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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Advisor

    又一轮审讯结束,收获依然少得可怜。谭争头昏脑胀地换了班,一出门就被同事叫住:“谭哥,有一姑娘之前打电话到咱局里,说是脚崴了,问你能不能接她呢。”

    案件未破,局里上上下下无不焦头烂额,他们这些基层小警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尽管许下了每天接送的承诺,真正履行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池文西并未对此表露出任何失望,谭争费了很大功夫去接受她就从没当真的事实,几乎没有想过她竟会主动向自己提出请求。

    “说了在哪儿没?”

    “就在一中门口那门诊,你去了就能看到。”同事嬉皮笑脸地溜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也不带来给哥几个见见。”

    谭争莫名有点恼,本想说“就是个meimei”,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了:“你管呢。”

    学校对面的确有一家五平米小门诊,两面墙的药,一面墙的床,一个散发浓厚狐臭味的中年男子和池文西分别占据了床头床尾。

    池文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谭争本来满心的急躁,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一瞬间就被抚平了。

    “谭警官,”伤已经处理完毕,袜子一套,也看不出崴的是哪只脚,“本来我是打算坐公交回去的,但是……”

    “别说这些。”谭争不喜欢她这样见外,“还疼不疼,伤到韧带没有?”

    在柜台后观望已久的医生连忙见缝插针:“肯定疼的呀,差一点点就伤到脚踝骨了哦,也不晓得校医怎么搞的,随便贴块狗皮膏药就作数了哇?哎呀遭罪哦小姑娘一个人走过来连鞋子都莫得。”

    “鞋子都没有?”谭争诧异往下一看,只见池文西只穿着袜子的双脚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心里立时有了计较,语气不自觉强硬起来:“我带你去医院拍片子。”

    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新郎官抱媳妇的里那种抱姿,只不过人家是手里握花,他是捞了只轻飘飘的书包。

    谭争没由来地一阵牙酸。

    不如他以为的那么轻。可能因为天冷穿得厚,抱在怀里也没有想象中的硌手,不过也真是一点温度也感觉不到……他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干,随即发觉自己的思想简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心虚地往下瞥了一眼,只见池文西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半耷拉着眼皮靠在他胸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下巴抬高,他试图避开那缕若有若无的香皂气息。

    常见的内翻过度扭伤,好消息是检查结果和门诊医生的诊断一致,没有伤到骨骼,绷带取下来又原样包扎回去。不过也发现池文西有点低烧,谭争陪她挂了会儿点滴,又去外面买饭。

    医院人不多,他找朋友安排了病房,旁边两张床位也都空着。提着东西回来时,正看见池文西半坐半躺,输液的左手静静地放在被子上的热水袋上,青蓝色的静脉仿佛雪原上交错冰封的河流。她仰着头,看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谭争把两人的饭菜一一摆好,拆开筷子,倒好热水,最后把一只纸盒献宝似的亮出来:“吃完试试鞋。我也不知道你们小姑娘现在都喜欢什么样的,人老板说这种靴子暖和我就拿了,不合适待会儿再去换。”

    池文西扫了一眼,心说:好土。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池文西问:“你陪我这么久,没问题吗?”

    谭争爽朗一笑:“你这脚会挑日子崴,正好那群老混蛋放我回家洗澡,明天早上还能骑车捎你上学。”

    池文西低头在衣领处嗅了一下,小声嘀咕道:“难怪酸酸的。”

    谭争愣了好一会儿,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自言自语,心也莫名乱跳起来,掩饰般笑道:“小白眼狼。”

    池文西又问:“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老样子。”谭争怕她看出什么,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不过那家伙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市里点名关注这个案子,还派了专家下来,老家伙当年还在苏联进修过,牛得很。”

    “已经来了?”

    “架子还不小。几个领导鞍前马后他还看不上,就跟自己带的一跟班说话。”说到这,谭争不屑地一耸肩,“你都不知道那小白脸多矫情。不吃方便面,每天必洗澡,今早还支使我搭档找了个熨斗,非要把警服收拾一遍。不过该说不说,人家分析起案情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池文西眉毛微微一扬:“说说?”

    谭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嘴巴严么?”

    池文西郑重地点头:“嗯。”

    “老子比你更严。”谭争哈哈大笑,在她脑门弹了一指头,“勾引我犯错误是不是?”

    说完立刻就后悔了:“不是,我的意思是,眼下证据不足,很多消息也是同事们私下里传,我也不能确定。”谭争抓耳挠腮的,想不通怎么就用到那个词了,“光顾着说我了,还没问你怎么鞋子都飞了。”

    池文西对于他的失言似乎不以为意,只淡淡道:“总不能是我自己扔了吧。”

    谭争当即放下筷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嗯。”

    “是谁?”

    “说不过来。”

    “怎么欺负的?”

    池文西单手握着水杯,透过淡淡的白雾中看向他:“他们在我下楼时推了我一把,送我到医务室,又悄悄把鞋子藏起来了。后来有人在厕所看到一双相似的,还好心地用火钳夹出来,放到我抽屉里。”说完,低头啜了口热水,嘴唇难得的显出些血色。

    半晌,谭争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池文西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问我,那个市里来的老头和他的小白脸跟班使唤起人来是什么模样,而我答不上来。”

    “你丫的……”谭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猛咳一阵,又正色道:“池文西,我现在严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池文西握着杯子的姿势未变,只调动瘦削的食指,朝着对面的谭争轻轻一点:“你。”

