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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彼禯矣 其一

    

何彼禯矣 · 其一



    “公子,你怎的了?”身旁传来一声隐含担忧的怯怯发问之声,瑛姬犹如梦中惊起,猛地侧过头去。金镶琉璃坠流苏耳珰相互纠缠,鞭于颊侧,传来一阵生疼之感。

    一个不过外傅之年,却身着华服,脸化丽妆的少女正窝在马车角落,有些失措地看着她。

    这个少女正是她的堂妹阿薁,如今刚过十岁生辰,便要作为媵女,随同自己一起,远赴强晋,嫁到那陌生的晋国——乃至晋公子旼的宫中了。思及此,瑛姬更觉心头一痛,忙安抚道:“阿薁莫怕,我无事。”

    她感到自己刚才仿似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但倘若要去深究其内容,却又犹如镜花水月,看不真切。

    此时,梦境虽散,那种若有所失的怅然之感仍然萦绕在她的心间,胸口正中,两肋相交的位置,更是如被斧斫,时不时便传来一阵锐痛。微风拂过绡纱幔帐,瑛姬这才惊觉自己两腮边泛起一阵凉意,竟已被眼泪沾湿。

    她忙以袖遮掩,匆匆掏出手帕拭净,耳边却传来一声饱含忧虑的叹息。

    举目望去,隔着绡帐,就连坐在外间的两个婢女,无一人脸上,不是愁苦之色。

    “阿姐,你说那个晋旼,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对我们好吗?”阿薁年岁尚小,纵出发前被千叮咛万嘱咐,仍是忘记了上下尊卑,仅以在家时的称呼唤起瑛姬。

    她环起双膝,一脸怏色,不知看向何处的双目之中,一片呆滞无神。瑛姬心中苦涩,却又无从回答。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许是为了在亲家面前不坠声势,又或是出于对自己这个发妻所生、毕生最爱的嫡长女的愧疚之情,在瑛姬的嫁妆方面,泉侯可谓竭尽全力。这条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绵延了数里之远,轻易看不到尽头。队伍中间拱卫的那座马车,更以楠木为辕,琉璃为顶,金石饰之,富丽非常。

    从泉国都城邢至曲沃,倘若快马加鞭,一日便可来回。可为女公子之舒适计,这行车队每三个时辰便要停下来暂歇,及至今日,已然在路上磨蹭了三天,方来到晋卫两国的交界处。

    但即便脚程再慢,路总会走到尽头。瑛姬心里清楚,今夜停下扎营之时,想必自己这一行人,便已入了晋国境内。而此一行人之中,对未来感到茫然忧虑的,又何止阿薁一人而已。

    百年以前,天子封国。周室居于心腹要地,受诸侯国拱卫。东西南北四面,分别布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可谓群狼环伺。

    《礼记·王制》有云:“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

    这些民族之中,有不少人尚未开化,仍食生rou、寝兽皮;尤其西北戎狄之界,因民族聚居之地土地贫瘠,不便耕桑,便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每至寒冬,物资短缺之时,便要南下大行劫掠之事,民怨渐起。

    为攘外敌,阻止戎狄向中原扩张,以及进一步震慑东夷,周王于燕山地带封建穟国,又于商朝故都封建卫国。然穟、卫两国之间,迢迢路远,太行山山势险峻,极易形成天堑,阻碍穟国与中原之交通。思虑过后,周王以邢为都,再设一国,至此,泉国方成。

    数百年来,泉国这一小国,以其柔弱之躯,孕育出无数英雄儿女,数度独力击退戎狄,犹如一钢铁屏障,死守周疆,不教外敌进犯分毫。瑛姬的父侯文侯更是以此为傲,在她小时,便常将之抱于膝上,指点舆图,讲述峥嵘往昔。每至情动之时,落泪纷纷,对比今日泉国之困,更是诚惶诚恐,羞惭不已。

    今日之大周,与数百年前,早已不是一回事了。曲沃代晋,楚子自立为王,礼崩乐坏,制度焉存。

    封建在周边的各国,在这段时间内不断扩展疆域,渐成鼎立之势,时不时便出兵征伐周边小国,蚕食鲸吞,野心昭昭。周王式微,被囿于中原之地,难有发展;即便受到弱国求助,亦力不从心,无法出兵襄扶,积年累月,更是不被放在眼里。

    泉国之地理方位,原本四通八达,北接穟国、南临卫国、东有齐国、西通晋国。然而如今,周边穟、晋、齐三国,愈发势大,渐成霸主;泉国自己则在百年来与戎狄的征战之间,不断被消耗。如今与外敌相抗之时,虽然仍可取胜,但已相当勉强。三月之前的那场战事,竟险被破城,幸得盟国齐国出兵襄助,才不至于城破国灭,沦为外族刀下亡魂。

    若只是如此,便就罢了,更为致命的是,泉国这一蕞尔小国,居然堂而皇之,横于穟国南下中原的交通要道之上,如鲠在喉,怎能令穟侯不想除之后快?

