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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彼禯矣 其三

    

何彼禯矣 · 其三



    要是依殷旸自己的想法,原本是打算杀掉她的。

    父侯年轻时虽然是个狠角色,但这些年来,不知是人越老、胆子越小还是如何,做事愈加束手束脚,总喜欢把一些自己从前都不在乎的什么仁民爱物、携手共赢挂在嘴边,没事还总爱跑到他跟前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着都不得劲。

    如果是平常便罢了,他还能跑到母亲那里去闲晃,打发时间。但这次,就连母亲都站在父侯那边,两个人一起叨叨,比当年在泮宫求学时还要烦人,惹得他不胜其扰,三天两头便要往外跑,一时半刻都不想在家待。

    恰逢此时,简直就像瞌睡遇上枕头,居然传来消息晋人在晋、穟两国交界处的代地捣乱,隐有挑衅的消息。让他大喜过望,当日便带着小队人马西行,准备去探个究竟。

    这一去便让他捡着个大的。

    代地那边只是虚晃一枪,晋人并没有任何实质动作。因此他只对守军关照一番,交代他们务必保持警惕,就打转回来。有意思的是在回来的路上,他竟听闻了泉侯那老东西,居然打算把女儿嫁去晋国,和他们结成婚姻之盟的消息。

    “兀那老儿,可不是不将我父侯看在眼里!”

    他高声疾呼,拍案而起,把酒樽都掀翻了。酒液汩汩流出,湿了一地。

    太叔颐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将自己的案几也碰翻。反应过来,连忙苦劝:“太子,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仓促行事。君上那边定也自有考量,不如先回燕都,再从长计议。”

    殷旸不以为忤:“得时无怠,时不再来。我等武人行事,怎可如此畏首畏尾?赶回去商定之后再追来,怎么也要小半月时间,那泉姬怕是孩子都能揣一个了,如何成事!”

    他话锋一转,甚至责备起太叔颐来,“太叔先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怎的如此浅显的道理,还要我教?”

    乐骙那傻小子惟太子是从,跟着他的话呵呵傻笑。太叔颐看着殷旸得意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愈发感觉做此工作十分夭寿。奈何,太子的性格,他是门清。如果不加以劝阻,冲上去把人劫走,甚至杀掉这种事,他脑子一热可是真真干得出来。

    无奈之下,只能放下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拍着马屁,再次劝道:“太子责备的是。太子饱读圣贤书,颐钦佩不已。只是,范公还有一言,曾令颐豁然开朗:‘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今我穟国,盛极一时,幅员辽阔,百姓安居,此乃持盈之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想必君上也是做此想,近年来才会收敛锋芒,统筹国内。太子若莽撞出击,徒生事端,或与君上想法相悖,此为不智啊!”

    看到殷旸虽嘴巴里念念有词不看他,但没再高声反驳,显是有被说动的意思,太叔颐忙给坐在旁边的管瑳打眼色,示意他趁热打铁。

    只见那胖乎乎的中年文士微笑颔首,双眼被面上的脂肪挤成两道细缝,不急不缓地道:“太叔公所言甚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君上与太子诚用兵如神,领我穟国走向繁盛。可战争频仍,劳苦的终究是万民。今公子雨崇尚仁德,在民众之间有口皆碑,太子若行莽撞,易落人口实。”

    这下殷旸是彻底蔫了。但太叔颐刚松了口气,举爵喝酒,尚未来得及咽下,就见管瑳口风一变,继续说道:“瑳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泉国拿下,为日后取道西南,问鼎中原做准备。然,太子不问,瑳不敢言。”

    这弯转的,差点让太叔颐一口酒喷出来,闹不清这胖狐狸肚里卖的是什么药。

    殷旸那边,更可谓是功亏一篑。只见他立时又兴奋起来,倾身支于案上,匆忙道:“管公何以如此自谦,快速速道来!”

    “瑳曾听闻,泉姬乃泉夫人所出之独女。泉侯与夫人鹣鲽情深,夫人仙去之后,不仅再未续娶,更是将此独女爱若珍宝。尝于面见群臣之时,抱之于膝。太子若杀之,引起泉侯不满,两国交恶,此为不妥。但倘若换种方式——泉侯难道真的忍心他娇养之独女被困在敌人手中,安危未卜,永不得见吗?”