    她的指尖仿佛射出了一枚子弹,裹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命中谭争的眉心。

    池文西不是第一次向谭争打听案情。最初,他以为这孩子只是恐惧噩梦重演,毕竟她是唯一从连环杀人狂手中逃脱的猎物。同类案件的当事人往往终生被阴影折磨,杯弓蛇影,避之不及。可池文西的反应永远平静如常,谈论十年前的那段记忆时,就像被警方告知李振华死讯时一样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曾有一次,他试探着询问为什么会想了解这些事情,片刻沉默后,对方抬起那双纯粹的、无法解读的黑色眸子回答他:“我喜欢听你讲我不知道的事。”

    “行吧,”他恨自己没出息,总是这么轻易投降,“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喜欢缠着大人听故事,不过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有能力给出结论,我随便说说,你呢听了就忘。”

    池文西放下水杯,做了个“OK”的手势。

    “记不记得你上次问我,凶手会是怎样的人,而我说只有胆小如鼠的冒牌货,才会愚蠢到用最拙劣的手段嫁祸给消失了十年的人。”

    十年前的梧桐杀手,惯于使用放血的方式将被害人折磨致死,并在其死亡之后,沿着手舟骨、月骨、三角骨完整剥离右手,并用一片梧桐树叶取代其位。九具尸体,无一例外。最后一次,一名户外探险的警察目击了他的毁尸行为,当即展开追捕。逃跑途中,他劫持了独自回家的六岁女孩池文西,并被警察逼至江边大桥,最终一跃而下,至此销声匿迹。之后也有人在实施谋杀后模仿他的标志性行为企图迷惑视线,但都因缺少一个不曾公之于世的细节而不攻自破——真正的梧桐杀手,会将梧桐叶茎精准地卡入桡骨和尺骨之间,而不是以最方便稳固的方式将之直接扎在血rou里。

    李振华死因却是钝器击打后脑造成的颅脑损伤,凶手的目的应为有预谋的谋杀而非折磨取乐,其连续多次的击打透露出泄愤意图,同时也表明,他的内心存在极大的恐慌和焦躁,导致必须通过反复攻击的行为确认对方的死亡。这也是警方最初将其定性为模仿作案的原因。可这一推测在另一事实面前显得岌岌可危——李振华的腕骨被处理得极为细腻,凶手将血rou筋脉剥离切割,手法娴熟耐心。但因抛尸当天暴雨如注,只有一片枯黄破损的梧桐叶出现在尸体附近,无从判断它之前是以何种方式插入的。

    “即便当年没有死,对于一个短短两个月内杀了九人的变态而言,主动停止作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在这十年里查询到任何真正指向他的案件。所以警方一直认为,他要么出国、重病、死亡,要么已经坐牢了。”

    池文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会不会他掉下去后失去了记忆,最近才恢复,然后就开始作案了?”

    “你好聪明,我也是这样想的。”谭争说,“但那个小白脸却认为,杀死李振华的凶手,和切下他右手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刹那间,池文西瞳孔紧缩如针。

    谭争一直紧紧地看着她,当即关切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我在呢。”在她肩头有力地摩挲几下,一时手脚无措,不知该不该抱住她。

    不该说这些的……谭争懊悔地想,毕竟再坚强也还是十六岁的小女孩,又亲身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情,听到怎么可能不害怕。

    “池文西,你听我说。”他双手扳过对方的肩膀,眼神温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相信警方,你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没有任何人能再伤害你。更何况,那小白脸的说法太过异想天开,他自己领导都不赞成。”

    池文西脸色惨白如纸,眉目颜色因此显得格外的深。沉默片刻,她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模样:“我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如果手对于凶手而言具有特殊意义,那么他耐心的行为可以解释。至于梧桐叶……他当然知道切尸体右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梧桐杀手,所以干脆顺水推舟,嫁祸过去。”

    谭争怔在原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和老头子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我也可以去公安局指导工作了?”池文西有点得意地勾起嘴角。

    谭争很少见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起来:“你要是来了,姓吴那小子都得麻溜让贤。”“那小子”是刑侦支队队长,他平时被对方呼来喝去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为了留住池文西多笑一秒,张口就拿人家开玩笑。之后又分享了好几个劲爆八卦,说得上头都有点刹不住车。

    池文西并不在乎他的用意,笑意转眼消散,黑色的眼睛静如幽潭。

    池其昌睡得早,家里也从不留灯,只有星星点点的暗红烛光,颤巍巍地飘在矮几上的一尊神龛前。只是里面的佛像不见金身,反像是蒙着一层血纱。

    池文西觉得自己每天都像回到阴曹地府。

    因为脚踝疼得厉害,洗漱之后还花了点时间按摩、上药。坐到桌前准备再复习会儿功课,已是时过午夜。

    打开书包,里面竟多了一只颇有厚度的白色信封。

    她立刻联想到骆天宇在班上传阅的简笔画,随即不屑地一笑。

    然而下一秒,尖叫声骤然从她的喉间破出,一瞬间,整栋单元楼的感应灯一齐亮起。

    隔壁房间也传来些许动静,是池其昌拍开灯坐起来了:“怎么了?”

    “没、没事……是老鼠。”

    “那明天买点老鼠药。”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寒风撼动窗棂的声音,和池文西耳膜中剧烈鼓噪的心跳。

    信封里装着九张照片,拍摄地点应是某条小路旁的树林。画面中大雨滂沱,路灯昏暗,一个穿着雨衣的小个子,正极力将另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往树林更深处拖去。

    尽管两人的面部特征都模糊不清,但仍可从另一人的羊羔领短皮衣和破裂变形的后脑勺上辨出,他就是李振华——右手完好无损。

    照片的最后是一张印着两行字的信纸。

    “如果裸照就能让你杀人,

    “那么这些照片又能让你做什么?”

    ——落款处画了一片小小的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