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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东宫见闻(三)

    东宫的谋士们等到未时近半,才见太子殿下匆匆而来。

    他似乎刚刚沐浴过,并不如一贯的发冠齐整,仅以发带简单在身后束了。

    谋士们悄悄交换了眼色。

    一贯端肃的太子以这种面貌出现,却并不让人感到失礼。相反太子殿下姿态越是闲散,才越是视他们为心腹的亲近信任。

    更何况,太子殿下方巡边归来,正式在军中树立起威望,又得黎王信重,地位稳固,不能不令这些幕僚下属心情振奋。

    “殿下。”近年来隐隐为谋臣之首的章白率先起身,顺势扫过在场略显躁动的众人,低头行了大礼。

    其余人安静了下,忙收敛表情,敛衽而拜,“参见太子殿下。”

    “私下不必如此,诸位请起。”太子温声回道。

    借着落座之时,章白悄悄抬了抬头觑黎穆脸色。

    他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太子妃早上刚去了趟前院,看着就来者不善。太子殿下甚至为此推迟了今日进宫的计划。

    谋士先生颇为此忧心忡忡:殿下昨晚刚掀了京城权贵们的饭桌,此时还不知有多少弹劾的折子正压在黎王的案上,人心浮动之际,太子殿下合该尽早入宫摆明威信震慑群臣,而不是……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从太子妃的榻上下来。

    黎穆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谋士正在胡思乱想什么。黎太子端端正正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只在肿痛的臀部压上脚踝时微微一滞,下意识挺直酸软的腰背。

    “……”他很好地掩下了自己的异样,理一理思绪,缓声开口,“此次我奉旨巡察边防,见九边将士日夜cao练,然仍不免于……”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们详细谈了此行的见闻及黎国军政弊病,直到东宫上灯,谋士们才陆续告辞。

    章白多留了一阵,陪着黎穆初拟了一份将要呈给黎王的改革条陈。

    黎穆望望暗下大半的天色,示意小童拎来备好的食盒,亲自推给章白,“今日辛苦子墨,早些休息吧。”

    “劳殿下挂怀。”章白并不推辞。他当年孑然一身投奔太子,一直寄居东宫之中,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黎穆知道了,便总让人多看顾着些,一日三餐四时冰碳,都快成了东宫惯例。

    章白接过沉甸甸的食盒,看看仍端正跪坐在案前,至今滴米未进的太子,踌躇片刻:“殿下今晚可是……回安止居?”

    “唔。”黎穆停下笔,下意识往寝宫的方向看了眼。按帝公主的习惯,他今日肯定是会宿在寝殿的,但何时回去……便要看她还有何吩咐了。

    不过这样的闺房之事还不必与章白讲,黎穆微微一笑,佯作镇定:“处理完这几件积压的事务便回主殿,子墨安心去歇。”

    东宫里谁都知道主殿是挪给太子妃的住处。

    章白近乎从这句话中听出无尽的温柔来。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了本打算劝诫殿下。太子妃其人——他一个谋臣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太子殿下也不会看不透。这……愿打愿挨的,想来他也没资格做这个恶人。

    最终,章白只能替他们殿下重新斟了盏热茶,打开食盒留下几样垫肚子的点心,“您在外奔波许久,今日又拖到现在还未用晚膳,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黎穆笑笑:“多谢子墨。”

    他捧着热茶慢慢饮着,给饥饿的腹中稍稍添些慰藉,盘中的点心却是一口未动。

    顾及公事,她今日上午本就没能尽兴,他还是继续禁食的好。

    果然,章白前脚刚走,安国公主身边的侍女便来了,提着一个同样看着就分量不轻的食盒,稳稳屈膝行礼,“见过太子。”

    “公主休息得可好?”黎穆问。

    “殿下自午时后小憩,歇了约一个多时辰,醒来精神尚可。”侍女答,又说,“殿下睡下前便叮嘱小厨房为您调制羹汤,这汤一直热着,只等您忙完便送进来。”

    侍女打开食盒,摆好干净的碗筷,又端出一盅热气腾腾的羹汤,一开盖,便有香气扑面而来。

    “殿下说您不习惯这么晚进食,但这佛跳墙在火上炖了大半日,只是进些汤底也是极滋补的,请您务必多用些。”侍女将浅金色的汤汁倒进碗中,放到黎穆手边。

    黎穆沉默了下,默认了妻子为他编造的习惯,执勺将浓郁的汤汁送入口中。

    待一碗饮尽,侍女再次捧起汤盅,热气腾腾的汤水落入碗中,一滴不落。

    “……”

    他明白安国公主的意思了。

    这份炖品显然没有它本应表现出的真材实料,侍女一连盛了三满碗才停下。

    黎穆面不改色,将用剩的碗筷还给她,“有劳。”

    “呃……”侍女犹豫了下,还是说,“殿下还命人备了乌鸡人参汤,殿下午歇醒后亲自到灶上盯了许久,吩咐厨房将浮沫和油腻撇尽,只留下清亮如泉的汤水,给您养身的……”

    她又拿出一只带盖的碗底很深的瓷碗,小声:“您就当喝参茶了?”

