不详的暗芒。 从前走的时候,他养的那些豆豆糖糖,通通送回了圣墓山。要不然……茱琳还在欲言又止,凯恩倒是没顾忌,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的把人薅了过来:“诶,我说。秀坊就没有哪个meimei养猫?”贝利诺甩开他的手,瞅准站在隔壁的一个蓬莱弟子撑开的伞再次蹭进去:“什么眼神儿啊!秀坊一向养兔子。” 等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她已经是坦然接受了。白露妥帖地放好那套颇新的银针,回到住处时还是吓了一跳:客栈楼下不仅有街面上的长安百姓,还聚着至少两波人。一波五花八门,江湖侠士和过往行人团团围在一位颇为出众的琴师周围,对方的音域里都是娴熟的梅花三弄,甚至隔着十几尺还给白露套了一个。 另一波就打扮的十分整齐,高高低低的青岩万花谷医师们你一言我一语,三个孩子欢笑的声音都盖不住苏言刻意尖利的嗓音:“…哥哥,快一点嘛……”白露正打算后缩,那位不知道在干嘛的花哥忽然探出头,一把将尤里推出了人群:“你老婆喊你吃饭!” 发丝有些乱的人一步太阴才能稳住,看向白露的时候下意识顺了顺自己披散的长发,尤里往那边看不见人的琴师处一努嘴:“他们准备去东海,侠客岛又要比武了。”道姑的声音也稳稳的,丝毫不表现出已经看到了他的凌乱样子:“花谷弟子们呢,总不能都去东海。” 他眯了眯眼睛,背着手走到前面开始稳定倒退:“给裴师兄送信来的。花谷大疫刚稳,无关人等减少出入……”尤里往那边茱琳的房间一比,“喏,打算兵分两路。方方要跟师弟妹回花谷帮忙,唐毒好像去东海看比武。” 白露本要拿针的手又收回去了:“苏言准备打花歌?那还有一个呢……”挽着她手臂的男子想了想,四处张望了一下找人,最后边往里走边说:“我猜是阿丢……你不知道,苏言他!”讲着讲着松开手的尤里笑的不行,避开大堂人群靠在她耳边低语:“他还准备取名叫「戴替」,笑死了。”奥,那么个戴先生……白露表情毫无变化,突兀问了一句:“你不去?来都来了……你们不去双花歌?” “我肯定不…”还在说着的尤里突然转过身,肩膀放松下来降低视线直直盯着她,“……露,露。你吃醋了。” 白露闻言微微仰起了头,避开视线的道姑手臂扶在了窗台,楼下那三个技能生疏的气花歌还在被花谷弟子们疯狂投喂:“刚到长安又去东海?”没想到尤里摇了摇头:“不是要去找余半仙嘛,”他没太纠缠刚刚的话题,“跟着我们去看三星望月好不好?” 两人进了屋子,她终于能够拿出那套针来,寒光粼粼的样子铺开在尤里面前:“我从前认识个万花弟子……如今,正好在那里。”白露自觉说的很平和,寄信来的是末末,近况写的极少,只说仍在青岩结庐而居,退隐江湖。 坐在里面的人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忍你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左一个明教又一个万花。怎么着,我看着那么好欺负?」 (… 白露毫无所觉的打开门跟进来,那把长剑并不回鞘,就这么搁在几上:“当日之时,「不问往事」也是你说的;如今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尤里已经趴在床上了,听见这句话转了一圈,脸朝着里头不动弹。道君凑过去手撑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抚着他的长发,好像叹了口气又没有:“我也不是一定要讲道理。” 她手臂环绕过来,肘部杵在尤里背后,下巴搁在闭着眼睛的人肩上:“花花……”尤里故意扯走了白露已经拽上手的衣袖,不明不白的「哼」了一声。道君滑落的双手干脆塞进床间缝隙,双手锁在他腰上,几乎是把人往后拖:“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你什么……然后呢?然后你打算从头开始?从哪里说起?从你以前叫什么说起?” “露,露。”尤里象征般的挣扎一下,白露就顺势松开了。半跪的道君俯视着他,夏日里依旧偏冷的指尖抚过尤里颊边的黑发,手背似有若无的贴着他的脖颈:“你来选,宝贝。”尤里睁着眼睛就这样盯了她一会儿,白露颇有耐心的等着对方沉默的慢慢眨眼。 花哥伸出双手把人勾下来,自己腻在道君浑身上下仅有的那些外露的肌肤,他在温热的细嫩颈rou上轻轻磨蹭:“不要,我不要。”白露喉咙里微弱的笑一声,顺手把他睡皱的外衣拉平:“大概是知道有你,顺便送的礼物吧……放着就放着。” 被道君抱在怀里,他的视线里只有半开的木窗,外头的阳光半落不落。