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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言说之人

    楔子

    他接到一个沉默的电话,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当平和岛放下手机时,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通电话。“一旦向电话精灵许愿的话,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你要这样相信着呀。”电话那端的那个人是这样对他说的。那个人给了他力量,那是一种可以让人从绝望之中脱离的力量。

    「壹」

    “能请您放松吗?平和岛先生,放松,你看就像这样,”男人不得不躲开向他砸过来的书本,然后一边用一种无害的笑容说着话,“平和岛先生,那本书上面的内容非常重要,能请您别再丢了吗?”

    折原嘟嘟哝哝:“该死的,这已经是我拿的第六本了。”

    然而,无论是“请”还是“可否”,都不能抑制他眼前这个少年的破坏欲。与其说是破坏欲,倒不如说是某种压抑了很久然后猛然释放的冲动吧。只是一种逼近于野兽的本能。

    野兽:他用这个词语来形容这个少年。

    贴切又带有他惯有的嘲讽意味。

    折原吐出一口气,拾起地上被撕得破烂的书本,上面的“手语基础教学”写得非常清楚。折原将封面展露给平和岛看,指了指平和岛的脸。

    “平和岛先生,您再这样破坏下去,我们今天都别想我们互相开心地说‘你好’了,这难道不使您感到悲伤吗?”显然,他的动作比他的言语更令平和岛反感,在说话的同时,平和岛已经冲到他的面前。

    折原略略低头,躲开这一拳。男人静静地看着平和岛踩到地上的病历,病历夹在铁皮的文件夹上面,完美的摔倒姿势。折原在最快的速度内切换好表情,然后说:“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您不想学手语呢——您的车祸,还是说,你讨厌不能说话本身?”

    少年抿嘴,稍稍冷静了一下,接着抬头,目光尖锐。

    平和岛对他竖起了一根中指。折原神色自若,并且转身从旁边的书柜上取了今天的第七本书。“平和岛先生,看着我的动作,我们现在来说你好,可以吗?”

    他的眼底清澈,映着那轻蔑的表现在指头上的东西,看得平和岛发寒。

    「贰」

    这是平和岛被家人送到这个疗养院的第三周,疗养院建在一座小岛上,费用高昂,设备齐全。

    一切的原因不过是他发生了车祸,但是他什么都记不清。车祸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人,为什么造成的,他都不知道。记忆干干净净的。因为一开始在医院里面对医护人员造成了伤害,所以他的弟弟才将他转到这个疗养院。疗养院覆盖整个岛屿,非常大,他鲜少看见有人经过,除了那个医生。

    他的主治医师,折原临也。东京大学毕业,心理系的高才,据说是当年的第一,还拿了物理重力系的学位。这样的传奇人物当他的医师,连他的弟弟都对这个人赞赏有加,可是第一天,平和岛就打飞了折原。大抵孽缘的开始,就是这样的。

    要问为什么平和岛会打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折原在这个疗养院干了这么久,第一次被打,内心也是拒绝的。倘若这个病人只是加强版的“人家拿小拳拳捶你胸口”,哪怕他被打得半死也可以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哄你”,可是这位病人一开始就对他抱有敌意。对方从船上下来,眯着眼睛。模样像是在伺机而动的困兽。

    当折原把自己介绍给这个人认识后,对方的态度已经充分说明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此刻正是第三周的第一天,平和岛静雄:他的病人。依旧没学会用手语说“你好”,也无法和他好好相处。

    折原苦恼了一下,对于这种极端反抗分子,折原其实是有同情的——毕竟突然不能说话什么的,确实太可怜了。他将病历上面的观察栏,写上“一无所获”。平和岛的家人希望平和岛可以学会手语来交流,也希望平和岛可以恢复记忆。这两项算是折原的目标所在,然而现在对方完全不与他交流,如何开始呢?

    之前已经给那位当红大明星打过电话,平和岛幽用一贯冷漠的声音(明明是家人,之前把哥哥送来这个隔绝外界的疗养院时,也是这样的声音),无悲无喜地念着:“一般就是这样的,哥哥他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牛乳。哥哥他总是这样的。”念着,像是对着台词本念着。

    他将电话挂断,决定去买一些牛乳来缓和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医患关系。

    「叁」

    玻璃制品第一次没有遭到破坏,折原感叹了一下这个小岛虽然隔绝外界,但是物流仍旧完善的状况。平和岛踌躇了一下,妥协了。平和岛递给他的纸片上,少年写着:我不喜欢学东西。

    折原看见了,轻笑了一下,这样的笑也是让平和岛发怒的,在平和岛发怒之前,折原按住了对方的手,缓慢地说:“但是你不学,只能不说话。”

    说话的方式又不止这一种!