    侍女声音渐弱,虽然她是安国公主身边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主子仿佛有些用力过猛了,哪怕没用晚膳,也不可能一次用下这般多汤水的吧?

    可或许是太子妃难得做出关怀姿态,太子殿下并未动怒,他甚至很给面子地当场便进了几口“参茶”,并表示就留在这里,他会喝完。

    侍女大松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弄巧成拙。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替太子添了盏灯,便福身退下了。

    黎穆安静地听完那侍女磕磕绊绊的说辞,慢慢端起那几乎有一海碗的“参茶”,送至唇边。

    鸡汤同样熬得香浓,但黎穆并没有分出太多心神品尝。

    侍女虽然胆怯,目光却不自觉窥向他的脸色。

    他知道,这也是安国公主计划的一部分,要他在下人的注视下,无法拒绝地饮下这过量的补品。

    顺着食道流下的汤汁正在一点点挤占腹中的空间。

    他必须做出餐后品茗的姿态,装作自己并未感到那过分的饱腹感,才勉强为公主刻意的行为粉饰太平。

    侍女已经告退,但他仍慢慢喝下所有被送来的液体,强迫自己忍耐腹中被汁水灌满的感觉。

    香甜的汤羹缓解了一整天未进食的饥饿,但显然也给消化了几盏浓茶的膀胱添了更重的负担。

    黎穆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眼看了会儿桌上晃动的油灯。

    “殿下说夜深伤眼,您还是多保重些身体。”侍女恪尽职守地转述主子的话。

    但黎太子清楚理由不是这个。

    这盏灯大约能正常燃烧一个时辰左右,这意味着安国公主要求的忍耐时间至少在一个时辰以上,在此期间,他最好自觉一点。

    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纸上的墨迹开始跳动,黎穆试图拿起笔完成奏折上最后一点内容,却被腹中的水意搅得无法集中精力。勉强写了几行,一滴墨迹便从颤抖的笔尖滴落,在整洁的纸上晕开一大片墨渍。

    毛笔轱辘辘滚落,在桌案上留下长长的墨痕,却没能被妥帖地捡起收好。

    黎太子怔愣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长长叹了口气,默默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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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宫。

    侍女阿红扶着太子妃坐在镜前,从铜镜里看到了身后走近的模糊人影。

    阿红惊了一跳,太子妃却好像并不意外,瞥了眼更漏,换上温婉的笑意:“太子回来了,”她侧过脸,在烛光的阴影里投去意味深长的打量,“公事可要紧?”

    “让公主久等了。”黎穆从阿红手中接过羊角梳,细致妥帖地为帝公主梳通长发。

    安国公主笑笑。

    她乐得不拆穿黎太子,任由他努力维护所谓东宫琴瑟和鸣的假象。毕竟,看黎太子绞尽脑汁在一众下人面前为她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也很有趣,不是吗?

    安国公主有一头浓密的青丝,日日被侍女们精心养护着,打理起来总要花费不少功夫。

    黎穆替她散开长发,隐隐嗅到桂花的香气,情疏迹远,暗香清幽。手中的发丝滑落,香气便也消匿。

    他安静地重新捧起发丝,慢慢梳通,心想,这香倒也像极了它的主人,明河流月,可望不可亲。

    安国静默地望向铜镜,黎太子平素不常做这样的事,动作生涩,但胜在足够耐心。几缕发丝纠结在一起,黎穆俯下身慢慢解开。于是镜中人影便也缠绵,鸳鸯交颈,恍若恩爱眷侣。

    但安国公主知道不是。许多人都曾揣测和质疑昔日的帝台公主究竟能不能成为未来的黎王后,正如黎穆入主东宫后没有一日不在费心筹划、殚精竭虑,他们只是被困于无用身份里的一对怨偶……不,或许——盟友?故人?

    ——但愿黎太子也能这么认为。

    安国公主含笑支颐,欣赏镜中的人影,“阿黎今日很漂亮。”

    黎穆动作微滞,忙借着侧身放下钗环的动作掩饰过去,“殿下……”

    “……只是动作太慢了些。”她不满地晃了晃头,带得满头珠翠滑落。

    黎穆手急眼快地接住一支被发丝勾缠住的金钿,小心翼翼地取下,没让钿头的花饰扯痛她。安国公主浑然未觉,反倒顺势倚在他身上,自顾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黎穆这才觉得不对:“您……喝酒了?是桂花?”