白露的体温隔着几层衣服传递过来,他开口的时候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从前。我那是阵营毒瘤,满天下都是仇家。后来才入场比的武……那时候,” 渐渐滑下去伏在白露膝上的尤里,话刚说到一半,没好意思提及自己换的一个又一个浩气恶人007号。本来好好给他顺着发的女子忽然揪上尤里的腮帮:“那时候?”他看着白露做作上挑的眉毛,有意发作的神态,十分自然的翻脸不认:“不重要,过去了……说现在,没有那时候。” “漂亮!……出尔反尔是吧?” 诶,诶,诶!说话就说话,他在狭窄的床榻上滚了好几趟,白露总能追到就算了。尤里刚抓上自己的笔,她看起来就差当场切一个太虚剑意,马上想落个吞日月的样子。“我错了,我错了。”屋子里都是尤里的声音,白露把他扣在膝上,一把抓走他散落床榻的笔:“晚了宝贝。” 光用手掌疼的有限,换成笔就激烈的多。虽然耳边噼啪的响动不见了,三不五时没躲过的砰砰声和身后细碎的灼热疼痒一波又一波。尤里逃躲的气喘吁吁,最后额发半湿地趴在床头,侧脸压在自己胳膊上,忽然眯起了眼睛:“你是因为吃醋。”正把薄毯摊开的白露凑过来歪着头与他对视,理所当然般回应:“对。” 他很快拔高了声音:“就这?就这你还修道——”白露正把毯子覆上他已经褪下裤子的裸臀,她的胳膊压着尤里的腰际,温热的手指拂过对方的双唇:“不修道……山门殿左近,我负责算卦。”等到她去了外间,尤里才想起来又被道君岔过去的两封信。 …)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还心安理得是吧?」 非要说生气就太过了,尤里只是……还有这套万花制式的针,还不是别人那里来的。她又不会太素九针,人家寄来就是送给离经易道的。 白露好半天也没人搭理,只好把布包放在桌上,嘴张了几次才把话说出来:“我总不能编出个人来,只为了丰富经历吧?”得嘞,意思是我的——尤里不去看那套针,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委屈地挪动着趴回床上。 等她再次回来的开门声响的吱吱呀呀,对方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既没拿那套针,也不搭理进来的人。她只好当做尤里没睡,完全略过刚才的事:“你是跟着他们去花谷支援……还是先和我去纯阳?” 尤里没说话。 虽然有人拒绝了,但她却没有改变计划。自长安城往华山之巅,一路从山门进太极广场再往上面的论剑峰,路途算不上短。她本想借一段路的马,转而又觉得风物或人大概都不着急,于是在信使处停下了:广场上今日雪落不大,零星的别家弟子在太极图石砖的周边打坐聊天,三三两两的剑气比武切磋,都是她陌生的容颜和声音。 举目四望唯有一位故人,她只好走到于睿面前打了个招呼。清虚子仅仅在她发问时简短说了说东海之事,连收下毡衣也无更多寒暄。白露正要再行,对方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在得知下一处是论剑峰时主动说道:“你九卿师兄也在那里。”冷月般的道姑看着她忽然补了一句,“……大道本无形。” 万物皆虚幻么——你我若能悟,又何来今日。此时的身周一人也无,白露耳朵里全是她自己踩雪的吱吱嘎嘎:哪怕是变天君也没逃过自己的兆梦啊……她倒不知要先笑那个天年不假的赵涵雅,还是先笑自己:有人深恩负尽,有人死生师友——这十年光阴似箭,她好像不比旁人多剩下什么。 待得转过山道,在遥远的山顶上,光华刺目的雪色下,果然能看见一位黑白衣袍的道人。对方打坐的周围隐约有重重叠叠的蓝光:太极无极也好,碎裂星辰也罢——还不是「他人非我」。她一步步靠近论剑峰,耀眼的阳光映着各处未化的雪地:幸好我谁也没有等。 白露客客气气和人家见了面,又把费力背上来的毡衣挑给他一件。眉目和白发通通沾染碎雪的道君拿着那件蓝白两色的披风,有点不理解的瞅瞅她看起来就轻不了的行囊:“你难不成来修行的……我是说不重么?”白露的视线正好划过那只靠在一边山石上的雪凤冰王笛,于是又翻出一件红的塞给他:“拜托师兄转交了。” 有人欲言又止。 白露就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席地而坐:“少两件,下山就不重了。”她觑着远处石碑突然没头没脑问到,“师兄常在这里……可曾见过掌门?”风九卿当面收剑回鞘,就这样盘膝坐回了原地。开口的同时眼睛也闭上了:“没有好吧……东洋事务繁忙——静虚子也不能天天来。” 话音不对啊。