    “喏,你学会一种,一个电话,怎么样?”在他的预料之中,对方妥协了。

    在这个疗养院里面,只有医师才可以有拨通外界电话的手机,往常,按照协定:平和岛一周给家中打一次电话。

    也正如他的弟弟所言:“哥哥他不能说话,我们也听不见回应,只会徒增寂寞,不是吗?”

    他的弟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仍然平静。但是平和岛这个家伙,每次在听见家里人的电话时,就会变得特别高兴,即使不能说话,也手舞足蹈。

    折原在一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开始看手中的杂志。他们这些病人被断绝了外界交往,更何况他们这些医师呢。自己的两个meimei已经多年不曾看见,以前他父亲的葬礼也是,因为这个疗养院的原因也是不能常常出去的,他也没能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折原想着,除了高额工资,除了完善的员工住宿,还有什么呢——是那片海吗?

    折原第一次乘船到达这个地方的时候,只看见岛屿的山脉斜刺入海水里面,平白地增加了萧然的意味。他的未来就在这里被淹没了。在海中零星地漾开了。

    而这样的寂寞如今却有两个承担者。

    若是像以前的病人那样对医师存有依赖之心,那这种温柔的感情就可以使他们触碰到病人的痛处,然后连根拔起。可是平和岛并不是一个对他存有依赖之心的人,折原放弃用大众的普遍方法去对待他。

    此刻折原放下手中的杂志,对着摇晃双手的平和岛颔首示意,瞬间:对方脸上的喜色就被冲淡了。四周寂寥无声,所以听筒里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平和岛幽用一种棱角分明的声音在说话:“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哥哥,我知道时间的。”后半句是给折原医师的。

    折原将杂志合拢,从长椅上站起来。平和岛是习惯孤独的人,所以用孤独囚禁他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强大,折原不得不选择了这种趋向曲线救国的方法,让平和岛可以听见家人的声音,更思念家人而触动他的记忆。

    即使那场车祸发生时,平和岛也始终是一个人,特定的家人在此环境中无法起到敲门的作用,折原也仍然想试一试。他不甘放弃这样完满的生命,充满着魄力,充满着实质的韧性

    ——正是他所在爱着的,多年未见的真正的人类。

    “静雄,看着我,看着我的动作,”他将双手抬起,一遍遍地重复那个动作,“看见了么,这是谢谢的表达方式。”“谢、谢。”折原不止是动作,仿佛连语言都在教一样。

    整个房间里面只有折原的“谢谢”,这两个字从他的口齿之间滑出来,带着一丝悲伤。

    许久,平和岛才抬手,有模有样地对着书做,他的目光并不在折原身上。

    折原停下动作,看着平和岛的方向,那边的天空黑得像深渊。

    「肆」

    “您是在问哥哥的童年吗?”幽将手机的音量调小,一边回答着,“哥哥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虽然力气很大,可是不会莫名其妙打人。说实话,您被打这件事,我至今有所芥蒂。”

    “就算是不介意也……您真的是称职的医师啊,居然从这方面想到了,我会尽快把哥哥的详细资料私下给您的。”

    “啊?嗯,我知道了,我不会接他电话了。”

    “话是这样说,但这样更有助于治疗,不是吗?我希望哥哥他能早点好起来。”门被撞开,一个外国男子呐喊着“羽岛幽平”,一边借着惯性冲向幽。

    “社长,没什么,我只是在给我哥哥的医师打电话。不是跟她。”幽挂断电话,表示恋情不会影响工作,才将社长安抚住。

    “不是!你们谈恋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才是娱乐,这才是新闻,这才是爱情啊啊!!”男人捧着自己的心口,款款地凝视幽的眼睛,深情地说着。

    “嗯,我知道了。”幽再次说道。

    「伍」

    折原知道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尤其这种温柔从未向折原表达过。至少在平和岛离开这里之前,从未表达过。他的记忆回来了,在一个黄昏的时候。

    从岛屿回到陆地有船和飞机,平和岛逃跑的那天坐的是船。当时平和岛不知道没出院证明是没法离开的,傻乎乎地被船夫遛了岛屿的大陆架上一圈。折原一脚踏进船舱,平和岛就开始砸东西。