    他举起酒爵,泰然饮之。

    殷旸得此顺心如意之策,自然心情好,狠夸了管瑳几顿。乐骙自然附和,太叔颐亦然。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感觉自己仿佛错过了些什么,不禁微微蹙眉。

    似是察觉到他的失态,管瑳转向他的方向遥遥举杯,露出微笑。眼神藏在rou缝之中,有如两弯深泉,看不真切。

    许是自己多心。太叔颐也笑了,挥去心中疑窦,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

    然而,当他们赶到晋国时,事情的发展却和预想截然不同。

    晋、穟两国,虽谈不上有旧怨,但这些年来,各自为谋发展,常有摩擦。

    晋、卫两国交好,如今泉也要投奔于晋国门下,在敌人的土地上行走,殷旸自然要秉承低调行事的道理,不仅只带了一队轻骑,亦不敢换上此时只有贵族人家才负担得起的青铜甲胄,仅以革甲裹身,做猎户打扮,混入晋、卫边境。

    怕文士的身体经不住奔波,他将太叔颐、管瑳等人都安置在了附近城镇之中,只带了乐骙一人,守在由泉至晋的必经之道上。

    来的第一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竟似不止他这一路人马埋伏在这里。

    起初,他还以为有谁和他想到了一起去,打算挟持泉姬逼她老子就范。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察觉到,对方的目的恐怕不止于此。

    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

    泉侯再怎么重视自己的女儿,这一行不过是个送亲队伍而已,随行人员里有多少是真上过战场的武人都是两说。埋伏在此的这拨人却足有数百之巨,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话糙理不糙。

    他派人前去打探一番,发现这伙人不仅人多,更是人人青壮,皆着战甲、配长剑。对于号称拥兵二十万的穟国来说,这点人当然不算什么,但倘若是那些被围困在中原的破落小国——甚至周天子自己,这个数恐怕就能是他们的全部兵力了。派这么多人来埋伏一行仪仗队,不是小题大做,又是什么?

    又或者,他们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泉姬,而是另有图谋?

    前景未明,殷旸选择按兵不动。他以及随行众人,在丛林边扎营吃野菜吃了三天三夜。

    就在连乐骙也要忍不住抱怨泉姬脚程太慢的时候,她的车队,到了。

    ……

    那是一个黄昏,天气滞闷,将粗麻衣料黏贴在肌肤之上,难受得紧。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兽臭、甚至是汉子身上洗不净的汗味,显然大雨将至。

    那行车队从远处行来,仪仗盛大,满载瓜果,显然是受到过沿途民众的馈赠。

    狂风漫卷,草木摇曳,簌簌有声。殷旸牵着马,和他二十人的小队一起蛰伏在丛林边缘,已然做好了准备。

    他向西望去,那片埋伏了数百人的林地之间,幽阒静谧,一片死寂。哪怕是他,见识到这伙人治军之严,也不仅心生感慨。他们就像一只蛰伏的猛兽,以十足的耐心,静待着猎物行来。只等她迈入圈套,便要一击毙命。

    三步、两步、一步……

    殷旸屏住呼吸,在心里默算着弓箭的射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这对人马即将走入攻击范围的前刻,他们竟停了下来。一个军官打扮、年约二十三四的青年男子走到队伍之前,挥了挥手。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西沉的夕阳被它折射,照进殷旸的眼睛里,令他不受控制地眯了一眯。

    也正是此刻,三支羽箭呈连珠之势,猛然朝前发射出去。速度太快,竟然呈现出一声哨响。

    数百人的队伍顺势而起,喊声震天。他们从树丛里、从浅坑下密密麻麻地爬出,向那支仅有数十武人护卫的队伍遮天蔽日一般地杀去。霎时之间,飞矢如云。他亲眼望见那个直觉还算敏锐的带队武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抽出兵刃,他身边的随侍便被一箭射倒,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

    这群散兵游勇没什么好看,注定会被屠戮干净。

    殷旸的眼睛不感兴趣地移开,定在了那座华丽至极的马车上。

    不行,还不行,他得耐心一点。

    突然之间,一个婢女尖叫着从车厢内摔了出来,她的动作带倒了车前坐着的本就惊慌失措的驭人,两人同时跌下马车。

    马匹受惊,嘶声惊叫起来,瞬间就将那个不幸摔在蹄下的马夫踩成了稀巴烂,扬起四蹄朝前方奔去。

    时候到了。

    殷旸翻身上马,竖起两指往前一划,其余人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马匹疾奔,烈风吹拂,他看着那架马车,只觉志在必得。压下胸口快慰的长啸,他抽出背后长戟,劈手便斩落显是没有预料到他出现的敌人首级。颈项中的鲜血喷薄而出,淋在他身上,竟仿佛连倾盆而下的骤雨都被它洗成了暖的。

    他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三声大笑。一夹马腹,往前奔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