白露一边闲扯一边用余光观察了一会儿,确信那两件衣服确实被道长收好了才问了下一句:“清心静气——想必就有空天天来了?”风九卿随即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的朝她哼了一声:“有什么空?没空。” 绕着彼此踱步半天的道姑终于打了个精准直球:“场上跟花间游,场下跟紫霞功——少说三四年了吧?”也许是周围再无他人,名声在外的气宗道长答话堪称轻柔:“随他吧。”白露反而笑了,和坐在隔壁打开幻影的剑神一样清浅的那种笑:“师兄还是这样。” 早不参加名剑大会的九卿道长看起人家来倒是格外热切,视线丝毫不动嘴里飞快反驳:“别别别……”即使套回了道袍确实算不得师门的白露自己点点头:“也是,我如今都插不出气场;哪里能自称「师妹」。” 性情比从前随和不是一点半点的人这下飞快瞅她一眼,气宗趁着战局中场端详了一会儿自己这位堪称神算的半个师妹,笑意盈然地说完了后半句:“别搞我呀。”白露倒是神态自若地换了个江湖花名称呼他:“柳剑神自己的擂台呢,如何了……什么时候第八届?”九卿倒是很清楚她想听什么:“办到第十八届也不会有他好吧——我主办,我说的。没有。” 只看提到的这些,如果回去说起来,尤里大概又要生闷气。白露单手扶着脸颊,在这片风雪里叹了口气。还不肯一起来,既然是岁月花,哪有一个人摘的:「就总是这样呀……」她忧愁地想完,再次瞥了瞥隔壁专注战局的道长:「这位也是……都不知道是在骗人还是骗鬼」 她这么揣度着,对方却突然发言:“离七夕也没多久了……这样千里迢迢的回来,该不是摘花的吧?”那把少年时候就沧桑的嗓音稍微提了提,“你一个人来?”终于换白露语塞。在九卿眼里这人表情生动地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寄了封信。道长历经全程若无其事地看回转播,正赶上梵默和砚悬对局,他甚至流畅的恭喜了一句:“祝师妹永结同心好吧。” ★这一日的晚些时候 「一身春衫还徒步上论剑峰,不发消息不说现在还不开口——这都没说你,结果你委屈给我看?」道长心里的气足够和山顶的风对砍一阵子,扒拉着猩猩毡的花间游却黏黏糊糊喊了他一声。砚悬嘴里嘟嘟囔囔地:“又没赢…”还没抱怨完突然被风雪吹醒似得,结结巴巴改口,“我没和人吵架……” 「所以回来和我吵来了」道长心说我也是不长记性,没立场说你。跟在他后面的砚悬全是不满「我怎么了!我已经…从前就……」。等他两度打断思绪,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着了。砚悬不觉得住惯了华山顶的道长们还需要什么取暖,但面前确实摆着个火盆。他正要拨弄一下,走过来的道长塞给他一杯茶,水汽热腾腾笼在上面——想起来了,「暖云扬」。 九卿给了茶就离他远远的,依旧打开转播预备讲他的单口相声。他才刚刚坐下那边突然一声:“好烫!”道长的人比这句话可能还要快,反应过来的时候,茶已经回到九卿自己手上了。他习惯性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就这么看向盖着毡衣的人:“有没有这么娇气啊?” 砚悬一听就把茶杯抢了回来,却不如从前一般扭过头赌气,只是跟着道长挤到他边上。九卿迟疑了一会儿,以眼神警告他乖乖闭嘴之后,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转播。只不过有人实在太习惯这个声音,根本注意不到手上的茶杯从烫热渐渐凉下来,再喝一口时,冷不丁呛了几声。 九卿啪的一声关了幻境。 砚悬不敢说话。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发涩,努力想张开嘴,还是让人抢了先:“放凉就不要喝。”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耳边能听见九卿去而复返的脚步。热气腾腾的茶没有递到他手里,砚悬委屈的看着那个放在桌上的瓷杯,眼前却压下一片阴影: 猩红的毡衣围到他肩头,九卿离他的耳朵非常之近:“我真的……”从前他是有恃无恐,现在的砚悬却不愿意听完这句。谁知九卿没说下去,不知哪里的一柄拂尘被他拿着,放过越躲越远的砚悬很快退到了原本的位置。 实事求是,从前就是骂他一顿也不会有效果;但是此刻可能就不一样了。像是注意到了大有不同的视线,坐在边上的九卿侧过头来,表情毫无波澜:“你待着别动。听见没有?” “听,见,了——”砚悬扒拉一下身上的红斗篷把自己埋进去,长长的拖着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