    折原神色平静,没有问对方是如何逃跑,也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反而摆出了拉家常的态度:“看看云吗?这片海的云很漂亮。”平和岛抬头,也是为了掩饰自己未能成功逃离的尴尬。

    却看见了燃烧的天幕,黑夜的幕布盖住另外半边天空,云层极浅,像勾勒的银粉一样。

    “我以前去爬雪山,当时对面的雪山上面掀起一线白,从山顶升到天上去,”折原从背包里面拿出啤酒,咧嘴笑笑,“我以为是云掉下来了,结果有人给我说那是风刮起了积雪,一路向上。”那真是美丽的景色,平和岛想。

    他现在唯一学会的手语就是“谢谢”,此时用出来,也像是在为了干杯的前奏。

    “你弟弟给我说你以前的事情,他说有一次他生病了,你到处找医生,结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好了。那是什么?电话精灵?”折原咂舌。

    平和岛敲了一下桌子,表示了自己的不爽,仰头灌下。

    背包里的酒,只有一瓶在折原手里,其余的都在平和岛胃里。男人喝多了,拽着船舷的绳子,看着海平面发呆。背影是成年人,却涌动着孩子气,汗水蒸腾在他肩膀两侧,有盐渍。平和岛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好的。

    平和岛说话了,他说:“谢谢。”

    这句话在和谁交流?

    折原唤船夫回去,他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叹息一声。即便是在睡梦中,平和岛也对他不温柔,反手砸了他的手,顺了个舒服姿势睡了。

    于是折原打电话给了院长,新罗大大咧咧地同意了。然后折原上了岸,背着自己的背包,那些酒瓶留在船舱里面了,会伴着平和岛走完全程。男人要回去了,回家去了。他无比地明白着,心里钝痛。

    他打电话给幽。

    “哥哥那时的愿望应该是希望我生病快点好吧,毕竟当时我发烧了很久,病情反反复复。哥哥什么都没说就冲出去了。”幽淡淡地补充着。

    「陆」

    有人把吧台的酒端给他们,坐在大厅里面,和姑娘跳贴面舞的一群人。

    折原喝得半醉,被新罗逼着说以前的事情。他们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我以前有个病人”这样开头的故事。

    折原接过新来的酒,放下。目光扫过吧台,突然说:“我以前有个病人,非常暴力,非常愚蠢,有一天他自己好了,我就赚到钱了。”

    众人大呼折原的无趣和敷衍,折原带有歉意地笑笑。“那我自罚三杯,好不好?”在起哄声中,折原端起那杯酒,冲着吧台的方向干下去。

    他染了头发。折原想。

    玻璃杯底扭曲了光线和视野,他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他走了,走了。”折原重复一遍,将这些字咀嚼在嘴里面,用牙咬碎,用舌碾烂。

    新罗率先举起杯子,庆祝折原的辞职成功。玻璃相碰的声音“噼里啪啦”。响在耳朵里面浑浊回荡。

    平和岛醒过来,自己已经在医院了,幽正守在他的旁边,将电话递给他。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用质疑的目光看着幽,确定了对方不是在戏耍自己。

    然后对着听筒说:“请问是哪位呢?”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长期未说话,此时难免呛着,低下头咳嗽,再抬头,那个电话已经挂断了。

    “什么?”平和岛困惑着。

    幽说:“那哥哥好好休息吧,记忆请妥善保管。”

    撞伤他的人是他敬爱的学长,大概是这样,再加上脑震荡才不会想起来吧,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学长给他推荐了工作,他在酒吧当调酒师,月薪也足够他生活。

    学长说自己是为了赔罪,平和岛欣然答应了。

    “我以前闲着没事干,到处打电话玩,结果有一次接到一个小鬼说自己的弟弟生病了。”折原醉了,口齿不清地说着。

    新罗说着“好,好”,然后把他摔在自己的恋人的摩托车上。

    “当时我也才认识赛尔缇吧,精灵……所以我说有电话精灵啊,可以实现一切愿望。”

    “他给我说谢谢,真傻。”这句话低了声音,不知对谁在回答。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捂住脸,再也不胡言了。

    “话说你为什么想到了要辞职啊?”新罗趁折原醉了,赶紧询问。

    “他把我从绝望中拉出来了,我才知道自己是有多明白置身人群的孤身一人的孤独感,看见他那样活着,我真的好高兴。”他是如此地明白着,又是如此地沉默着,成为了对方生命之中的不可言说的人。

    不说话,可是和你呼吸着同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