    时任穟国国君的桓侯,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素有凶暴威名。在其执政的这二十余年之间,竟一洗先人屈居一隅的默默无闻,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一举将国土面积拓至东北辽河流域。

    他的膝下,更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并称穟国双雄。

    其中长子公子雨乃庶出,善机辩,才思敏捷,素有君子之名;与之相比,他的弟弟,夫人所出之嫡子太子旸则处于另一个极端。

    听闻其幼时常令婢女寺人趴俯于地,骑之,作骑马打仗之戏;倘心气不顺,动辄挥鞭打骂,甚至削耳劓鼻。然穟侯竟不以为异,颇宠爱此子,使其愈发娇纵,恣睢非常。稍长,穟侯依制将之送入鲁国冸宫进学,其表现犹如大闹天宫,气得鲁公几欲吐血,指着他的鼻子以猘儿呼之。

    但偏偏又是这么一个儿子,颇具将才,十岁便随同父亲出入兵营,十三岁领兵打仗,几退山戎;去岁更是以十六岁之弱龄,率战车百余乘,大破屠何国,为父亲的功业簿上,又记辉煌一笔。

    北方既已巩固,那想必来日之所图,便是率军南下,逐鹿中原。

    泉侯每思及此,便觉芒刺在背,恐惧异常。

    他听闻穟侯手段酷烈,残暴不仁,更明白以弱泉对强穟,无异螳臂当车。

    泉国与齐国,素有联姻之好。他自己的夫人——瑛姬的母亲姝姜便是今齐穆公之同胞姐妹,奈何红颜薄命,产下瑛姬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殒。

    齐国意图北上拓展疆域,与穟国之间,素有龃龉。泉国左邻晋国与卫国为盟,同样对泉国虎视眈眈,意图通过泉国东南向下至中原腹地,对围困其中的小国逐个击破。如此前狼后虎之境,泉国危如累卵,倾覆恐只在朝夕之间,泉侯身为国君,怎能不怕?

    这三月以来,他夙兴夜寐,与百官幕僚居于廷中议事,终于痛定思痛,定下大计。

    他意欲将自己最宠爱的嫡长女瑛姬嫁与晋公子旼,以婚姻为盟,求好于晋国,再偕同齐国一起,形成一道阻挡穟国南下的坚固防线。与此同时,在对抗戎狄方面,以往虽有齐国相帮,但由齐至泉,毕竟路远;此番与晋国为盟,可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倘若泉国不敌,晋国方面救兵来得也快,可解燃眉之急。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此番恐要委屈他的女儿了。

    他的夫人姝姜亦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她才华横溢,胸有沟壑,与泉侯之间,不仅有夫妻之爱,更有君臣之谊。

    在不幸因产后并发症撒手人寰之前,姝姜既为夫人,又为宰相,多次向丈夫谏言变法,延后了泉国衰败、沦为弱国的时机。因此,泉侯非常爱重她,在她死后亦没有续弦的行为,且爱屋及乌,对她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瑛姬也珍爱非常。每逢年节,又或是从哪里得了新鲜宝物,奇珍异果,总会第一个送入她的宫中,博她一笑。

    这次联姻,他本也不欲嫁出瑛姬,但心中亦明白倘若嫁出庶女,晋国方面定会认为他对他们有所轻视,倒时若拒不履约,又或是以此为借口攻打泉国,不仅是瑛姬,就连整个泉国怕是都要遭殃。

    “父亲,女儿愿嫁。”那天,泉侯本憋了一肚子的大道理,想着自己该如何说服于她,却被女儿的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端正跪坐于案后,脊背挺得笔直,双手置于身前,微敛眉目;一张姣白玉面,被端庄肃穆的厚重宫装所衬,看着竟仿佛泛出一副青白之色。夜风吹过,庭燎颤颤,她双睫投下幽阒暗影,人却岿然不动。

    “母亲父亲于我有生养之恩,迄今十五年来,我虽年幼失恃,却从被苛待过半分。泉国民众,有感于夫人之功,更是爱重于我,常使我受宠若惊。我生于宫室之中,享受锦衣玉食,人民供奉,却未能作出半分贡献,每思及此,便觉羞愧难当,乃至夙夜难寐。

    今泉国周围,虎狼环伺。我泉国儿女,几退戎狄,多生慷慨勇士,绝非畏战之辈;独我头脑愚钝,体虚质弱,无法亲为父亲分忧,实为不孝。幸而此番父亲与诸位贤臣能士想出此法,我才终于能为父母之恩、万民之情做出微小报偿,聊作安慰。女儿斗胆恳求父亲,许我以泉国女公子之名,出嫁晋国,方如此,女儿的内心才可以得到片刻安宁。”

    她跪下,伏于地面,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稽首之礼。重重深衣之下,透出一截玉白脖颈,修长、优美、挺直,体态端方婀娜,尤似白鵠。

    泉侯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女儿,不明白自何时开始,她竟从自己膝上那个贪好甜食、动辄撒娇卖痴的玉雪团子变作了今日这个懂礼仪知进退的窈窕少女,不禁一阵恍惚。

    三日之后,瑛姬乘车,由宰相之子公孙颖相伴,率着一支浩荡长队离开了邢——她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踏出过半步的家——向着那个充满未知的世界去了。

    沿途所至泉国城镇,民皆掷果盈车,只为使公子的仪仗显得更加盛大,不至于使晋国方面对她产生轻视。

    任谁人不知,这是一次仰人鼻息的屈辱求和。