    他弯身扶住怀中人,颇感无奈,原本以为桂花香气是帝公主发上的香泽,未想竟是佳酿。

    “唔,”安国坐正了些,似乎颇有不满地抱怨,“阿红拿走了。”

    黎太子顺势投去一眼。

    “婢子给您送汤回来时,才发现太子妃殿下已经饮了半坛。”阿红忙小声解释,“是王上上次赐您的酒,从南边送来的。”

    半坛……装桂花酿的酒坛不过手掌大小,其实也并不算很多——如果忽略父王上次想起来给他赐酒已经是三年前的话。

    “少和我们阿红眉来眼去的,”安国扶着他的肩站起身,步子倒是很稳,“你们这儿的酒可没有帝台烈,我醒着呢。”

    黎穆跟着她进了内室,却只停在屏风之侧,帝公主坐在层层纱帷之间转头看他,神色似乎很清明:“太子再陪我饮一盏吧。”

    “……好。”黎穆无法拒绝,只看向随行在后的侍女。

    阿红赶忙去取。

    侍女们卷起铺盖,摆上矮几并几样茶点。

    阿红捧着酒坛回来时,两位殿下似乎正在闲话。只见太子妃亲自斟了盏茶,推到太子面前,“听阿红说,小厨房的汤羹太子并未用完,可是不合胃口?不如再试试妾从帝台带来的安神茶。”

    ……这恐怕不是合不合胃口的缘故。深知那个食盒分量的阿红默默想道。忽又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她送膳回来后太子妃随意问起太子殿下用了多少,她只是如实答了,并没有其他意思,怎么在太子妃口中好像……她在告状一样。

    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rou眼可见地沉默了下,一双眼如秋水潋滟,盈盈望向妻子。他慢吞吞道:“安神茶……和酒,一起喝吗?”

    “瞧我,”安国公主拍拍脑袋,将酒盏放到自己面前,“太子奔波数日,还是少饮酒为好。”

    黎穆正要说什么,但她已经从阿红手中接过了坛子,方一入怀便蹙眉:“怎么不开一坛新的?”

    阿红哪里敢再让她多喝,忙道:“这酒当时王上一共只赏了两坛,您又说其它的酒味道都不如这个……”

    还有其它的?黎穆面色微动,但并不追问,只对侍女们道:“都退下吧。”

    将要退出内室时,阿红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眼,太子之前的位置却不见人。她稍稍一惊,驻足观望,却见纱帐后人影重叠,亲昵地凑到一处,忙面红耳赤地跑了。

    太子妃刚饮了酒呢,太子殿下这也未免太急……太不稳重了些。

    不稳重的太子殿下按住安国公主举盏的手,在她侧目看过来时眉眼轻弯,“既是陪饮,殿下不赏我一口吗?”

    安国定定注视着他。

    虽然生了副旖旎的样貌,但黎太子还显然没有习惯自己以色事君的身份。不过对视片刻,握在她腕上的手便不自觉地收紧,黎穆微微别开视线,不自觉抿了抿唇。

    “阿黎,来。”帝公主欹枕斜倚,将笑未笑,似醉非醉。

    黎穆迟疑了下,依言起身,跪在她脚边,仰头望她。

    安国公主踩上他的膝头。

    “咳……咳咳……”黎穆被她钳住下颌,猝不及防灌了一大口酒,狼狈地呛咳,洒下的酒液沾湿前襟。

    安国并不松手,将反倒将酒盏举在他眼前晃晃。

    黎太子默默闭上眼,任由她将余下的酒浇在面上。

    冰冷的液体顺着衣领滑进光裸的皮肤,被温热的皮肤蒸发出浓郁的香气。

    黎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听头顶传来慢悠悠的声音:“你湿透了,”

    “太子殿下。”鞋尖上移,抵住鼓胀的小腹,“下面也是吗?”

    “殿下……”湿漉漉的美人睫羽微颤,坠下一滴酒液,如沧海遗珠。踩在小腹上的鞋警告性地施了些压力,黎太子痛苦地弓起身子,匆忙改口:“主、主人。”

    安国公主垂眸看向形容狼狈的黎太子,他死死咬住下唇,手指不知何时拽住了她的衣角,似乎这样便能对抗一阵阵袭来的痛苦。

    “太子殿下,”安国公主俯身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温柔道:“妾送去的汤,殿下喝完了吗?”

    “嗯……是、是的。”

    “可是谁能替你证明呢?”她的神色更加温柔,仿佛无限爱怜,说出的话却带着可怕的预示,“这是补身的汤药,可由不得太子任性。”

    她捧起所谓的“安神茶”。

    “别……”黎穆忍不住推开,眼尾绯红,泪光盈盈。

    “嗯?”

    黎穆垂下眼,心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既如此,他还是识趣一点,或许还能速战速决。

    黎太子忍气吞声、神色楚楚:“您罚我吧。”

    “不,”帝公主笑了,放松地向后靠去,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酒盏,“阿黎还要陪我喝酒呢。”

    她摇了摇坛子中的酒,遗憾叹气:“真的不多了。”

    “阿黎以茶代酒,陪三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